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兵留下的船並沒有做過馬腳,一波一波的撫軍被運到對岸,到了最後一波時,便輪到李穆然二人和百名親兵。

“周都尉,自己小心。”李穆然扶著冬兒上了船,隨後對岸上揮了揮手。

周全帶著二千名撫軍前軍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目送將軍站在船尾,身影漸漸遠去。

不知何時開始,天上零零星星地飄起了雪花。李穆然一扶冬兒,道:“還是進船艙去吧。”

他二人的坐船是這些船中最大的一條。這一波隻有一百多人,船開了十條過來,故而每條船上都很寬裕。仙莫問本想多安排些人保護李穆然二人,卻被李穆然拒絕,隻要了三四個士兵負責劃船。

艙內寬敞明亮,隻有李穆然和冬兒兩人。李穆然見冬兒坐得離窗戶很遠,隻道她是怕冷,遂笑道:“怎麽了?我記得你一向都喜歡看雪的。”

冬兒卻搖了搖頭。她囁嚅一陣,似乎不知該怎麽開口,但還是說了出來:“庾淵不喜歡看雪。在穀裏的時候,他陪我看雪的時候說過很多話。後來說得我就也不喜歡看了。”

許久沒聽她提起過“庾淵”,李穆然卻知依著冬兒的性子,隻怕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為她而死的男子,可如今聽她說起他的名字,雖然她的語氣仍是傷痛不勝,但能夠坦然說出來,那就是好的了。

李穆然笑笑,問道:“都說什麽了?”

冬兒笑道:“他說原本地上是髒的,等雪下完了,就是白茫茫一片,看上去是幹淨,但等雪化了,那些髒東西還在,而且混著融出來的水,倒變得更泥濘。就跟人是一樣的。不好的東西,越是要藏著掩著,到了最後暴露出來,便更加不堪。”

李穆然默默聽著,俄而方歎道:“他倒是瞧得透。冬兒,你知道麽,庾淵他是我這輩子唯一沒信心能贏過的人。他比我豁達許多。”

冬兒聽他這麽說,倒反過來勸道:“那是庾淵自小經曆緣故,要換了是你也受過那麽多苦,自然也是不一樣的。”

“嗯。”李穆然聽她說起庾淵小時候的經曆,忽地想起在建康的事來。他二人雖已成親,但對建康後來發生的事一直諱莫如深,但過了這麽多年,他也的確很想知道冬兒那時如何從山中逃了出來,又如何跟庾淵在一起。如今她能平心靜氣地說庾淵的事情,想來也能夠回憶那時的事了,便問道:“冬兒,你還記得在建康時,那天你被姓嚴的他們抓了,之後是怎麽樣麽?”

“建康……”冬兒柳眉微顰,建康的事情已太久遠,久遠得就和上輩子的事似的。她細細的回想著那幾天的事,她記得那時她幾乎被活埋,之後是老三和老十九救了她,帶她到了庾淵那邊……之後入山腹,走隱路,庾淵對她不信任,三番四次地猜忌和試探,還險些害得她淹死在水裏……

她娓娓道來,一五一十都講給了李穆然聽。如今庾淵既死,李穆然也不屑再去跟他計較什麽,隻是聽冬兒說庾淵數次罵她笨,不由笑了起來。的確,那時冬兒剛從冬水穀出去,論心智連郝貝也比不過,實在算不上稱職的細作。現在回想,那時他也是胡鬧。隻為了和冬兒多待在一起,就把她牽涉到這些事情中來,公私不分,險些誤了大事。也幸虧是被庾淵知道了她的身份,若換了別人,隻怕整條秦國細作線都要被扯出來。

還好,總算到了現在,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他有權有勢,能夠保她安穩;她成熟堅強,能夠伴他左右。

雖然晚了幾年,又曆經波折,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想到這兒,李穆然輕輕握住了冬兒的手,道:“幸虧有他救你,不然你要真出了事,我都不知道我會怎樣。”

冬兒輕輕一笑,又道:“當時我最怕的就是他們對付完了我,就要對付你。幸好庾淵幫我分析,我才放心。那幾天你是怎麽過的?石氏扮成我,你就看不出來麽?”

“這……”李穆然被問得大感尷尬,忙把話頭岔開了去,“她裝成你的樣子,改口說願意跟我在一起,我一高興,也就沒疑心別的。更何況那時我也發覺庾淵知道了我們的身份,正想著該怎樣彌補,就沒顧這麽多。”

冬兒“哦”了一聲,臉上露出些許失望來:“以後你再認錯我,我就再不理你啦!”

