“快些,再快些!”

李穆然不住地催著馬。他不知道仙莫問給孫平備的是什麽馬,但軍中最快的馬,也快不過萬裏追風駒,隻要這麽一直追下去,定然能追上她。

“可是……就怕追上孫姨後。她再用武*我回去。”李穆然握緊了手中的承天劍,暗暗無奈。有真氣在身,他都不一定打得過孫姨,更何況如今。不管怎麽說,在武功上,孫姨也是他和冬兒的授業恩師。

“實在不行,隻有以死相迫了。”李穆然仰頭看著天邊彎月,輕歎了口氣。原來到了現在,他心中最舍不得的人仍然是冬兒,對郝貝……隻有來世再見了。

而這一世,如果冬兒有事,他寧可跟她死在一起。

從半夜一直趕到次日辰時,他才看到了孫平的背影。

孫平穿的衣袍應該也是仙莫問找來的,她這時已經易容成了李穆然的樣子,隻是身形略顯單薄,撐不起那一套將服。

“孫姨!”李穆然大喊道。

孫平身子一震,勒停了馬,轉過頭來:“回去!”

她擺著李穆然的麵孔,皺眉發怒,李穆然見了卻不由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原來自己發起怒來,是這個樣子……雖然已經有了必死的覺悟,但見如此一幕,聽著孫姨還用原本的聲音說這話,仍覺滑稽。

他這一笑,心中倒輕鬆了許多:“孫姨,是我惹的禍,就讓我承擔吧。”

孫平輕哼一聲:“你身上武功剩的不到一成。你怎麽承擔?”

李穆然道:“能救出冬兒,就一命換一命;救不出來,我就陪她一起。孫姨,您的坐騎沒有我的快,不用和我爭了。”

“你這孩子!”孫平見李穆然立馬始終離在她三丈開外,心知李穆然是防備她再度出手點他穴道。她重重歎了聲氣:“你都想好了?”

一聽這句話,李穆然知道孫平不會再阻撓他,心懷大暢,忙連連點頭:“孫姨,您不攔著我啦!”

孫平狠狠瞪了他一眼:“我攔得住麽?不過……我和你一起去。”

“好。”李穆然朗聲笑道,“既如此,孫姨您還是回複本來裝扮吧。換人的時候,您帶著冬兒就走,這樣……最多隻死我一個。”

“嗯。”孫平黯然點了點頭,心中卻想著倘若李穆然真的出了事,冬兒屢受打擊,隻怕也是活不了了。實在不行,到了換人之時,她再想法子替掉李穆然就是。

兩人一路無話,繼續沿著洛河向北疾馳。

二人坐騎均快,到了當晚,已經趕過了一半路程。

孫平的坐騎終究沒有萬裏追風駒那般神駿,腳步逐漸放慢,嘴角也開始冒出白沫。因這之後還有一半路程需要坐騎,二人迫不得已停馬休息。

二人生起篝火,聞著烤魚香氣,卻都沒胃口進食。

李穆然暗忖自己凶多吉少,這時心情全都放鬆下來,倒對未來沒有此前那麽擔心。他側頭看著孫平,見孫姨滿頭白發,臉上皺紋也加了好幾條,比起之前在穀中所見又顯蒼老了些。

他暗想孫姨如今年過六旬,如此奔波實在勞碌,隻怕到不了洛川,先要病倒,便強笑道:“孫姨,要真的和右衛軍打起來,現在隻能指望您了。您不吃東西,哪來的力氣呢?”他把烤魚遞到孫平麵前。

孫平淡然一笑:“一起吃。”

“嗯。”李穆然往前一挪身,低頭卻瞧見胸襟上露出了一角絲帛,他忽地想起此前一直縈繞在心的疑竇,便問道,“孫姨,我記得以前您說過,我師父並不是一開始就住在穀中的,對麽?”

“是啊。”孫平微微一愣,“怎麽想起問這個?”

李穆然道:“他入穀之前是做什麽的?您知道麽?”

孫平一皺眉頭,想了想:“似乎……是在朝中為官的。但是在哪個朝中……哎,都快三十年了,我也記不清楚了。”

李穆然追問道:“是涼國麽?”

孫平一怔,隨即一拍手,笑道:“你怎麽知道?對,就是涼國!”

