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日後,撫軍翻過王屋山,抵達晉城。

晉城扼守南太行山,是晉豫二州咽喉所在,乃古來兵家必爭之地。

大軍剛轉過山坳,就看見晉城城頭迎風招展的黑色旗幟。

“秦”!

晉城還在秦軍手中。

李穆然一駕青龍駒,正要下令,忽聽晉城城中傳出極高昂響亮的歌聲。

“茫茫瀚海,親親我家。滾滾塵土,悠悠我穴!朗朗乾坤,男兒熱血,浩浩蒼穹,佑我大秦!”

已經很久沒聽過這首軍歌了。李穆然不由一勒青龍駒,左手一舉。

撫軍全軍都停了步子。

每個人都熟悉這首軍歌,隻是此刻聽來,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是何滋味。

李穆然深吸口氣。他倒不是被這軍歌唱得心起了漣漪,而是對晉城愈發起了重視:守城的究竟是什麽人,孤城守軍的士氣也能如此高亢!

之前聽說晉城守軍是苻堅遠房侄子苻飛虎,那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絕然保不住群強環飼中,晉城能安安穩穩地守到如今。他手下定有個極厲害的人物,可這人是誰呢?

若能將此人收到麾下,未來重建撫軍,第五名都尉的人選也就有了。

李穆然心中暗忖,正疑惑間,卻見遠處晉城的城門緩緩放了下來。

“將軍!”萬俟真見狀大喜,忙回過頭來,“我帶著前軍衝過去!他們守城的人肯定守不住!”

李穆然忙道:“等等,不急。他們主動開門,定然有事。”語罷,一提金槊,腳尖踢了踢青龍駒馬腹,行到萬俟真身旁。

城門之中塵土飛揚。撫軍攻的是晉城的西門,因為兩邊都是山麓,故而城門前並沒有護城河。這城門一開,除非是投降……否則便是生死相拚的意思了。

“三千名步兵,這就是守城的全部兵力了?”看著城門之中魚貫而出的步兵,李穆然默默估著人數。須臾功夫,三千名步兵已經列隊站好,而後,城門當中,出現了二騎。

二騎緩緩而出,後邊還跟著兩個人。那兩個人手被長繩綁著,繩子的另一端則分別由馬上的人扯著。

馬上兩人,一人身著都尉衣飾,另一人則是軍侯裝束。

“拓跋都尉!”這時,李穆然身後卻忽地響起一聲驚呼。

後軍都尉拓跋玄一愣,看向那出聲的人:“赫連千將,你喊我?”

然而赫連克喊的卻不是拓跋玄。他從坐騎上一下翻了下來,隨後幾步跑到李穆然身邊,仰頭道:“將軍,是拓跋都尉啊!那是拓跋都尉啊!”

“拓跋都尉?”李穆然愕然,但見向來沉默寡言的赫連克如此激動,忽地醒悟過來,“拓跋業!他不是跟著燕王麽,怎麽在這兒?”

這時烏丸序真和仙莫問也都認了出來,仙莫問道:“將軍,跟著拓跋都尉身邊的軍侯是曹正!”

都是故人啊。

李穆然輕歎一聲,道:“萬俟,前軍讓開,我過去看看。”

萬俟真並不知道李穆然和那倆人此前的淵源,不由愣道:“將軍?瞅他們的樣子,不像來投降的。”

李穆然道:“我知道。放心,不會有事。”語罷,一提韁繩,正要往前去,卻聽赫連克喊道:“將軍,等等我。我也去!”

李穆然看著他,見這鐵骨錚錚的漢子竟難得露出了情急。暗想昔日拓跋業對他恩重如山,赫連克多半也是不想看見自己和拓跋業互起爭執,便對他點了點頭。

赫連克早已過了三十五歲,因戎馬大半生而滿麵風霜,這時那一張飽經滄桑的臉卻忽地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他大步跑回了自己的坐騎旁,一扯韁繩,幾乎沒有踏腳蹬,便一下子躥到了馬背上。

仙莫問冷眼瞧著,目光一緊,也輕吒一聲駕馬上前,道:“將軍,我也跟您去吧。”

李穆然看仙莫問眼神中都是戒備,也明白過來。赫連克感念拓跋業的恩情,如果帶著他跟拓跋業談事情,倘若兩邊談不攏,赫連克臨陣倒戈,到時他一人敵三人,自然危險。仙莫問是想著到了最不堪的時候,能夠幫他擋住幾人的攻擊吧。

