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兒三人出了營帳後,郝貝一把甩開了冬兒的手,怒道:“你拉我出來幹嘛?沒看那個公孫希對穆然言出無禮嗎?”

冬兒張口結舌,麵紅耳赤,仙莫問忙低聲道:“夫人,咱們離帳遠些再說話。這般吵鬧,豈不是叫外人看了笑話?”

“你……也來教訓我!”郝貝橫了仙莫問一眼,嘴上雖不服氣,但心中也知他說的在理,便往冬兒的小帳走去。

到了小帳之中,郝貝還要發難,卻見仙莫問從袖中掏出一方絹帛,笑道:“二位夫人,這是將軍此前授計,還請過目。”

郝貝一愣,隨即眉開眼笑道:“我就知道他不會那麽凶巴巴地對我,原來是計!”言罷,一把搶過絹帛,可沒看兩眼,便泄氣丟給了冬兒。

冬兒微微一笑,展開絹帛細看,然而越往下瞧,麵上神色便愈是凝重,俄而,她抬頭看了看仙莫問,輕歎一聲,搖了搖頭。

仙莫問沒看過那絲帛,也不知冬夫人對著自己搖頭歎氣是何意,便問道:“將軍要我去做什麽?”

冬兒道:“穆然此計大是凶險。他要你裝扮成公孫希的樣子,前去定州軍。”

“啊?”仙莫問大驚,聲音也不禁發起顫來,“我裝成公孫希的樣子?那……那怎麽行?是要去招降定州軍嗎?”

“不止。”冬兒輕輕咬唇,過了一會兒,似是下定了決心,蹙眉道,“我裝成他的樣子去吧。這個人說話想事的方式跟穆然很像。我裝慣了穆然,扮他應該不成問題。更何況……嗯,還是我去。”

聽了冬兒的話,仙莫問倒比聽見讓自己深入定州軍更要害怕,險些膝下一軟跪倒在地:“夫人,您是千金之體,可不能身陷險地啊!要是將軍知道了,我必死無疑了!將軍讓我去,多半也是看我跟他時間最久,心思也算細密。您就行行好,把這立功的機會交給我吧。”

郝貝也不由開口勸道:“是啊,你是有身子的人,哪裏能去?更何況還要來回奔波,還要往邯鄲走。”

“往邯鄲走?”仙莫問更是吃了一驚。

冬兒微微點頭:“對。以公孫希的身份,帶著佯裝成定州軍的撫軍去邯鄲,假意說是被撫軍擊潰,希望翟真收留。再趁城門大開之時,取了邯鄲。這才是穆然定的最終計策。打著公孫希的旗號,做背秦之事。以後公孫希就算還想回去,也是不行的了。”

仙莫問倒吸了一口寒氣,低聲道:“將軍這招釜底抽薪也太狠了。不過帶著撫軍去攻城,至少要走一萬人,那麽湯陰這邊豈不空虛?”

冬兒道:“所以才要先往定州軍營去一趟。一來是取軍服,二來,則是要定州軍按兵不動,甚至能反過來保護撫軍才是。”

“是啊。”仙莫問也陷入了沉思,他長隨李穆然,從他身上也學過不少,雖然李穆然常讚他亦可獨當一麵,但做這般冒險的事情,他心中也沒有底氣。不過……將軍既然把重任托付於他,也是認為他能做到才是。如果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他再退縮不前,反要冬兒代己行之,那麽以後將軍對自己的信任也會大打折扣。

多半連玉棠也會瞧不起自己。

仙莫問深吸口氣,雙拳一緊,看向冬兒和郝貝:“二位夫人放心,我定然不負將軍重托。冬夫人,請您幫我易容改麵,教我怎樣學公孫希的聲音。”

見仙莫問態度堅定,冬兒也知自己體力所限,實在做不得這許多事。她沉思一陣,忽地對仙莫問盈盈拜下,道:“仙大哥,您若成功,撫軍和定州軍數萬士兵都不需再流血廝殺,我要代他們先謝謝您了。”

