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籌交錯中,不知不覺,已到深夜。

酒宴過罷,李穆然由著親兵收拾大帳,自己則抱著冬兒到了轅門之外。

阿房宮龐大無比,三萬人的營帳隻占滿了原本的正殿,外邊,還有無邊無際的斷壁殘垣。

“穆然,你帶我去哪兒?”雖然還沒到深夜,但這幾日忙碌不停,冬兒也已經覺出了困倦。她蜷在李穆然的懷中,看他還在一直往外走,不禁生出幾許疑惑。

李穆然卻仰頭看了看天,低聲道:“南邊的話,應該是在那邊……”隨後,運起輕功大踏步地往瞅準的方向飄身而去。

他內力渾厚,這時雖然橫抱冬兒,絲毫不影響身法的靈活。不出片刻,已經到了東南角的一個短牆處。他將冬兒找了塊幹淨地方放下,隨後便抽出承天劍,在斷牆牆根處撬起了磚。

“穆然,你幹什麽呢?”冬兒已經全看愣了。

李穆然道:“我以前在穀中看書。說當年秦始皇為了阿房女建造宮殿,曾在東南處埋下過一個石像,後來被……誒,找到了!”

他覺出劍尖碰到了鈍物,忙把周圍的土都撥開,探手下去,拿上了那尊小石像。

那石像埋在地下多年,這時卻觸手生溫,顯見是極上乘的料子。他端著石像跟冬兒一起看,卻見它雕成一對兒並蒂蓮花,蓮瓣上刻著小篆,則是“海枯石爛”,“此誌不渝”八字。

冬兒看罷,低聲歎道:“以前隻知始皇帝勤政嚴刑,又暴虐成性,卻不知心裏也有溫情的一麵。你剛才還沒說完,後來怎麽著了?再說,我怎麽沒瞧見過。”

李穆然道:“是我在師父的法家秘典中翻到的,應該是當年秦相李斯記下來的,你當然瞧不到。他說始皇帝年幼為質子時,曾愛上一個趙國女子,名為阿房。後來因為種種原因,兩人無法在一起,阿房甚至為他而死,才建此阿房宮以為留念。而這石像,便是二人相愛時的信物。”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隨後牽住了冬兒的手,道:“有權有勢者如始皇,尚不能與心愛的女子在一起,如今我們卻能在一起,實在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他一麵說著,一麵將那石像上的灰土擦盡,放在冬兒手中:“不能和自己心愛的女子在一起,也許是始皇帝一生的遺憾,我不會讓這樣的遺憾再發生。冬兒,我待你之心,便如這石像上刻的,海枯石爛,也不會變心。”

“穆然。”冬兒隻覺手中一沉,心中卻是一陣甜蜜。方才在軍營之中,李穆然已經當著眾人的麵宣布了二人婚事,她已經別無選擇,卻沒想到這之後,他卻又準備了這般驚喜。

然而驚喜還沒有結束。

李穆然忽地跪了下來,而後一指身旁,道:“冬兒,你也跪下。冬水穀就在那個方向。”他另一手指著遠方,隻見月色融融之下,遠處山川漆黑,看不出幾千幾百裏纏綿。

冬兒不明所以地跪在他身旁,隨即聽他柔聲道:“冬兒,我這一生虧欠你良多,但我說過,能為你做到的,我都為你去做。”他邊說著,邊緩緩向山穀方向叩下頭去。

“穀中先賢在上。今日我李穆然與冬兒結為夫婦,從此以後相愛相敬,直到終老。諸位師父在上,今日我李穆然娶冬兒為妻,將一生照顧她,疼愛她,永不背棄。”

冬兒聽他口口聲聲都是夫妻,心知他這是在印證之前他對自己說過,雖然無法給予妻子名分,但一生一世把自己當妻子看待。

她那時說不介意,可私心之中,哪個女子會不介意呢?更何況他當年明明說過隻娶她為妻子,然而誤以為她被人害死之後,不出兩個月就和別的女子訂了婚約,她心中再大度,也是對他怨過惱過的。

可是,事過境遷,到了如今,她終究還是愛他,還是舍不得他,還是離不開他。

對於庾淵,她始終是感動多於愛情,這一點在庾淵死後的這幾個月中,她已想得明白。尤其在得知的確是自己冤枉了李穆然,到李穆然屋中瞧見他那時換下的衣服上依舊血跡斑斑,她便覺得比死還要難受。明明是他救了自己,然而他被冤枉的時候,到了生死關頭,他還是寧願不還手地死在她劍下,也不肯

