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漸涼。

撫軍在阿房遺址已停留超過二個月。

不是不想走,而是姚萇大軍在外虎視眈眈,一時之間無法脫身。

“將軍,姚萇以子為質,送到長安去了。”這日,仙莫問拿來了最新的線報。

李穆然靜了靜。這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據傳苻堅從長安逃離後,沒有直接向北去,而是轉投西北,意欲與呂光大軍合為一處。慕容衝的軍隊代姚萇纏住了苻登的右衛軍,由著姚萇的羌兵去追擊苻堅。

結果,姚萇追著追著,就分出了萬餘人繞到西南,守住了阿房遺址。

慕容衝是想借刀殺人,還是想看二虎相爭?

李穆然心中有數。一個月之前,慕容衝發覺撫軍沒有出事時,幾次下令讓他回長安,遭他拒絕後,便開始部署這一切。

萬餘羌兵事小,真正威脅到撫軍安危的,是長安城中蠢蠢欲動的燕兵。

雖然分出了三萬燕兵纏鬥右衛軍,但城中至少還有六萬兵力。

仙莫問又拿出一封信箋,交到李穆然手上:“長安城剛送來的。”

李穆然默然打開。前幾日,他再度勸慕容衝早日向鄴城稱臣,這次的回信,應該是慕容衝最終的答複了。

“大哥在上,小弟有禮。”

“日前大哥勸小弟北向稱臣,小弟苦慮再三,已下決斷。”

“王叔處兵多將眾,小弟區區十萬人馬,對王叔而言,並非救火之源;何況以小弟之才,與大哥相較,如星辰比月,縱至鄴城,亦難有作為。”

“與其棲身他人簷下,不如獨據一方,稱王稱霸。”

李穆然看到此處,心頭一寒:慕容衝的野心終於全然暴露出來了,而自己一直避免與他為敵,卻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接下來,信中便都是在勸李穆然跟他一起留在長安,共創霸業。

“漢王……”看到慕容衝承諾給出的封號,李穆然暗暗搖了搖頭,而看到後邊幾行話,更是堅定了他離去的信念。

“小弟知大哥之妻郝氏被押鄴城為質,然而大丈夫何患無妻,更何況郝氏囂張跋扈,不知禮數,絕非大哥良配。”

“囂張跋扈,不知禮數……”用這八個字形容郝貝,的確貼切,然而郝貝是自己的妻子,就算有天大的不是,又曾經讓慕容衝失盡顏麵,也輪不到他來置喙。

李穆然這回是真的動了火氣。他寒麵如鐵,將信放在燭火上燒著,看著信箋一點點化為灰燼。

從信中也能看出,慕容衝對那位原配妻子已經抱著放棄的心,但也在情理之中啊……他當年娶妻時,便不顧忌諱,沒瞧出半分恩愛的意思。金寨見麵,他露出留戀之意,現在看來也是做戲而已。

若和這位義弟比薄情寡義,自己也要甘拜下風。

隻可惜這阿房遺址易守難攻,在這宮城之內大軍自然安全,可要衝出去,往東是一線天,往北有姚萇,往南是崇山峻嶺,往西則愈行愈遠,下一步該如何呢?

“姚萇,姚萇……”李穆然的手指輕輕點著長案,嘴角微露笑意,也罷,就從你先下手吧。

傍晚,安排好軍務後,李穆然回到帳中,見冬兒已經睡熟了。

他躺在她身畔,輕喚了兩聲“冬兒”,卻見她沒有反應,仍然睡得很沉。

也不知為了什麽,這四五日來,冬兒倒貪睡了許多。他每天閑下來的確已很晚,但冬兒也不至於困成這樣。

“還是……”李穆然眉頭一緊,輕輕拉過冬兒的手,在脈門上輕輕按著。

脈象平穩,真氣也該回複了八九成了,身體既然無恙,更不應該沒精打采的。

“嗯?”可那脈象卻有幾分陌生的感覺。主脈之下,似乎有著隱脈在動,一陣又一陣,浮動如珠滾。這脈象他從沒見過,暗暗和以往所學的醫術比對,思忖半晌,忽地心中一動,“喜脈?”