仙莫問忙虛扶一把,滿臉赤紅:“嗬嗬,夫人真是抬舉我了。這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計策都是將軍定的,我又算得上什麽呢。”

“嗯。”冬兒心中卻暗歎了口氣,又向中軍大帳方向看去,眸中隱有憂慮:穆然昨日才抓住了公孫希,這計策也必是昨晚才想出來的。就算是對他而言,想這條連環計,又要考慮是否可行,又要考慮細節,還要考慮由誰去做……應該是想了一晚上吧。殫精竭慮,今天還有弈棋比試,難道不會疲倦嗎?

郝貝看她眸光閃動,也想到李穆然和公孫希的比試:“相公他也真是逞強。既然人都抓了,計策也已經想好,何不直接把他關起來,還比什麽呢?”

冬兒沒有接話,仙莫問卻道:“郝夫人,將軍在兩軍陣前答應的事情,若之後反悔,就連撫軍自己也會對將軍心生不滿。”

郝貝輕笑一聲:“反悔又能怎樣?你們不是說兵者詭道嘛。”

仙莫問不由失笑,隨後看向冬兒,道:“冬夫人,事不宜遲,我們先準備著吧。”

一個時辰後,中軍大帳的帳內棋盤上,李穆然和公孫希仍在對弈,但是已經分出高下。李穆然中腹一條棋龍作不出兩支眼,隻有通過打劫才能和自己的活棋取

得聯係,而全盤算下來,尚缺四個劫材,眼見敗局已定。不過,不知為何一向爽快的李穆然卻不肯投子認負。他依舊一步一步下得認認真真,同時又緩慢無比,強行開劫。

打劫中,李穆然竟對公孫希的尋劫不應,強行連回大龍,如此一來,上麵的一塊二十多子的實地被公孫希再長一手竟成了丁四,活棋生生成了死棋。公孫希不禁得意,道:“壯士斷臂求生,肅遠兄,你雖活了大龍,但損失太大,恐怕不行了。”

李穆然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繼續不慌不忙地收關,好像輸棋的是公孫希。

“他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到了這時還不認輸。”公孫希心裏打起了鼓,俄而,就見棋盤上的棋子無風自動,發出“簌簌”輕聲。

“撫軍有異動?”公孫希眼中一寒,手上的棋子“啪嗒”一聲敲在了棋盤邊緣。

李穆然見了,勉強隱去眸中的笑意,問道:“怎麽不下了?”

“哼。”公孫希輕哼了一聲,“啪”的一聲,“啪”的一聲,黑子點處卻是自己的一個眼內,這樣一個活棋殺死棋的局麵變成了黑白各一隻眼,一口公氣,形成了雙活。

李穆然笑了笑。他這次出手倒很快——那是許久以前就想好的一步:“定圖,這一招便叫做‘偷梁換柱’了。”

“嗯?”公孫希怔了怔,細品“偷梁換柱”四字,想起李穆然二位夫人中有一位精通易容,忽地眼前一亮,笑了起來,“該不是讓人假扮我吧?”

他這麽快就猜了出來,李穆然雖覺驚訝,但也覺在情理之中,遂溫然一笑:“弈棋之術我不如你,軍爭之術你卻不如我。你不會以為你人在撫軍,我就由著定州軍安安穩穩地在外邊吧?”

公孫希臉色一變,但見他神情中並未露殺氣,遂放下心來:“定州軍加上撫軍,總有六萬人左右。我要是你的話,早就自立為王了,何必屈人之下呢?你甘心嗎?”他的心態已經恢複了平和,擦幹淨棋子後,不急不緩地下了一步,化解了李穆然的攻勢。

李穆然沒有說話,也沒有繼續下棋,隻是盯著棋盤怔怔出了神。公孫希說得的確有一定道理,亂世之中,六萬人的軍隊,尤其是六萬精兵的軍隊,算得上有了自立為王的資本。而郝貝在身邊,冬兒也在身邊,這世上再沒什麽能牽製他的舉動了。

數年征戰,他未曾實打實地嚐過失敗的滋味,即便是淝水大敗,那也跟他並無太大幹係,反而那個結果早就在他的預料之中。午夜夢回之時,他也曾有過荒誕狂傲的想法:以自己的能力,撫軍的戰力,是能打遍天下無敵手的。

是啊,為什麽要屈人之下呢?