她受一絲半毫的傷害。

“庾淵,隻希望來世我能早些遇見你。這輩子無論如何,我也沒法回報你了。”冬兒心中默念,強忍著眸中淚水,看向身邊已跪倒在地的男子。

就算今後是一條荊棘密布的道路,她還是想和他一起走下去。

想到此處,她也低下頭去,道:“穀中先賢在上。今日我冬兒與李穆然結為夫婦,從此相愛相敬,直到終老。諸位師父在上,從此之後,李穆然為我丈夫,弟子對他終身相隨,永不離棄。”

“冬兒。”李穆然笑了笑。他這一生什麽都不怕,隻怕冬兒會再度離開,如今有了這句承諾,他終於能夠安心了。

二人回到中軍大帳時,帳外空無一人,而帳內長案上,卻擺著一對兒龍鳳喜燭。

李穆然拿起那對兒蠟燭,笑道:“別的都好準備,就這一對兒喜燭,叫他們找了好久才找到。”

冬兒道:“如今兵荒馬亂的,辦喜事的人本來就少。其實也不必為我破例這麽多……”

李穆然笑道:“我偏要。”一麵說著,一麵點燃了喜燭,立在燭台上。

羅帳之中,衣衫已褪到最後一層,冬兒卻忽地一推李穆然,低聲道:“不把蠟燭吹滅麽?”

李穆然緊抱著她,失笑道:“跟我還需要害羞麽?”

冬兒的臉早已紅到了無可附加的程度:“身上疤痕太多。今晚是我……不想讓你看見。”

李穆然輕輕“哦”了一聲。他的手之前已經撫過她的後背,隔著薄薄一層衣衫,也能摸到她背上傷疤縱橫,讓人心疼。他想了想,先將自己的衣衫解開,露出了胸前的傷疤來。當胸之處,先是一道箭傷,箭傷之上,則是一道劍傷。胸前傷疤之外,渾身上下更有無數大傷小傷。有前些年新兵演練之後紀忠國刺殺時傷的,也有這些年戰場上被敵人所傷。

“這是……”冬兒將手輕輕撫在那道劍傷上,想起昔日往事,“是我傷的?”

李穆然笑道:“嗯。我身上這麽多傷,覺得難看麽?”

冬兒一笑,搖了搖頭。她自然明白李穆然的意思,他看她,便同她看他一樣。隻有憐惜之情,是永遠不會覺得嫌棄的。

她仰起頭來回應著他的吻,卻聽李穆然在耳邊低語:“龍鳳喜燭燒一夜,代表長長久久。明白嗎?”

次日。因為大軍之前被困許久,中軍、右軍、前軍都筋疲力盡,左軍和後軍連日趕路相救,也耗費了許多精力,故而一大清早,軍中仍是靜悄悄的,隻有幾個巡邏的士兵在兢兢業業地盡著自己的職責。

與此同時,一人一騎卻從一線天往阿房遺址趕來。

“醒了?在瞧什麽呢?”

一睜眼,就看見李穆然手撐著頭在旁側臥著,笑看著自己。冬兒還帶著幾分初承雨露的慵懶,不由輕轉了個身,別過頭去,又問了一句:“你還不起?”

李穆然笑道:“我在想這竟不是夢。左右今天沒事,咱們多待一會兒。我多難得才能睡個懶覺。”他側頭看了看帳外,又笑道,“你瞧,那紅燭還沒燒盡呢。”

冬兒柔聲道:“不怕有人來找你麽?”

李穆然笑道:“這一大早的有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打擾我們……”說著,已把冬兒納入了懷中。

然而,帳外果然有人。

“將軍,將軍?”

那聲音之中帶著幾分惶恐,正是仙莫問的聲音。

冬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去吧。順便幫我問問仙大哥,熊心豹子膽是從哪兒找來的。”

李穆然輕哼一聲,抻了個懶腰,起身穿衣:“今天你就老老實實躺在**吧。前幾天也不顧自己腳傷沒好就亂來,虧得雪蓮鹿髓膏的藥效還好。接下來十天,再不許出帳了,聽見沒?”

