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撫軍入駐晉城。

李穆然下命讓後軍收拾戰場,將三千餘人好生安葬。

看著一地血泊,每個人心中都如同壓著一塊巨石,悶悶的喘不上氣來。

敵人全軍覆沒,撫軍一人未傷,無論從哪個方麵看,這都是一場大勝,然而撫軍卻好像打了個大敗仗,士氣低迷,再無戰意。

赫連克還抱著拓跋業的屍體死死不肯放手,李穆然叫了他幾次,見他沒有回應,也就索性作罷,率大隊進了城。

城中出乎意料的平靜。

街道很幹淨,與當初被攻破的長安相比,晉城幾乎算得上繁榮而祥和。

百姓們各司其職,偶爾有幾個出門遇見撫軍,也隻是淡淡地掃視而過,不露驚慌,也沒有訝異。

對於百姓來說,這城是誰的都不重要,隻要這些士兵老老實實地不去打擾他們,該過的日子便能照常過下去。

全城的守軍都死光了,唯一剩下的官員,竟是驛館的驛丞。

那是位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麵白短須,大腹便便,一臉和善。看上去不像是官員,倒像是個生意人。

他自稱姓蔡名豐穀,不僅管著驛站,連城中糧倉軍備也是他兼管。

“蔡豐穀?”李穆然聽了這個名字,暗暗一笑,倒是個好兆頭。

而那也的確是個好兆頭。

因為剛剛豐收,晉城東南緊鄰沃野千裏的澤州,故而備糧頗豐。而且拓跋業在時,並未荒廢百業,城中百姓生活如舊,街道上甚至有挑擔賣菜的,擺攤賣肉的。

吃了一年多的軍旅飯,士兵們早就吃膩了糙米肉幹,就連李穆然身為將軍每餐能多兩碟小菜,到了這時也覺得食不知味,難以下咽。

看著街上琳琅滿目的吃食,再老成持重的撫軍士兵眼睛裏也冒出了光,一下子從灰心喪氣變得精神抖擻起來。後軍負責平日夥食分派,後軍都尉拓跋玄見狀,駕馬到了李穆然身邊,目露詢問。

李穆然笑了笑:“想買什麽就買什麽吧,別跟人家壓價。普通士兵每人再賞十兩銀子,這兩天我們就歇在晉城吧。”

軍中什麽都缺,就是不缺銀兩。除了以前苻堅賞賜下來的,還有打下長安慕容衝分來的,隻是一路上有銀子沒地方花,後軍負責輜重的成天嫌銀子重,憑白占了好幾輛大車,叫人頭疼。

如今,總算有花銷的地方了。

拓跋玄聞言一聲歡呼,倒露出難得一見的少年心性來。

李穆然看著歡呼雀躍的撫軍將士,也覺心中高興了些。

士氣失去得容易,回來得也快。這些士兵們所求不多,隻要能有一頓飽飯吃,吃得好些,就仿佛是過節一樣高興。

撫軍累了許久,是該在個像樣的地方好好休整一下了。正好借著打通入豫州的機會,派人打探打探東麵的戰事消息。下一步要到邯鄲,至少要走半個月,也該趁這個時候準備準備。

李穆然沒想到的是,好事接二連三,除了糧草的問題徹底解決之外,晉城竟給了他額外之喜。

蔡豐穀管著晉城軍備,而這些軍備物資中,除了尋常的刀槍戟棒之外,最貴重的則是一把寶劍。

苻飛虎的佩劍——裂影劍。

裂影劍的劍身甚是堅韌,許是鐵中加了銅的緣故,劍身微微發紅,乍一看,還以為飲多了人血。據說此劍連人影都能一斬兩斷,故而名為“裂影”,不過李穆然是見多了好劍的,在他眼中,裂影劍雖然鋒銳,但比起定野仍是遜了一籌。

這又是一把承天劍了。

可惜那天與慕容衝一戰,承天、無名二劍都斷在了定野劍下,如今隻有一把裂影劍,還要再尋把寶劍給仙莫問才行。仙莫問現在用的佩劍是極普通的軍中長劍,倘若對上的敵人用的是重錘等鈍器,便要吃虧。

當然,馬戰還是用槍得多,真要到了用劍的地步,離輸戰也不遠了。而平日裏,仙莫問步戰的機會基本沒有,這佩劍之事倒不用著急。

安排好駐城之事,李穆然回到驛站。

那驛站本就不大,不過庭院中種滿了梅花,如今含苞待放,環境倒很雅致。李穆然原本打算跟五名都尉一樣仍留在軍中,但見冬兒實在喜歡那驛站,又念及她這麽久都沒好好休息過,便叫驛丞收拾了幾間屋子,讓冬兒、秦氏姐弟和玉棠都住了過