李穆然笑著應了一聲,看她臉上微泛潮紅,想著這黃河水波浪翻滾,倒比那時的長江更厲害,也不知冬兒是不是又犯暈船的毛病,便坐在她身邊,把她攏在了懷裏,道:“這幾天每天都行軍,累壞了吧?睡一會兒。”

冬兒靠著他輕哼了一聲。這些日子因為胎氣尚不穩,她的確很難受,隻是怕李穆然擔心才一直沒說。因為兩人分帳休息,她

每天起來都用胭脂和蜜粉掩蓋慘白的臉色,否則早已被瞧出破綻。

每天行軍,的確很辛苦,可是隻要能看著他,看見他的笑,她就不在乎。幸好,這個孩子也還算老實,並沒有太難為她這個做娘的,所以難受固然難受,但還在她的可控範圍之內。

靠在他懷中,她看著窗外,忽地想起當年跟他過長江時,在那小船中,他也是這麽抱著自己。那時總想著將來要是有一天,一條船上隻有他們倆個人在就好了,不用害怕別人來打擾,也不用因為舉止親熱而不好意思。

如今這船上雖然不是隻有他們倆個,但艙外那些兵士一個個也都跟木頭人似的,絕不敢亂進船艙。

“就這麽在這河上飄一輩子就好了,一直就我們兩個人,不用去想別的,不用去想以後的事。”冬兒心中默道,可卻不知怎地,本該是開心的時候,想著想著,卻流出了淚來。河麵再寬,也有盡頭,到了河那邊,再走幾個月,就是大燕的國境。而等到了鄴城,更有郝貝等著他。

她嫁給李穆然的時候就知道總有一天會麵對郝貝,可是有了孩子之後,也許是因為女子懷孕心思敏感得多,每次想到,便都忍不住難過。

李穆然聽著懷中的女子若有泣聲,忙低下頭去,隻見冬兒淚下如雨。他慌了神,想著之前說的話,一時以為冬兒是又想到庾淵慘死故而難過,一時又以為冬兒還在氣他認錯了人,欲要勸解,卻找不到半句可用的話。

“冬兒,是生我的氣麽?”李穆然柔聲問道,“還是在船裏悶著難受?”

冬兒卻搖了搖頭,見他急得臉色都變了,心一軟,道:“不是,我沒事了。”她強自笑了笑,又問道,“我是不能把脈了。你說……咱們的孩子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看她破涕為笑,李穆然放下心來。早聽軍中那些年紀大些的士兵說過女子有孕之後,便愛哭愛笑,他從沒體會過,如今倒是見識了。他笑道:“我還當怎麽了呢。我向來貪心,最好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

冬兒輕錘了他一下,一抹眼淚,道:“胡說。我……我想要個男孩兒,等以後再要個女兒。”

“是嗎?”李穆然打趣道,“我怎麽不知道你也重男輕女了?”

冬兒道:“不是……隻是……”她忽地抿嘴一笑,“你知不知道,從小到大,我總想著我要是有個親哥哥就好了。”

“嗯?”李穆然微微一怔,暗忖自己在穀中和她一起長大,雖說最終是情侶,但小時候懵懂無知,也算做過一陣子盡職盡責的哥哥吧。

冬兒又笑道:“要是有個哥哥,以後你要是敢欺負我,至少有人為我出頭。如今師父們都向著你不說……等我到了鄴城,我認識的也就隻有你一個……”

李穆然本就是個人精,聽了這兩句,便明白了過來。冬兒嘴中雖然不講,但心裏還是在擔心郝貝。自己對郝貝有情是一方麵,更關鍵的是鄴城有郝貝的親友,郝南、慕容山,這些人都護著郝貝,疼著郝貝。而且,他們跟自己的關係也都極親密,勢必處處為郝貝說話。

與郝貝相比,冬兒是顯得勢單力薄得多了。

而依著郝貝的性子,自己倘若納別人為妾,甚至是納慕容月為妾……她麵上不提,心中都要不快,更何況如今是娶冬兒……這件事,她絕不會善罷甘休。

“想不到我有朝一日竟也會頭疼這些事情。”李穆然暗暗歎了口氣,緊緊抱住了冬兒,暗忖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冬兒受委屈。阿貝若有氣,我忍她發脾氣就是。我就不信,阿貝還能真的恨我。”

看他默不作聲,冬兒也覺自己方才所言造次,長吸了口氣,笑著搖了搖頭,道:“不說這些了。周都尉他們留在這邊,以後你要怎麽跟他們聯絡呢?別叫慕容衝和苻登他們發現才是。”

李穆然笑道:“原來你在擔心這個,不用聯絡了。他們的家在這邊,放他們回去就是讓他們做普通百姓的,之所以說那番話,是為了不亂軍心。”

“哦……”冬兒這才恍然,莞爾道,“我還以為是真的。原來是真的放他們走。穆然,你跟以前不大一樣了。”

李穆然道:“是麽?”想起去年此時從淝水往長安回來時,一路上殺了不知多少逃兵。雖然有很大程度是為了上命難違,但他心底也瞧不起那些逃兵。然而,如今他卻輕而易舉地把周全他們二千人放走,還想方設法掩去他們是逃兵的事實……的確是有很大不同了。

也許是做了父親的緣故,心腸也變軟了許多吧。更何況,在冬兒麵前除非萬不得已,他是不願殺人的。

“常忖仁者愛人之心……”不知什麽時候,他把這句話就拋

到了腦後,如今總算漸漸又回想了起來。常年戎馬,他也打心裏疲憊了。想當初起兵時,手下共八萬撫軍,到如今隻剩下二萬三千多人,實在不想看到更多的人死。所以近些天,每遇戰事,他都寧可多費些精神和心思,想別的法子避免刀兵相向。

