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趕到王府門口時,卻見空無一人。

他向門房詢問方才來找自己的人的特征,通過看門人的描述,確認那人的確是師父。門人交給他一封信,說是那老者留給他的,千叮萬囑隻能由王爺本人看。

李穆然打開那信箋,見字體也果然是師父的玉筋篆,話很簡略,隻讓他當天申時去邯鄲城西北角的一棟廢棄民宅見麵。

一年多沒見師父,也不知他身體好些沒有。不過能千裏迢迢從秦嶺跑到邯鄲來,至少腿腳應該利索了不少吧。

但為什麽不到王府中來見麵,一定要自己去什麽廢棄的民宅呢?

他想將這件事告訴冬兒,但轉念想到她若知道師父來了,肯定不顧自己的身子也要跟著一起去,倒不如見了師父之後,留他在王府多住幾日,總有見麵說話的時候。

等到將近申時,他一身輕裝往那民宅走去。

邯鄲城因為戰亂,城中原有的百姓早已逃得七七八八,申時天雖然沒有全暗,但街上行人也已寥寥無幾。故而李穆然經過時,極是醒目。

作為邯鄲城中唯一的王爺,他平日裏進出都有隨從跟著,前呼後擁一大群人,如今一個人行走在街道上,倒覺得輕鬆許多。

不過,明裏沒人跟著,但他走過兩條街巷後,便覺出身後有人尾隨。

在建康當細作的時候,他也常常跟蹤晉國的官員,如今反被別人跟蹤,隻覺好笑。見距申時還早,便索性帶著那兩個人在城中轉了起來。

那兩個人的跟蹤功夫顯然不怎麽到家,被他忽東忽西地帶著繞圈子,也沒有察覺到異樣,反而覺得他沒有發現自己,更大膽了起來。

這麽笨的尾隨者,並不像慕容垂派出來的人。

李穆然輕出了口氣,隨即暗暗笑了起來。慕容垂知道自己的輕功底子,多半也不會蠢到派人跟蹤的地步,照這麽看,這兩人多半是慕容隆派來的了。

眼看時辰將至,李穆然也沒了繼續耍人的興致,施施然用出輕身功夫,三轉兩拐,便把那二人遠遠甩開,隨後自己徑往邯鄲西北而去。

當初定州軍賺取邯鄲時,走的便是西城門。雖說沒怎麽費力氣,但也打了幾場,故而城西民宅破損得厲害,比起王府附近更顯蕭索。傍晚時分,這一片民宅仍是黑黢黢的,沒有一扇窗戶透著燈火,一眼望去,猶如一片死城,也如一片鬼宅。

看著這些碎石瓦礫,李穆然微微皺了皺眉,暗忖師父怎麽住這麽破舊的地方,一會兒見了麵,一定要他到府中住著才是。

李秦交給門人的那張信箋中,雖然隻點明了“西北角的民宅”,但李穆然深知李秦的習慣,故而將那信紙背過去對著陽光看,見有些筆畫果然比別處重許多,連在一起,便是一張路線簡圖。

“師父一大把年紀了,倒還不忘以前這些小把戲啊。”看著這獨一無二的通訊方式,李穆然想起往事,不由心中一暖,而後又是一動:師父說他是張祚手下第一護衛楊秋胡,之後又護著母後一路逃跑,想必功夫極高,可是自己的武功倒都是孫姨教的,這又是為什麽呢?

而且……師父的這些手段,不都是做久了細作的人才會的麽?

李穆然皺了皺眉頭,見那民宅就在前麵不遠,暗道一會兒見麵問清了就是,便三步並作兩步,往那民宅衝去。

然而,他剛一推開那民宅大門,忽覺頭頂一物襲來。

“埋伏!”李穆然一個矮身,便要往旁邊滾開,孰料那物竟是張大網,不等他閃開,已一下子把他團身罩住,隨後就聽一人叫道:“抓住了!哎哎……抓住了!”

“姬伯伯!”李穆然本想拔裂影劍,可聽這個聲音,卻吃了一驚:這分明是姬回春的聲音啊。

隻這一個怔忡,他最後脫身的機會也錯過。身邊兩個灰影揪著那繩網兩端繞著他轉了兩圈,網愈纏愈緊,他手足都無法動彈,終於橫倒在地。

而這時,李穆然也終於開了口:“師父

,是我啊!你們幹嘛?”

“知道是你這個孽徒!”李秦的聲音在他耳邊忽地暴起,隨後一股勁風直襲他脖頸而來。

師父要殺我!

李穆然驚得連躲閃也忘了,隻怔怔地看著那劍刃離自己越來越近,直到“錚”的一聲,李秦的寶劍被擋格到了一旁。

“忘了我一開始怎麽說的了?還沒問清楚,怎麽就要殺人?”

那人聲音溫和,正是孫平。

“孫姨!孫姨,怎麽了?出了什麽事?”李穆然聽見孫平的聲音,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忙喊了起來。他這時從鬼門關前走了回來,才看清麵前持劍之人果然是自己師父。

李秦的頭發全都白了,手持著寶劍微微發著抖,臉上神情又是痛苦又是憤恨,但狠瞪了李穆然許久後,終於狠狠地將那劍扔到了一旁,道:“罷了。你自己說說,你都做了什麽好事!”