來。

一進驛站大門,飯菜香氣已撲鼻而來。

李穆然心中一動:那氣味他已經許久沒聞到了。

冬兒下廚了。

一想到冬兒做的飯菜,他就覺得五髒廟都暖了起來。累了一天沒吃飯,饑腸轆轆的,李穆然向來沉穩,但到了這會兒,也顧不得許多,幾步便躥上了驛站二樓。

二樓正中擺了張大桌,桌上擺著數碟菜肴,倒是家常吃飯的樣式。

菜式花樣繁多,雖然都隻是家常菜,但看著便引人垂涎。

秦立全坐在桌前,兩個眼珠子直盯著滿桌子的菜,口水幾乎都要流到胸襟上。一見李穆然來了,他立刻蹦了起來,喜笑顏開地拍手叫道:“師娘,師父來了!能吃飯了!”

李穆然溫然一笑,看秦立全的樣子,多半已經忍得不耐煩了。想來也是,他還隻是個八歲大的孩子,在軍中這幾個月就沒吃過好東西,如今看著一桌子豐盛的飯菜,能忍到現在,已經是大不容易了。

秦采薇在旁坐著,巴掌大的小臉也綻出了光芒。在撫軍待了這幾個月,她起初的擔憂和害怕已經全都不見了,如今又變成了愛說愛笑的小丫頭,每天都黏在冬兒身邊,半步也不肯離開。

“師丈。”雖說秦采薇已不像一開始那麽拘謹,但麵對李穆然,還是不敢大聲說話。

與秦立全和秦采薇相比,玉棠倒顯得穩重大方得多。她手中端著罐雞湯,看來是剛從火上拿下來的,還熱騰騰地冒著白色的霧氣。她對李穆然笑了笑,喊了一聲“義兄”,隨即便對秦立全一努嘴,道:“小子,把那幾個盤子拿開,騰個地方!”

冬兒則站在玉棠身後,對李穆然溫然笑道:“還不坐下?為了等你都餓了大半天了。”

李穆然哈哈一笑,扶著冬兒坐下後便坐到了秦立全身邊,笑道:“都是有身子的人了,還這麽辛苦。”

冬兒笑道:“大家一起幫忙的,我也不怎麽累。你瞧那筍絲,還是立全切的呢。”

“是嗎?”李穆然看向桌上一盤清炒筍絲,見那筍絲果然切得有大有小,若論粗細而言,恐怕隻能勉強算是筍段,哪裏有筍絲的樣子。

秦立全抓了抓頭,訕訕一笑:“師父,我……切得不好。”

李穆然失笑道:“不是要練劍法麽?以後就從刀工練起吧。每天先切一百個萵筍再說,筍絲不切到一樣大小,不許睡覺。”

“啊?真的麽?”秦立全一愣,看向冬兒。

冬兒撲哧一笑,道:“聽你師父亂說。咱們該怎麽著還怎麽著,別理他。”

“哦。”秦立全這才知道師父是在說笑,輕籲了口氣,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給冬兒盛了碗湯,笑道,“今天的飯菜都托了師娘的福。師娘要多補補身子才是!”

幾人瞧他小孩子家家卻學著大人說話,都不由笑了起來。李穆然看他放下冬兒那碗湯後,吹了吹手指尖,又要為自己盛,生怕他被燙著,忙欠身笑道:“行了,別管我,你自己吃就是了。你師娘的手藝可不是這麽容易能吃到的。”

他這一欠身,裂影劍的劍柄在桌沿上磕了一下,冬兒見了,問道:“新的佩劍麽?怎麽樣?”

李穆然笑道:“苻天虎的佩劍,很好。”

冬兒溫然笑道:“那就好。”之前李穆然的佩劍斷掉,她總想著他沒了傍身利器,如今見又有趁手的佩劍,這顆心也算放了下來。

秦立全抹了抹嘴,看著那佩劍,滿眼羨慕:“師父,我什麽時候能夠有佩劍呢?”

李穆然笑道:“你啊,先用菜刀吧。還沒學會走呢,就想跑了!”

說話功夫,秦立全已經齜牙咧嘴地喝完了一整碗湯,一邊連聲叫著燙,一邊又叫著好吃,幾人又都笑了起來,秦采薇更是一邊笑著,一邊從懷中拿出帕子,輕輕擦去弟弟額頭的汗水。

冬兒看著秦立全憨態可掬,忽地心中一動,暗忖等以後自己的孩子出世,長到七八歲大,也不知是什麽樣子。她側頭看向李穆然,卻見李穆然吃得正香,眼角眉梢都是笑。

白天見那三千名士兵寧死也不肯降時,她就知道,那對李穆然的打擊定然是極大的。

之前前軍二千人倦戰而走,便已給他一次打擊了。

穆然並不是個好殺的人,而且行軍處事自有章法,盡量不做違背良

心的事。為此,撫軍風評甚好。但饒是如此,那些人還是不肯歸降……穆然心中必然深感挫敗。

她幫不了他別的,隻能想法子讓他高興些,為此特意叮囑了秦立全幾人千萬不要提白天的事情。

如今看他果然笑得全無心事,自己也覺得快樂了許多。

李穆然又吃了一碗飯,這才覺出冬兒竟沒怎麽動筷子,隻是幽幽地看著自己,不由抬頭笑道:“我臉上有東西麽?怎麽不吃飯?”