“真的?”李穆

然沒想到果真被自己猜中,一驚之下,把懷中那塊絲帛掏了出來,“之前我打潼關的時候,這是姚萇給我的。我看上邊的字跡是師父的,又是宮廷之物……隻是不知道姚萇給我這個是想說什麽。”

“這……”孫平接過那絲帛,看了一陣子,又蹙眉勉強想了想二十餘年前的舊事,忽地眼前一亮,“穆然,你是在懷疑自己的身世麽?”

李穆然一挑眉:“我的身世?我不是原來穀外梁家村的孩子麽?”

孫平笑了笑:“你師父是一直這麽說,可你自己沒有懷疑過麽?”她頓了一頓,又道,“二十六年前,你師父抱著你到穀中時,那繈褓也的確村中人做的。可是……那時我就有些懷疑,村外在鬧饑荒,而你當時白白胖胖的,再怎麽看也不像是村裏的孩子。”

“啊?”李穆然大吃一驚,從小到大,他已經習慣師父說什麽就是什麽,從沒想過質疑。即便當年看到所謂的親生父母和自己相貌並沒有相似之處,也沒有疑心過……這麽說,一直以來師父都在說謊?什麽易子而食,都是假的了?

他雖然一直把冬水穀當做自己的家,但這時聽說身世另有秘密,還是不禁起了幾分好奇……隻是,他沒有幾天好活了,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想到這兒,他輕輕歎了口氣:“孫姨,這塊絲帛幫我帶給師父吧。”

“好。”孫平看他惘然若失,微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頂,“傻孩子,別亂想了,等以後有機會,回穀直接問你師父。”

“機會……我還有這個機會麽?”李穆然苦笑兩聲,卻沒把心裏的話說出來。

孫平慈愛地看著他,柔聲道:“穆然,你離開的這段日子,你師父也和我說了許多話,倒讓我覺得冬水穀或許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嗯?”李穆然又是一驚,他怔怔地看著孫平,不知她究竟要說什麽,可隱約卻覺得,自己和冬兒之間最大的隔閡就快沒有了。

孫平道:“學了這麽多東西,如果不用在正道上,一輩子隱居山穀,又有什麽用呢?建穀一開始,有上百人,到現在隻剩下我們十個不到,到了你們這一輩,更是隻有你和冬兒兩個。”

“你師父和我們都不一樣,現在回想起來當年他之所以入穀,不是來避世的,倒像是來避難的。所以你從小跟著他,耳目濡染受他影響,就想著以後要出穀去闖**。而冬兒跟著我們學,一直覺得外邊不好,才不願意跟著你出來。”

“你師父跟我說起這些事的時候,很內疚。他總覺得是他讓你們倆人分開的,但我想想,其實他教你的,對於這個世道而言,並沒有錯。”

李穆然靜靜地聽著,回想自己年少時所學,的確如孫平口中所言,李秦或多或少,常跟他提起外邊的世界如何精彩,還講過許多朝中趣事告訴他。現在想來,那些勾心鬥角的事情,抑或是宮廷秘聞,說不定都是師父親身經曆過的。師父從外邊避難入穀,心中多半也不喜歡這樣單板而凝滯的生活,這才將出穀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

他聽孫平續道:“隱世又能怎麽樣?碰到這種亂世,難保不會被人發現,現在穀中說得上是危如累卵。如果……如果我能早看清楚這些,讓冬兒跟你多學一些,說不定她會和你一起走,也不會出這些事情。”

李穆然聽孫平說來說去都是自責,忙勸道:“孫姨,您別這麽說。等救出了冬兒,您有什麽打算?”

孫平淡然一笑:“看她自己吧。”

兩人說了將近一夜的話,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便駕馬繼續向洛川趕去。

兩匹馬休息了一整夜,草料吃足,精神甚好,到了下午,已經到了洛川正南的侯鄉,距離洛川不過數十裏之遙。

一路上,李穆然都在向過路行旅打聽洛川附近的情形。聽人說右衛軍屯兵在洛川的黒木溝附近,這幾日與姚萇大軍僵持不下,各有勝負。

沒有軍隊在身邊,沒有武功護身,有生以來,李穆然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麽無力。而若是鬥智……他的心早就亂了,這兩日一直在想

兩全的方法,卻怎麽也想不出來。

他不知道苻登要自己過去是為了什麽事,隻是以命換命這麽簡單麽?他心知手中唯一的砝碼便是長安之圍,如果他跟苻登說願意投降,回到撫軍後與苻堅裏應外合擊潰燕軍,說不定苻登願意留下他的性命,也願意保住冬兒。

可他已經反叛了一次,雖然為冬兒背上叛逆之名不算什麽,但這件事情傳到鄴城,郝貝會怎麽樣呢?