隻有八成把握,他還不敢確定,卻覺得心跳忽地快了許多,半是驚訝,半是喜悅。

“穆然?”經他一番折騰,冬兒也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睛,見他神情極是古怪,也不知是為了什麽事,不由笑道,“這些日子不知為了什麽,總是覺得累

。”

“嗯。”李穆然笑笑,還沒有確定是不是,也不知該怎麽告訴她。他揉了揉冬兒的頭,笑道:“懶蟲,睡吧。”語罷,又把被角掖了掖。

冬兒果然困得厲害,轉了個身,就又合眼睡熟過去。

李穆然靜靜看著她的睡顏,心中五味雜陳。

如果真的是喜脈,接下來長途跋涉,該怎麽辦才好?

最穩妥的法子自然是把冬兒送到孫姨他們身邊照顧,等孩子生下來後,再把她母子二人接到自己身邊。

可是想到那要有將近一年時間見不到她,他心中便是一痛,下意識地抱緊了她。

不想放她走,不想見不到她。

更何況……孩子。

要做父親了,他心中第一次興起這樣的悸動。他巴不得能早些見到這個孩子,想看他出生,想抱著他,教他說話,把自己會的都教給他,把自己擁有的一切都交給他。

“冬兒,我會護著你,護著我們的孩子。會讓你們平平安安的,我們永遠在一起。”他低語道。

次日一大早,軍中資曆最深的大夫就被李穆然請到了帳中,為冬兒號脈。

冬兒睜著一雙惺忪睡眼,不知出了什麽事。自從拶指之刑過了,她就已經失去了自己切脈的能力,而這些日子教秦采薇醫術,讓她在自己身上練手,秦采薇一直都說脈象穩定,想來應該無甚大礙。

可看李穆然難得的一臉緊張,她也不由自主緊張了起來,握著李穆然的手,靜靜看著那中年大夫。

過了片刻,那大夫臉上忽地綻開笑容,隨後對李穆然一拱手,笑道:“恭喜將軍。夫人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了。”

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李穆然這時也激動得有些坐不穩,送出大夫後,他回來一下子就把冬兒抱了起來,朗聲笑道:“冬兒,聽見了麽,我們有孩子了!”

冬兒這時早已高興得昏了頭,隻知抱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兩人相擁良久,李穆然才道:“冬兒,接下來要辛苦你了。再過五日,我們就往北走,衝出姚萇的包圍之後,咱們就能向東往鄴城去。早一日離開這兒……早一日安全。”

冬兒點頭笑道:“都聽你的。不用擔心我。”

四日後,羌兵營中。

“大王,阿房那邊這幾日似有動靜。”

斥候來報,令姚萇眉頭一緊。

在潼關吃的虧讓他一直記恨著李穆然,如今總算有了報仇的機會。

“下令,全軍備戰!派使者去長安,叫那慕容小子抄他後路!”

與此同時,撫軍之中,單勇站在李穆然麵前,憋得臉紅脖子粗,全是不滿。

“將軍,我們左軍不弱於人,為什麽要殿後?您隨便拎出我手下的百人隊,就是跟中軍的百人隊比,也不會輸!”

“好啦,我都知道。”李穆然滿麵笑容,“就是因為左軍戰力高,才把你放在殿後的位置。”

看將軍笑得溫和,單勇的膽子也大了起來。換做以前,他絕不敢追問不休,但自從將軍和冬兒姑娘在一起後……軍中將士發覺將軍的脾氣顯然好了許多,耐心也提高了不少:“為什麽?”

李穆然道:“姚萇一萬多人,單憑他的力量,怎麽擋我們撫軍?必然有後招。單都尉,以你左軍能不能擋得住三萬人呢?”

“單以左軍?”單勇被嚇了一跳,想了想,反問道,“是……是什麽樣的三萬人?”

李穆然道:“就像長安城中燕兵那樣的三萬人。”

“哦。”單勇如釋重負。撫軍此前與燕兵同進同退超過一兩個月,他對燕兵了解甚深,遂笑道,“擺起九地坤土陣防他們,有您坐鎮指揮,那不就是小菜一碟麽!”

李穆然被單勇的誇口逗得朗聲笑了起來:“單都尉,別大意了。況且真要打起來,我還要對著姚萇呢。”

“啊?”單勇一聽這句話,登時愣住,九地坤土陣他能夠訓練士兵排好陣型,但臨陣變化……這就不是他的能力可以做到的了。大戰之時,向來都是將軍指揮,他依令行事,如今莫非要自己指揮麽?還是麵對三萬大軍!他心中登時沒了底氣。

見單勇登時變得如同霜打的茄子,李穆然笑著拍了拍他肩膀:“放心,到時有人幫你,不過以後還是要自己多學著才行。”

單勇打起精神,笑道:“是!”