感恩慕容垂的栽培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也是因為自己一直沒自信能超過他……可如今的燕國連個鄴城也打不下來,自己可是打下過長安的啊。

想到這兒,他忽地啞然暗笑,暗忖自己果真貪心,向來自詡跟隨慕容垂隻是因為覺得他是明君,能為百姓謀取太平幸福,可這時頭腦發熱,竟渾然忘了這些。難道打了這些年的仗,還沒有打夠嗎?

若說公孫希像年輕些的自己,那麽自己就像更年輕些的慕容垂了吧。

不過,公孫希能問出這句話來,他對秦看來並不是忠心無二的。

想通此點,李穆然輕品了口茶,又是一子落下:“你也打算逐鹿中原嗎?倒不如偏安一隅的好。”

公孫希笑道:“雖說金角銀邊草肚皮,但這肚皮再不值錢,能搶點也是搶點的好。你有張良計,我就沒有過牆梯嗎?”語罷,將手中黑子投入盒中,不再下子。

李穆然笑道:“過牆梯倒了嘛。”也不催他落子,笑著看向了帳外。

二人都不落子,聊起天來。公孫希強笑道:“撫軍原本是五大都尉,如今隻剩了前後左右四軍,我來了也是當都尉麽?”

公孫希卻猶不肯認輸,一邊“瀕死掙紮”著,一邊強笑道:“撫軍原本是五大都尉,如今隻剩了前後左右四軍,我來了也是當都尉麽?”

李穆然又喝了口茶,微笑道:“這話問得倒是奇怪,你不當都尉,難道想當我這個將軍嗎?”他頓了頓,又道:“前軍原本騎兵為主,後來皆陷落在戰場上,才由原本的中軍頂上。你來了的話,便是前軍都尉。”

“前軍?”公孫希皺眉道,“我可不去衝鋒。要做的話,我就做中軍。而且中軍的人,都要是我定州軍原本人馬。你敢不敢?”

“不敢。”李穆然笑了笑,暗忖公孫希倒是不肯吃虧,眼見快要輸了,便獅子大開口,想讓自己主動放棄,“你當中軍都尉沒問題,定州軍的騎兵要分到前軍去,中軍的話我許你留一半定州軍,其餘的定州軍打散了分到左右兩軍。”

公孫希本就不認為李穆然能全盤答應,不過聽他肯讓中軍一半人是定州軍,已覺出

乎意料。心知這是對方的底線了,他也就不再得寸進尺,隻心不在焉地應著招。二人又下了二十餘枚子,眼看棋簍見底,公孫希終於推了棋盤,頭一沉:“老天助你,算我輸了。”

“好。”李穆然朗然一笑,本來以為是必輸的,沒想到公孫希這般沉不住氣,剛一知道撫軍去打定州軍的主意,便亂了手腳,以至後邊幾步走得全無章法,竟叫自己贏了。

雖然有才華,終究還是年輕啊。

心中起了這樣的感慨後,李穆然倒不由好笑:自己也不過癡長他二歲,怎麽這時想起事情,倒像比他大了二十幾歲的樣子。

他看向帳側的沙漏,見時已近午,便站起身來,舒了舒筋骨,道:“等吃了午飯我們再比下一場。”

公孫希也站起了身子。他身上本就有新傷,一上午沒換過姿勢,這時猛站起來,腿上不禁一軟,若不是李穆然扶了他一把,險些踉蹌摔倒。他撣了撣膝上塵土,笑道:“嗯。喝了一上午茶早就喝得膩了,看看你們撫軍的夥食吧!”