仙莫問的武功雖然不

算好,但和曹正還是能打個旗鼓相當的。

小心駛得萬年船。李穆然微微一笑,道:“好。”

三人駕馬來到陣前,見對方兩騎四人也已行到不遠處。

已經能看清對方的麵容了。拓跋業鬢旁星星點點,又顯蒼老了許多。隻是一雙眼睛清亮得如同天上星辰,再沒有醉意。曹正仍是一臉正經,跟在拓跋業身後,滿麵凝重。

李穆然在馬上拱了拱手:“拓跋都尉。”對於拓跋業,他始終心存敬重,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從慕容垂處重返秦營,但兩軍陣前,再問這些也已沒有意義。

在他的記憶中,拓跋業向來是喝得醉意熏熏,不理軍務的,沒想到他認真起來,統兵之利竟不亞於他認識的任何一位名將,可惜他這一身本事,竟藏了那麽多年,從未展露。

拓跋業卻沒有回禮,手中猛地一拽,把身後跟著的那人拽地踉踉蹌蹌地走到了馬旁。

那人一身華衣,撲通一聲跪倒在拓跋業腳下,連聲哀求道:“拓跋都尉,你饒我一命,饒我一命!”

李穆然不認得那人,也不知拓跋業把這人拉過來給自己看是什麽意思,但見他頭戴束冠,氣度非凡,眉目看上去也很是熟悉,忽地想起一人來:“苻飛虎?”

拓跋業凜然道:“李將軍,你倒認識他。虧他還是聖上的族侄,聽說撫軍攻來,隻想著投降!可惜!可惜!大好男兒!”語罷,手中長槍一挺,已把苻飛虎從前胸刺透後背,釘在了地上。

拓跋業喝了一聲,拔起長槍,一股鮮血從苻飛虎胸口噴出。

苻飛虎再說不出一句話,口中“嘶嘶”地喊了兩聲,四肢一陣抽搐,咽氣而亡。

晉城之下的三千秦兵隨著拓跋業那一刺,都歡呼了起來。

李穆然怔怔地看著,臉色變了變。拓跋業這是明白無誤地跟他表示,他是寧死也不肯降了。

這時跟在曹正身後的人卻忽地厲聲喊了起來:“將軍!李將軍,救我,救我!我不想死啊!”那人不管手被綁著,繩子還拎在曹正手中,便蹣跚著向李穆然跑來。

“陶諾!”這聲音也是李穆然熟悉的。五年前自己當百將時,陶諾是拓跋業撥給自己的親兵。陶諾謹慎細心,那時自己很倚重他。甚至可以說,如今自己和仙莫問有多親近,那時自己和陶諾便是何等親近。

後來自己假死南下,陶諾留在軍中,聽說被拓跋業收回去當親兵,之後就再沒他的音信。

陶諾隻往前跑了兩步,曹正大吼一聲,回首一刀削掉了他的頭。

圓圓的頭顱飛到半空,而後劃過一溜血痕,滾到了不遠的黃土地上。

刺眼的紅,從那頭顱下流出,蜿蜒如河。

兩滴血濺到了臉上,滾燙且帶著腥味。李穆然擦去臉上血跡,冷冷地看向了曹正和拓跋業。

手中金槊一立,他實在已經忍到盡頭了。

然而沒想到的是,殺了兩人後,拓跋業卻忽地翻身下馬,對他拱起了手:“李將軍,撫軍大名在外,我拓跋業甚是佩服。希望您進晉城之後,仍秉承此前作為,不要擅殺一人。也不要為難晉城三千名守軍。”

“嗯?”李穆然眉頭一緊。拓跋業這話中的意思……是要降麽?那之前這般做戲是為了什麽?

赫連克在旁本已慌得麵無血色,見狀忙翻身下馬,跪在了李穆然麵前,道:“將軍,請恕拓跋都尉之罪!我願用我身家性命擔保……”

他話未說完,已被拓跋業截口打斷:“赫連,怎麽這麽不長進!給我起來!我什麽時候說過要降?”他訓斥赫連克的口吻親切依舊,倒仿佛赫連克還是他麾下的百將,而非前來攻城的敵人。

“都尉……”赫連克不敢置信地看著拓跋業,又看了看麵寒如水的李穆然,忽地轉身對著拓跋業叩起頭來:“都尉,降吧!撫軍人這麽多,您定然打不過的!李將軍待下甚好,求求您投降了吧!求求您了!”