李穆然“嗬嗬”一笑,道:“那還站在這兒幹什麽,還不下去準備?”

看著單勇離去的身影,他心情大好。

算來算去,即便慕容衝來抄後路,他手頭能夠出動的部隊也隻有三萬人而已,更何況這三萬人從一線天出發,到阿房遺址時,必然仍為一字長蛇陣,還來不及換陣。而一字長蛇陣是最難以發揮人數優勢的陣型。

即便是最優陣型的三萬燕軍也攻不進撫軍六千人組成的九地坤土陣,更何況其他!

明日就要啟程,還要再看看軍中準備有無遺漏。

他出了中軍大帳,又在整座營盤巡視了一番,看一切妥當,才安下心來,回到冬兒的帳中。

自從與冬兒成親後,為了冬兒方便些,他特意分出了一座小帳作為二人住處,中軍大帳不再住人,隻用作平日商談軍務之處。

挑簾入帳,見帳中一燈如豆,冬兒跪坐在長案前,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麵前的一副陣型圖。

她看得極認真,連李穆然入帳也沒理會。

“瞧什麽呢?”李穆然悄步走到她身後,突然問道。

“哎呀!”冬兒倒被他嚇了一跳,見他在身後一臉寵溺的笑,才道,“還不是想著明天的事?我還沒上過戰場呢,怕給你幫倒忙。”

李穆然笑道:“不用怕,那天你怎麽裝成我的樣子的,明天還拿出那副架勢來!我想過了,明天我主攻,你主防,見姚萇打不過來,慕容衝也不敢輕舉妄動。”

冬兒笑道:“是啊。不過,也虧你才想得出。兩陣合一,彼此相輔相成,倒比原本能多出兩倍甚至三倍的戰力來。就算孫姨見了,也要佩服你呢。”

李穆然莞爾道:“這想法我早就有,但一直沒人能幫我指揮另一套陣,如今有你在才行得通。”他說到這兒,忽地嘿然一笑,道:“依我瞧,這陣以後就改名兒叫‘夫妻同心’陣,如何?”

冬兒嗤然笑笑,卻沒接他的話,轉而說道:“明天能少殺些人,還是少殺些。孩子還沒出世呢,總要積些陰德。”

李穆然雖然對什麽福報陰德嗤之以鼻,但這時也隻好順著她的話說道:“羌兵攔路,姚萇又屢次與我過不去,對他我不會手軟。至於長安燕兵麽,隻要不是*人太甚,就放他們一條生路。”

翌日一早,撫軍整裝待發。

因冬兒身孕受不了顛簸,故而李穆然將萬裏追風駒讓給她騎乘,自己則騎了繳獲來的苻琳坐騎——青龍駒。那馬渾身青毛,體型比常馬大了二三成,而且毛鬃亂卷如雲,故被稱“青龍”。論起腳力,與萬裏追風不相伯仲,但舊主新喪,馬性不服,之前被李穆然馴了一陣,對他服了些,但仍不肯讓別人騎乘。

“希律律——”青龍駒一聲嘶鳴,前蹄揚起,仍想把背上的男子甩下背來。

李穆然按了按馬頸,將青龍駒強壓著四蹄著地。

萬俟真笑道:“將軍,這馬也就您能駕馭了!昨個我想試試,倒被它一下子撂到了地上,險些兒被踩一腳。”

李穆然笑道:“萬俟,你小心些,要是被踩得骨折了,我瞧你今天怎麽上陣。”

說到上陣,單勇在旁向四處看著,暗想將軍昨日說今天自有人來幫忙指揮陣法,怎麽到現在也沒瞧見人來。正怔忡著,忽聽將軍道:“單都尉,今天冬兒跟在左軍。陣法上聽她指揮就是。”

“啊?”單勇看著女扮男裝的“冬夫人”,心裏沒了底。雖說之前見過她假扮將軍大展“雌”威,但真實本領卻從沒展露過。這指揮戰陣非同尋常,她能替代得了將軍麽?

將軍總不該是被迷昏了頭,拿戰事當兒戲吧?

可見李穆然望著冬兒的目光充滿信任,單勇暗暗放下了心:將軍說的話,那總不會出錯的。

李穆然看著冬兒穩穩上了馬,遂將承天劍交到她手中,低聲道:“一會兒小心些。”

冬兒笑著點了點頭,隨後見李穆然舉起金槊來,高聲道:“全軍出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