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逃途中,起初是李穆然抱著冬兒,但他真氣全無,已經鎮不住她的傷勢,後來便和孫平換了坐騎,由孫平抱著冬兒坐在萬裏追風駒上,一路逃著,一路為她輸著真氣療傷。

途中,冬兒醒了兩次,但她燒得厲害,即便醒來,說得也全是胡話。

她似乎把孫平當成了慕容月,醒來的時候,扯著孫平的衣服,隻是輕聲說道:“跟他說,千萬不要來。”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李穆然。

三人二馬逃到半夜,孫平的身體委實撐不下去,冬兒在馬背上顛簸,幾次痛得醒來又昏過去,李穆然心痛之下,終於找了一片荒草叢生的野地暫供藏身。

草地畔是一條小溪,李穆然見孫平和冬兒安置好後,便拿著隨身水袋到溪邊盛水。

他離那二人不過十餘丈遠,對身後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他聽到孫平一直在喚著冬兒的名字,可是冬兒卻沒有回應,隨後,孫平忽地痛呼了一聲。

李穆然記憶中,孫平向來是沉穩的,他從沒見她這麽驚慌失措過,一時之間連水也不等盛滿,便匆匆衝到了冬兒身畔:“怎麽了?”

孫平強忍著心痛,擦去淚水,擼起冬兒的袖管,道:“我想看看她身上傷得怎麽樣,隻看了左臂……”她說不下去,而李穆然也聽不下去了。

他目光定在冬兒的左臂上,見原本玉藕一般的臂膀上傷痕累累,除了最普通的鞭痕以外,甚至還有烙鐵燙過的傷口。這些傷口都沒有愈合,血黏著衣服,如今被孫平揭開袖管,導致傷口又破了一次,整條胳膊竟瞧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冬兒……”李穆然心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隻左臂便是如此,她身上不知還受了多少傷。他俯下身,把方才在溪水中浸濕的帕子放在她額頭,手掠過她臉頰時,仍能覺出她身上火一般的燙:方才把她抱在懷中的時候,他曾經把過她的脈。幸而她的內功並沒有廢掉,才一直吊著性命,撐到被救。

“冬兒,你一定要撐下去,等到了軍營,就有藥能救你了。”李穆然看著冬兒,心中暗道。他深吸口氣,又看向南方:“這一次就算是為了冬兒,也要打下長安城。以後如有機會,一定要找苻登報仇。”

他向來不是個衝動的人,可這一時,隻覺太陽穴一直在跳,對苻登的恨意已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

當晚孫平抱著冬兒睡著,李穆然不敢安睡,強打精神放哨。

他沒有真氣撐著,這兩日又這麽忙忙碌碌,雖然緊咬牙關想著不能睡著,但到了月半三更,還是一晃一晃地打起了瞌睡。

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聽身邊響起了一聲尖叫。

李穆然被一下子驚得醒了過來,第一反應便是抽出了承天劍,而孫平也被那聲尖叫吵醒,連忙捂住冬兒的嘴,連聲哄著她平穩下來,才低聲道:“沒事,沒事。”

而冬兒雖然醒了過來,卻一直哭道:“他們追來了!他們追來了!”

“冬兒,別怕,我和孫姨都在呢!”李穆然心中甚是難過,忙俯身到她旁邊,低聲慰藉。可沒說幾句話,就聽草叢之外傳來了馬蹄聲。

“難不成真讓冬兒說中了?”他大驚,站直了身子望去,然而聽了片刻後,心中兀然間一定:這馬蹄聲,是從南邊傳來的!

孫平內功較李穆然深厚許多,自然早就聽到了馬蹄聲,看他臉上現出喜色,也猜到了七八分:“是來接應你的?”

李穆然嗯了一聲,一下把冬兒橫抱了起來:“孫姨,我們快上馬。真跟他們匯合了,就不用擔心安全了!”