也因如此,這些士兵才會對他愈發的信任和依賴吧。

如今,這支撫軍已經算得上是他的私人隊伍了。

愈是如此,愈要警惕。依著他對慕容垂的了解,王上絕對不能容忍手下有一支隊伍對將軍的忠心高於對君王的忠心的。

等到了鄴城,說不定撫軍就會被化整為零,拆到別的軍隊中吧。

可如今並不是該擔心這些的時候。渡過龍門,呂梁山脈往西直到鄴城,處處烽煙,處處戰火。東北方向有苻丕的軍隊,南方則有晉人的軍隊。

慕容垂守著鄴城打了大半年,到現在還沒有打下來……因為沒有慕容月傳信,也不知如今鄴城是如何光景。隻聽說郝南如今跟著慕容垂手下大將翟斌,在攻打鄴城周圍的秦兵時,立下了赫赫戰功。

翟斌以前是冠軍的前都尉,出自鮮卑族人的偏支丁零人,也算是望族之後,與郝南的身份相當。李穆然和他相交不深,隻聽慕容垂稱讚過他幾次,說他帶兵打仗奮勇爭先,比慕容山多了一分謀略,比慕容德多了一分沉穩。

慕容垂眼界甚高,能夠得到他稱讚的人,都是才華卓絕,稱得上一方英才。

除了翟斌以外,慕容垂的幾個兒子也都各統一軍,成為慕容垂的左膀右臂。

這幾個兒子中,最出色的便是慕容農與慕容隆二人。慕容農被封為驃騎大將軍,慕容隆則繼承了慕容垂以前的軍職,成為冠軍大將軍,二人各領一萬人馬,分別攻打幽州和青州。

青州兵力本就不足,淝水之戰後,慕容衝帶著青州兵剛離開,晉國謝玄便派劉牢之的北府兵占領了琅琊,對兗州、豫州甚至冀州虎視眈眈。

而冀州,則有昔日陽平公苻融留下的數萬兵力,北方更有雁門、上穀、代郡幾處關口犄角相望,要打下來,也非一日之功。

以前在長安的時候,李穆然常到慕容垂家中去,慕容農和慕容隆二人也算得上常見。那倆人都是庶出之子,不過論才華,都比慕容寶好很多。二人自幼跟隨慕容垂東征西討,並沒有世家子弟嬌生慣養的不良之氣。

此外,因為慕容垂從小看過太多兄弟相殘的慘事,對幾個兒子格外留了神,結果慕容農和慕容隆兄弟倆倒從一開始就明白了自己應該守著的本分,對慕容寶的位子從不嫉妒,也從不覬覦,隻安安心心地做好本職,故而甚得慕容垂的歡心。

想起往事,李穆然又不禁想起了業已慘死的慕容烈。除了阿烈以外,對於王上的幾個兒子,也就瞧著這兄弟二人最順眼了。

“等過了龍門,接下來是往北走,還是先往東走?”李穆然微合雙目。地圖他早已背在了心中,就算眼前不看著,光憑想的,腦海中也能浮現出山巒平原,河流城鎮。

往北走,處處都是秦兵,而且還有太嶽山、太行山,對於疲憊的撫軍而言,翻山越嶺實在太過辛苦;往東走,能夠繞過崇山峻嶺,重鎮隻有晉城一座,守軍不過數千人。過了晉城,再往東北去,不出半個月的行程,就是邯鄲。

按照之前慕容月的消息,邯鄲早就已經是慕容垂的地盤。而過了邯鄲,之後一路都是平原,能夠安安穩穩地抵達鄴城。唯一要防備的,一個是邯鄲東南的百裏之外的兗州軍,另外就是正北方的定州軍。

不過走北路,定州軍則是要正麵撞上的。兩相比較,還是東路比較好。

“如今撫軍隻剩四軍……”李穆然暗忖道,“再要單獨理出前軍來,反而麻煩,不如就用四軍。其他三軍不變,隻將萬俟真的中軍改為前軍,我的親兵劃出一百人來保護冬兒作為中軍就好。等到了鄴城,撫軍終歸還要重新調整。”

他打定了主意,心中也高興了些,之前因前軍忽然離去的傷感也消解一空。低下頭去看向冬兒,卻見她不知何時已靠在自己懷中睡沉了過去。

自從確定那丹參鳳藻露的確能解雪蓮鹿髓膏的毒後,他一直擔著的心才算徹底放了下來。想來慕容衝還沒有徹底失去理智,以他的聰明,自當知道冬兒真出了事,他所遭到的報複也將是至為恐怖的。

李穆然正想著心事,卻覺船速放緩,忽地船底一頓,想來已是到了對岸。撐開窗戶向外望去,隻見雪已下得大如鵝毛。這河東一如河西,一樣的蕭索而寒冷,隻因前途充滿希望,才叫人心中舒坦一些。

休息隻是短暫,接下來,又要繼續忙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