他已經這麽對不起阿貝了,實在無法讓她出事。可是……在冬兒和郝貝二人之間選擇一個人的話,他又實在為難。

“先這麽答應了他,等救出冬兒之後,再反悔呢?”李穆然暗暗想道。他向來不認為自己是個說話算話的人,更何況是被威脅著說的話,愈加做不得準。隻是苻登並不愚蠢,他能由著自己這麽做麽?

他這麽想著,迷迷糊糊地靠在馬身上睡了過去。然而睡到半夜,忽聽一陣嗚咽聲從林中傳來。

“阿月?”李穆然一下子醒了過來,他仔細聽去,確定這的確是慕容月的塤聲,忽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往塤聲方向跑去。

他不知道慕容月這時找自己是為了什麽事,但心中隱隱覺得,這件事與冬兒有關。

“穆然?”孫平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剛喊了一聲,就見李穆然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密林之中。

然而,李穆然沒有見到慕容月,卻見到月光之下,一塊巨石之後,一個女子正在瑟瑟發抖。她沒有瞧見李穆然過來,隻是不停地低聲嗚咽著,似在呼痛。

“冬兒?”李穆然整個人都木了,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冬兒竟然會出現在這裏。他喊了一聲後,見那女子沒有反應,但她低聲輕吟著,那聲音的確是冬兒的無疑。

“冬兒!”李穆然心中大喜,幾步趕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她。然而離她近了的時候,他卻聞到極濃重的血腥味,心中不由大急,“冬兒受了重傷了!”

“是她自己逃出來的麽?”李穆然抱住冬兒後,第一反應就是向四下望去,生怕這是一個埋伏圈,然而看了許久,卻沒見到敵人,又想到方才慕容月塤聲傳信——以她那天下第一的“追蹤”本事,四周如果真的有埋伏,她必然會發覺。

“那麽……是阿月救她的?”他暗暗猜測著,可是慕容月輕功出眾,箭術出眾,武藝卻是平平,於萬軍之中悄無聲息地救出人來……她還沒有這個本事。

不管怎麽樣,先救了冬兒再說。

李穆然將一切想法都拋到了腦後,一彎身橫抱起冬兒,借著月光看向她的臉頰。

臉頰是蒼白的,甚至說得上是慘白。不知身上哪裏受了傷,竟有這麽重的血腥味,看來當務之急,是要找個安全的地方為她療傷再說。

他抱著冬兒大步跑回了坐騎旁,孫平正焦急等候,見他抱回一人來,難免驚訝。然而當她看到李穆然懷中的竟是冬兒時,驚訝之餘,更多的則是喜悅。

“孫姨,快走!”

李穆然隻來得及說這一句話,翻身上了萬裏追風駒,已催馬向南折返。

一路風馳電掣,到了白天時,三人已經駕馬過了黃陵,離洛川已有二百裏之遙。

但李穆然生怕苻登發覺冬兒逃走,派兵來追,故而不惜馬力。

而到了白天,冬兒身上的情況,他也終於能看得清楚。

她雙膝和雙肘的衣服都被磨破,**在外的肌膚也是血肉模糊。經了這一晚,她竟然一直沒醒過來,但昏睡之中,仍在一直喊痛。

她聲聲低呼,把他的心都喊亂了。從小到大,他不舍得她受到一點傷害,雖然練武時難免摔倒磕傷,可哪裏傷得這麽重過。而且看樣子……她身上應該另有別的傷。

他看向了她的雙腳。

如果沒有猜錯,膝蓋和手肘之所以受傷,是因為她沒法走路,隻能跪著挪步。

難道她腳上的傷更重麽?

李穆然不敢想象苻登對她做了什麽,可她紅腫的十指卻告訴了他一件事:拶指,至少這一道刑她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