來的人不是撫軍前軍,卻是慕容衝自己的親兵騎兵隊,而帶隊之人,除了慕容衝的親兵統領外,便是仙莫問。

這時一支兩千人的騎兵隊,雖然也算浩浩****,但還是害怕遇見苻秦的大部隊,故而一路偷偷摸摸的,到了漏夜更深,才敢在官道上尋找將軍。

仙莫問已有兩日兩夜沒敢合眼,一想起把將

軍留下的信交給慕容衝時,慕容衝眼中閃過的寒光,他就毛骨悚然。

跟了李穆然這麽久,自然知道冬兒在李穆然心中的位置,而麵對慕容衝時,他被*得沒有辦法,隻好全盤托出。

結果沒想到的是,當著他的麵,慕容衝竟下了一道幾乎把他嚇死的令:“你跟我的騎兵隊一起去接應李將軍。如果遇上李將軍獨自回來,先把他請到我這裏來,等長安攻下來之後再放他回撫軍。”

仙莫問並不是個後知後覺的人,一聽這話,便明白慕容衝是要軟禁將軍。自己是將軍手下最親近的人,那自然是要一起軟禁起來的。

單單隻是軟禁,他倒不擔心,讓他擔心的是慕容衝為了什麽軟禁將軍。

“害怕將軍被苻登說動,轉投秦國?”仙莫問腦子裏冒出這個大膽設想,隨後背後便是一陣一陣的冒冷汗。畢竟苻登手裏有冬兒姑娘,依著將軍的性子,為了她就連死都不怕,更何況其他的呢?

可如果將軍真的被說動了,這一回來,不僅他性命不保,連帶著自己這條小命,恐怕也要交代了。

故而,當仙莫問見到李穆然懷中抱著冬兒,而且冬兒受了重傷時,雖然也覺冬兒可憐,但不由自主還是鬆了口氣。

“苻登沒長腦子,把冬兒傷成這個樣子,隻怕將軍是要和他們不死不休了。”仙莫問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催馬迎上前去:“將軍,您沒事?”

在他眼中,李穆然能夠毫發未損地從右衛軍處逃回來,實在是個奇跡。而且他萬沒想到,將軍回來得會這麽快。

李穆然卻無心回答他的問話:“有什麽話回去再說。叫兩個斥候先趕回軍中,多備些金瘡藥,等我回去就要用。”

“是。”仙莫問還沒回話,慕容衝的親兵統領先領了命。那親兵統領是個年輕小夥子,遠沒有仙莫問會察言觀色,見李穆然隻是低頭看著懷中女子,其他的什麽都不交代,心中甚是不快,便大著膽子加了一句:“將軍,您私自離營二天二夜,總要對君上有個交代。等回營之後,先請到大帳去回個話……”

李穆然因為冬兒受傷的事本就滿是怒意,正愁沒地方發泄,這親兵統領一番話卻不亞於捅了馬蜂窩。他俊麵一板,冷冷瞪了那年輕人一眼。

那年輕人論年紀與李穆然不相上下,但被他這一瞪,卻覺自己平白無故矮了半截,隻覺對方身上全是威嚴如山的將帥之氣,原本腦海中沒說完的話全都忘得一幹二淨。

孫平在李穆然身側看著,雖然沒有和李穆然的眼神對上,但也覺悚然心驚。

在她眼中,李穆然仍是在穀中長大的那個孩子,而李穆然在她麵前也向來謙恭有禮,與在穀中之時並無兩樣。她從沒想到,這個孩子有朝一日竟能爆出這般的氣勢來。

“哎……李兄弟若親眼見到自己的徒兒變成這個樣子,隻怕也不敢相信吧。”孫平默默歎了口氣,目光又定在了李穆然懷中的冬兒身上,“如此殺伐狠厲,恐怕隻有冬兒的純良才能化解。”

這之後李穆然一路換馬而乘,雖然普通軍馬的速度並不如萬裏追風駒,好在不用中間再休息,一路暢行無阻,翌日午時,便回到了撫軍。

撫軍上下都知道將軍出營有事,而五名都尉也都從仙莫問留下的口信中得知將軍為了救人被要挾去了右衛軍。

所有人都很擔心他,如今見他安全歸來,自然全軍大喜,緊張的心緒也都放鬆了下來……不過,軍醫卻開始忙碌了起來。

冬兒是女子,軍醫無法近身,便由孫平帶著玉棠為她驗傷。李穆然無法離開她,便候在屏風外,一麵聽著萬俟真報告這幾日的軍務,一麵等著療傷消息。

軍務並不複雜,無非是依舊圍城,城中守軍試探性地進攻了幾次,但見撫軍嚴陣以待,燕兵也毫無空隙可鑽,便無功而返。城中的探子悄悄報出了消息,說苻堅下令向城內百姓搜繳餘糧,鬧得滿城風雨,不少百姓甚至和當兵的打了起來,