李穆然撤回扶著公孫希的手,心中卻一疑:軍中將軍都練武,就算沒有內家真氣,好歹也有些真氣功底。可自己方才觸過他脈門……這位定州軍將軍,怎麽仿佛是個沒練過武功的普通百姓?

難不成他也是位返璞歸真的高手?

午時過後,二人換上棋具,比起了六博。

比起弈棋,李穆然對六博則是信心百倍了。冬兒以前總覺得弈棋麻煩,故而對六博倒是玩得多些。他在穀中時算是冬兒唯一的玩伴,自然和冬兒玩慣了六博,無論運籌之法抑或牽魚之術,均是易如反掌。而用內力作弊,*縱著算籌點數——那自然也是信手拈來。

他見公孫希主動要比六博,原以為他也會耍些小手段,沒想到對手卻玩得中規中矩,老老實實。公孫希投算籌的手法很高明,雖沒用上內力,但每次也皆能投中想要的點數。他若遇到別的對手,自然是百戰百勝,隻可惜他遇見的是李穆然。

指尖微彈,暗發真氣,公孫希投的算籌莫名其妙地亂七八糟起來。公孫希起初眉頭微皺,以為是自己失手,然而眼睜睜看著李穆然牽魚越來越多,三四輪過去,自己的棋子或者被李穆然吃掉,或者無法入水吃魚,終於按捺不住,將手中的算籌全都扔在了長案上,怒道:“罷了,我認輸就是。你……哎……”

他年少氣盛,又一直自詡天縱奇才,這輩子都沒輸得這般憋屈過。然而此前已經立下賭約,這時也不能反悔,不由長歎口氣,拳頭重重砸在了案上,原本的玉麵也變成了赤紅色。

李穆然見他發起火來,暗忖自己這一局贏得的確不夠光明正大,也難怪公孫希發起了脾氣。不過自己左臂受傷,即使能勉強開弓射箭,也無法射中準星,如果不贏了這一場,那麽前功盡棄。隻是,若公孫希不是心悅誠服地加入撫軍,隻怕他心中這口氣一直憋著,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自己也拿他沒辦法。

念及此處,李穆然微一咬牙,道:“永圖,你若不服氣,我們再比箭。這一場為兄的確用了些手段,算平局就是。”

“比箭?”公孫希勉強平靜下來,盯著他的左臂,目露疑慮,“到了這時你還在唬我?你真能開弓嗎?”

李穆然笑了笑,點頭道:“我左臂受傷的確瞞不過你的眼睛。但是傷骨拿布帶緊縛,勉力開弓不成問題。倘若傷處移位,最多打折了重新治,這等皮肉之苦要是都受不了,還做什麽將軍?”

公孫希臉上起初露出了得意,聽他說到後邊,臉色卻又一變。他微闔雙目,俄而忽地仰頭大笑起來:“也罷,也罷!我算錯一步,這回我真是輸給你了!”

“什麽?”李穆然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公孫希卻笑得甚是開懷,幾乎到了前仰後合的地步。笑了好一陣,他才斂容正色,忽地站起身來,對著李穆然一揖拜下:“將軍在上,請受永圖一拜!”

“你?”李穆然見他拜下,心中大喜,可還是不明白他怎麽變化如此之快,隻看著他怔怔出神。

公孫希見他神情,不覺又笑了起來,他朗然笑道:“老實跟你交代了吧。我除了騎馬以外,武將該會的事情,一樣不會!我這輩子都沒拉過弓,隻是看你左臂受了傷,又想不到其他能贏你的事,才想詐你一詐,沒想到卻把自己算計了。”

“啊?”李穆然千算萬算,沒算到騎術精湛如他,竟然當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男子,難怪弈棋失敗之後,他便露出了投降的口風,也難怪他不願做衝鋒的前軍都尉,“這麽說,你不會武?一點兒也不會?”

公孫希笑得一臉燦爛:“是啊。”

然而李穆然這時卻已沒了說笑的心思,更沒有收降大將的喜悅。他身子一晃,看向帳外,喃喃道:“糟了。我也算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