冬兒見他難得“下令”,咯咯笑道:“是,夫君。”

李穆然被這一聲“夫君”叫得心中一**,還要再說幾句,就聽帳外仙莫問又催了起來。

“哎,也不知是什麽事?”他披上大氅,又在冬兒眉心親了一下,方轉過了屏風。

仙莫問在帳門外已經轉了兩圈了。一想起

萬俟真,他就忍不住想罵人。

什麽“將軍跟你最熟,除了仙軍侯,我們誰也不敢叫他”,一頂一頂高帽戴來,搞得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冒著被將軍大發雷霆的風險,一早就來觸黴頭。

幸好,要跟將軍說的三件事裏有兩件大喜事。

“莫問,有什麽急事?”仙莫問正背對著帳門暗中算計,冷不防身後忽地被人拍了一下。

他連忙轉身,見將軍衣冠楚楚站在身後,神情說不上慍怒,但也好看不到哪兒去。

仙莫問忙笑道:“剛才留守在一線天的士兵傳話,說挖開了一線天的屏障,軍馬已經都放出來了。”

“嗯。”李穆然笑了笑,這麽說能夠見到萬裏追風駒了,一日不見,的確很擔心它。

仙莫問又道:“另外在一處山洞中,還發現了秦軍留下的糧食,有將近千石!如今拓跋都尉已經派人去收拾,應該下午就能和軍馬一起帶回來。”

發現糧草,這倒是極重要的事情,而且是件大喜事。李穆然立時將心中的不快全都拋到了腦後,朗聲笑道:“好!是誰發現的,記上一功!”

仙莫問應了下來,續道:“不過留守的人還發現一線天的另一頭,似乎有燕兵的探馬出沒。”

“燕兵探馬……”李穆然沉吟道,“那是長安派來的了。”這樣看來,一線天一戰撫軍獲勝的消息最遲明日一早就能傳到長安,之前因為冬兒假扮自己,慕容衝那邊也知道他這個撫軍將軍沒有出事,那麽接下來,會有什麽舉動呢?

他靜靜地想了一會兒,道:“莫問,讓五名都尉一刻之後到我帳前來。”

仙莫問見他這時神情已回複平常,心中鬆了口氣,忙道:“是。”語罷便要走,卻被李穆然一把拽住。

李穆然笑了笑,低聲問道:“左右無人。誒,你和玉棠的事打算怎麽著?”

仙莫問倒顯出了難得的扭捏拘謹來:“自從那次我受了重傷,就看開了。我和玉棠商量過,等什麽時候撫軍真正安定下來,我們就在一起。”

李穆然笑道:“真正安定……那要等到去鄴城呢。不過提醒你一句,以後可不能欺負人家,如今冬兒跟她好著呢。”

仙莫問失笑道:“是是是。您借我兩個膽子,我也不敢。”語罷,又拱了拱手,便快步離去。

李穆然則轉身回到帳中,見冬兒已經起了,正在收拾床榻。

李穆然不忍心看她辛苦,卻也知她不肯讓旁人插手,便笑道:“冬兒,方才聽到了麽?糧草一下多出了一千石,我們馬上就能離開長安了。”

冬兒笑靨如花:“聽到了,你們笑的那麽大聲,怎麽聽不到。不過慕容衝會讓我們這麽順利地離開麽?”

李穆然道:“留,他肯定會留,不過也不敢強留。一來他元配妻子還在鄴城,無論如何也會顧些情分;二來,畢竟我們沒和他撕破臉皮,他也不敢直接攔我。但是,聽說長安城已經在籌備他登基之事。哎,他和大將軍分為兩路,長安又是兵家必爭的要地,我們這一走,他守不了多久。”

冬兒道:“可是如此一來,你前些日子的忙碌全部付之一旦。回到鄴城,會不會被人詬病呢?”

李穆然笑道:“所以回去的一路上,要多立些軍功才是。”他拉著冬兒到了木案前,鋪開地圖,道:“你瞧,從咱們這兒往鄴城去,還要走將近大半年。其中途經臨汾,定州等地,如今都不是王上的領地。我們至少奪下來些,一者削弱姚萇和慕容衝的實力,二者也算送份厚禮了。”

冬兒聽他侃侃而談,把握十足,也踏實了下來。李穆然從不做無把握之事,他既然說的出,那麽就一定做得到。

而這時,五名都尉都已來到帳外。

聽到仙莫問的聲音,李穆然笑笑:“冬兒,中午我回來陪你吃飯。之前自己好好休息。有空的話,立全的功夫……”

冬兒橫了他一眼,笑道:“知道啦。自己收個徒弟,卻都是我來教。”

李穆然笑道:“就是不想常見著他。‘師父’、‘師父’的叫我,倒總覺得被他叫老了好幾歲。”伴著笑聲,他已出帳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