甚至鬧出過一次百姓躁動,趁著半夜幾乎打到城門的事情。

長安城四麵都懸著首級,不少是鮮卑人的,也有參加暴動的百姓的。當然最奪人眼球的,還是慕容暐的首級。

慕容暐生前也算得上數一數二的美男子,如今首級被摘下後,懸掛在正南城門上,風吹雨打了許多天,再不複往昔風華,反而變得猙獰可怕,每日都引得烏鴉徘徊嘶鳴。

萬俟真講一句,李穆然便應一聲,起初他還有話應對,可等看到玉棠端出的銅盆中滿是血水後,便再無心聽萬俟真說的是什麽,隻木然看向了屏風。

他幾乎控製不住自己,他想繞過屏風去,看冬兒的傷勢,他想知道她究竟有多痛,也想讓她知道自己一直陪著她,可眾目睽睽之下,他也隻能在屏風這邊等著。

萬俟真也瞧出將軍臉色的不對來,便知趣地閉了嘴。自從李穆然用一身真氣救他之後,他就對將軍充滿了感激與愧疚,而得知將軍武功盡失還拚命去救屏風內的那位姑娘時,他再愚魯不堪,也知那位姑娘對將軍意味著什麽。

玉棠又來回進出營帳十來次後,手中銅盆裏的水終於變得清澈了一些,而營帳外,軍醫們準備的金瘡藥,熬製的藥膏藥湯也一一送了過來。

帳中的草藥味把血腥味壓得一幹二淨,李穆然的心情也終於寧定了下來。

能夠用藥,孫姨又一直沒有出聲,這些都說明冬兒的傷勢還不致命。

又過了半個時辰,玉棠倒完最後一盆水後,擦了擦額頂汗水,對李穆然低聲道:“義兄,孫……”她不知該管屋裏那位老者叫什麽,想了想,大著膽子喊了一聲“前輩”,“她叫您進去。”

“嗯。多謝你。去休息吧。”李穆然微微一笑,對玉棠點了點頭。

他繞過屏風,到了冬兒床前。見冬兒已沉沉睡著,許是藥效作用,她的臉色變好了些,神態也安詳了許多。不知她受了多少傷,但一眼望去,她脖頸之下到手指尖上都纏著布,恐怕真的是遍體鱗傷了。

“怎麽樣?”李穆然看著一邊滿臉疲態的孫平,雖然不忍讓她這麽辛苦,但他還是想知道冬兒的傷情。

孫平的眼睛哭得紅腫如桃,一手摩挲著冬兒的臉龐,一手握住了李穆然的手。她輕輕搖著頭:“很多傷。也許是怕她逃跑,最重的傷在腳上……雙腳腳筋都被挑斷了。如今我是勉強幫她接好了,接下來養大半年才行。可是……即便如此,以後最多也隻能慢慢走路,莫要說輕功,就是像尋常人那般的跑跳都不行了。”

“什麽?”李穆然雖然有過這般的猜測,但事實就擺在眼前時,還是覺得難以接受。他隻覺眼中一酸,幾乎又要落下淚來。他一直那麽嗬護著她,從沒想過她會受傷,更何況這傷有大半是為了他受的。苻登向來是報複心強的人,自己離穀之時,哪怕隻多叮囑一句,要冬兒千萬不要出穀也好。

他深吸兩口氣,坐在了冬兒床畔,輕輕伸手按在她的膝蓋上。他記得膝蓋之前也是血肉模糊地,如今隔著被子,能感覺到膝蓋上裹了厚厚一層藥膏。

因為膝傷受到了壓迫,冬兒在睡夢中輕哼了一聲,微微皺了皺眉,李穆然忙把手收了回去,又看向孫平:“還有什麽傷?”

孫平道:“背上有大片的烙傷。頭頂百會穴附近,有撞傷……不過那撞傷……”她頓了頓,低聲道,“應該是她自己撞的。”

“自己撞的?是自盡?”李穆然不禁一顫,不假思索便伸手撫向她的頭頂。百會穴是死穴,那必然是冬兒在求死。是因為受不住折磨而不願意再活下去,還是因為知道他們拿她作為人質,而寧願一死而絕了對方的念想?

然而他剛探過身子,手正要碰到她頭頂發絲時,卻見冬兒的眼睛一動,而後,她的眸子睜開了。

“醒了!”

二人四目相投,一時間,竟失語無言,隻怔怔地看著對方,隔了許久,冬兒才癡癡地開口問道:“穆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