冬兒這才忙夾了菜,笑道:“剛才怕燙。許久不做菜了,你吃著合口麽?”

李穆然還沒答話,秦立全倒先叫了起來:“合口!合口!師娘,我天天吃您做的菜也吃不膩!”

話沒說完,他的筷子已被玉棠敲了一下:“老實吃你的。你師娘懷著你師弟師妹呢,還天天給你做飯,你做夢吧。”

李穆然不由笑了一聲,如今玉棠倒是跟冬兒最要好,處處都護著她,以往說話總小心翼翼的,這會兒竟變得有些潑辣了。不過玉棠的話倒也對,李穆然莞爾點頭,道:“反正咱們在晉城要歇兩天,冬兒,明天我下廚吧。你有好幾年沒吃過我做的飯菜了。”

秦立全又笑著叫了起來:“師父,你也會做菜嗎?比師娘做得如何?”

李穆然笑而未答,倒是冬兒忽地心中一顫,不由想起了庾淵。在穀中時,有庾淵在,她便樂得偷懶,不怎麽下廚做飯。雖說“君子遠庖廚”,但穀中卻沒有這樣的規矩,倒是庾淵的手藝出色,又會變著花樣地做菜,剛到穀裏不出十來天,便哄得穀中諸老一個個喜笑顏開,除了李秦之外,都與他親熱起來。

穆然的手藝固然也算極好的,但他心思本就不在這些細枝末節上,便是以自己和他的關係,這麽多年下來,也隻吃過寥寥幾餐他做的飯菜,更不用說穀中的師父們了。

幾人有說有笑地吃完了飯菜,晚上冬兒和李穆然則到了驛站天井,賞月觀景。

一直過得都是忙忙碌碌的日子,這時難得閑下來,二人都輕鬆了許多,隻想好好享受這一刻的寧靜。

天空之中星河燦爛,冬兒看著那一顆顆星鬥,忽地問道:“穆然,記得小時候李大叔去世的時候,周姨曾和我們說過,人死了,便化作天上的星星,一直看著地上的人。”

李穆然輕輕點了點頭。冬兒所說的“李大叔”是穀中“道家傳人”李苦道,其人在他十歲的時候就因病去世,此後道家一脈就此失傳,隻剩卷軸典籍存放在祠堂後的藏書房中。但他向來關心的都是入世之道,冬兒對這些也不是太在乎,便沒人翻看,估計到現在,那幾卷典籍上早已沾滿了灰塵吧。

不過……人死了就化作星星的話……也難怪今晚天上的星星會這麽多。

李穆然實在不願在想白天的慘事,輕歎一聲,道:“外邊太冷,早點回去吧。”

冬兒卻執拗著,輕笑道:“你再陪我一會兒,等到了鄴城,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這麽陪著我啦。”她雖是笑著的,但話語中卻微微帶了哭腔。李穆然心中一緊,想著自從成親之後,的確沒跟她像尋常夫妻一般這麽閑話聊天,等到了鄴城,自己又要分身去陪郝貝……當年對冬兒說過的話,終究做不到了。

他將自己的白狐大氅解下,全都罩在冬兒身上,隨後便輕輕環抱著她,看著天空,也看著庭院中幾樹梅花。

手臂環著冬兒的纖纖腰肢,能覺出她腰間比以前已經略粗了些,可是她露在外的手腕依舊瘦骨嶙峋的,倒比數月前更瘦了許多。

“這些日子辛苦了。”李穆然心中有些難過,下巴抵著她的額角,輕聲道。

冬兒溫然一笑,問道:“等到了鄴城,打算怎麽辦?總不能打一世的仗。”

李穆然道:“燕王曾答應過我,等燕國建成了,我就為股肱。到時不用再上戰場,隨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其實我一直沒和你提起,我從小就有個想法。我想身居高位,有權有勢,才能把師父教我的都用上。到時,我要把這個國家建得好些,法度嚴明,百業俱興……這樣,等以後我們的孩子長大了,他一定能生活在一個人人都向往的國度中,不必再和我一樣辛苦。”

冬兒聽到此處,才知他原來一直追求權勢,竟是心中有這般宏大的理想,正要說上幾句,忽聽一人在身後喊道:“將軍,邯鄲的消息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