他生怕拓跋業出事,一個一個響頭磕得極快極狠,過了片刻,他頭上就已磕破,地上也有了血印子。

“給我起來!”拓跋業厲聲喝道。隨後往前走了兩步,一腳踢在赫連克身上

。赫連克的身板比拓跋業壯實很多,拓跋業是被酒色淘虛了的身子,這一踢之下,如中沙袋,赫連克身子晃也沒晃,仍舊一下一下地磕著頭。

“赫連,起來!”李穆然終於冷冷地開了口:自己手下的千將對著秦軍的都尉一直磕著頭,雖說是求對方投降……但照這麽下去,還嫌不夠丟人麽。

赫連克不得已起了身,仍是一臉乞憐看著拓跋業。

拓跋業卻對他“呸”了一聲,怒罵道:“赫連,早知你是如今這幅樣子,當年我為何救你!”

赫連克在軍中向來是飛揚跋扈的性子,但在拓跋業麵前,卻老老實實地如同小貓,隻低著頭任他斥責。

李穆然輕哼一聲,打斷了拓跋業的話:“拓跋都尉,降又不降,打又不打,那你究竟是何意思?”

拓跋業朗然一笑,向旁走開兩步,笑道:“要我降你……哈哈……李穆然,你確是不可多得的將帥之才,但要我降你,也萬萬不能!”

他又轉過身子,看著巍巍晉城,郎然道:“我拓跋業平生之恥,便是降了秦!如今再要我降……要我降以前我手下的百將,這天下之人該如何說我!”

“我拓跋業,寧死也不降!”

他說完這句話後,忽地抽出了腰間佩劍。當著兩軍將士,一劍刺入了胸口。

“拓跋都尉!”

“都尉!”

拓跋業離李穆然和赫連克都甚遠,二人有心去救,卻均來不及。赫連克衝得最急,卻隻能抱住了他倒下的身軀。然而拓跋業緊咬牙關,怒睜雙眼,已然氣絕身亡。

曹正的神情卻甚是平淡,見拓跋業自盡而亡,也一橫腰刀,在脖子上一抹,翻身滾落下馬。

電光火石間,敵人的頭目全已自盡。然而李穆然乃至所有撫軍都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幕,竟沒有覺出絲毫的喜悅。

恍惚間,李穆然耳邊似乎響起了五年前初當百將時,拓跋業對著桐柏山的叛軍荒墳,低聲念出的那句話。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拓跋業一生活得渾渾噩噩,窩窩囊囊,然而死時,卻是轟轟烈烈,若到陰曹,必為鬼雄吧。

“都尉。”李穆然隻覺眼中一熱,不知不覺中,也下了馬,到了拓跋業的屍身前,緩緩跪下,“走好。”

隨後,他起身看著晉城之下的那三千秦兵,長籲口氣,獨自一人走向前去。

“將軍!小心呐!”仙莫問忙喊道。李穆然卻對他擺了擺手,道:“拓跋都尉事先已安排妥當,再多帶人,那是對他不敬了。”

他邊說邊走,不消片刻,已到了那三千秦兵麵前。麵對著黑衣黑甲烏壓壓一片人,他能覺出那撲麵而來的壓力和殺氣。不過他早上慣了沙場,這區區殺氣對他來說,宛如拂麵微風,不足為慮。

“李將軍!”緊挨著城門站著的一個小夥子紅著眼睛走上前來,單膝跪倒在地,雙手托著個羊皮冊子在頭頂,“這是我們三千人的花名冊,是拓跋都尉臨去時吩咐了交給您的。”

“多謝。”李穆然接過那冊子,正要扶那年輕人站起,孰料那人手下卻翻出一柄匕首,一下子插進了心窩中。

“拓跋都尉,我趙鵬既不能反抗,那麽也……寧死不降!”那人用最後的力氣說了這句話,匍匐在地,氣絕身亡。

血從他身下留出,直留到了李穆然的腳下。

李穆然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隻覺無言以對。

想必拓跋業早就對這些秦軍下了不得反抗的軍令,卻沒料到,他的手下竟也是硬骨頭。

然而,仿佛全秦軍中的硬骨頭都集中在了這小小晉城,繼趙鵬之後,三千秦軍一個一個的倒下,隻過了片刻,就再沒有一人站著。

西風從山坳之間呼嘯而過,吹著李穆然手中的花名冊,一頁頁翻過,倒像是在嘲笑著他。

“將軍!”萬俟真等人也瞧出事態不對勁,幾名都尉和仙莫問紛紛駕馬趕到了李穆然身邊,但對著城下一片血河,也都愕然愣住,隻覺渾身上下都冷了起來。

晉城之下一時沉寂,隻有赫連克的哭嚎,在山坳之間回**不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