“啊?”李穆然聽得莫名其妙,暗忖庾淵之死和自己無關已經查明了,除此事以外,自己應該也沒做過什麽讓師父如此痛恨的事情。他不明所以地看向孫平,道:“孫姨,你們在說什麽呢?我怎麽一句都聽不懂。你們來了怎麽不去我家裏住著?孫姨,冬兒她身懷有孕,這幾天就要生了,她要是知道你們來看她,肯定高興。”

“冬兒要生了?你們……”孫平臉上露出了幾許喜色,正要繼續問,卻聽李秦在旁怒道:“孫平,別被這臭小子幾句花言巧語就騙得忘了正事。”

李穆然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忖師父這是被氣得開始說胡話了,生孩子的事情有什麽好騙的,自己橫不能變個出來。他一臉乞憐地看著李秦,道:“師父,究竟我做錯了什麽惹您生氣?都是徒兒的錯。您的身體怎麽樣,腿病好些了嗎?”

李秦怒道:“沒有被你氣死,就是托你這個王爺的福了!”

“師父……”李穆然一陣黯然,暗忖從師父嘴中是問不出什麽來了,便轉而看向了孫平和姬回春,“我究竟做了什麽?”

這時姬回春已拿繩子把他的雙手綁了起來,李穆然並未反抗,隻眼巴巴地望著孫平。

三人之中,原本是李秦待他最好,不過孫平在他和冬兒心中向來如同母親一般,如今也隻有期望孫平心軟些了。

而孫平也果然心軟,她在三人之中最冷靜,此時見李穆然一臉迷茫,暗忖他並不像是作偽,便道:“三個月前,有一支百人隊到了穀中,把所有的東西都燒掠一空。幸而穀中人早就搬到了深山之中,才躲過這一劫。後來我們偷偷到了那百人隊中聽他們說話,才知他們是被涼王派來的。是不是你把穀中的消息告訴給了涼王?”

“怎麽可能!”李穆然大驚,“我怎麽可能這麽做!”他見李秦目如鷹隼,透著狠厲,忽地明白師父他們為何疑心是自己透出了消息:自己和涼王暗中有約的事情被師父他們猜到了。他們是想著這件事情和自己的身世都是絕密,涼王怕事情暴露,才會派人去穀中滅口吧。

可是自己絕對沒有把冬水穀的位置告訴給別人,冬兒也不可能說,難不成這支百人隊是誤打誤撞過去的麽?還是憑著當年楊秋胡逃跑的線路,在秦嶺搜山找到的?

更何況,涼王有什麽理由去做這件事情呢?剛剛結盟,他不怕此事傳出,激怒了自己麽?

李穆然隻覺腦子裏亂作一團,不知說什麽好,口中不停地說著“怎麽可能”四字。

李秦怒道:“哼,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話說?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原來是養了匹白眼狼,到了這時為了保住自己的權勢,竟能做出這等事情!”他說著說著,眼圈都紅了起來,顯見是傷心到了極處。

李穆然雖不明白事情背後起因,但為自己辯白的能力還在,他強自冷靜下來,回道:“師父,孫姨,姬伯,你們就不覺得奇怪嗎?孫姨當初離開撫軍時,曾和我說過回穀後為了安全便讓大家都搬到山裏邊去,我並不知道如今你們的住處啊,又怎麽可能

叫涼人去殺人滅口?退一萬步講,就算是我下的令,難道不怕他們撲個空,以後師父你們來找我報複麽?更何況若我真有傷人意,師父約我前來,我又怎會獨自來?”

孫平默然無語,李秦渾身打戰說不出話,倒是姬回春這時開了口:“讓你師父約你,是因為那時那百人隊的軍官下令,說除了‘李秦’以外,其他人格殺勿論。若不是你說的,他們從哪兒知道名字呢?”

李穆然臉色登時變得煞白,暗忖自己這是有口難辯了。但他這時被*得起了急,腦子也轉得很快,不過片刻,便眼前一亮,回道:“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師父。除了我師父以外,穀中還有魯大叔、薑大叔、您,單說姓名的話,怎麽能分得出來誰是誰呢?姬伯伯,他們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不是在穀中隨意大喊的?”

“這……”姬回春撓了撓頭,看向孫平。

孫平點了點頭,道:“對。”

李穆然總算鬆了口氣:“那麽就是嫁禍了。隻是涼人怎麽知道師父的化名……他們這麽做的目的又是什麽呢?”他凝眉咬唇,暗自思量,卻百思不得其解。

孫平這時則看向了李秦,道:“穆然說的都在點上啊。我當日就說此事疑點甚多,你偏不信,險些害了穆然。”語罷,俯身就去解李穆然身上的繩網。

然而李秦卻喝了一聲:“慢!孫平,這小子向來鬼主意多,別又是在耍花樣。”他口中雖這麽說著,但語氣已比方才平和了許多。

李穆然見師父已經信了大半,一直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遂朗然笑道:“師父,一年多沒見麵,上次我被冬兒冤枉,這次您又冤枉我,我就這麽像壞人麽?師父,徒兒很想您呐。徒兒有好多話要和您說呢!”語罷,他又看向姬回春,笑道:“姬伯伯,冬兒幫您收了個徒孫呢,一會兒跟我去看看嗎?”

姬回春在穀中便是出了名的好性子,與冬兒也有師徒之情,這時聽他幾次提到“冬兒”,不由出神問道:“冬兒她身上的傷好些了沒有?不是說腳筋被挑斷了麽,那可怎麽治啊。”

李穆然道:“之前在長安找到了對症的藥,如今行動已經無礙了,倒是手上的傷在陰寒天氣時還會疼。姬伯伯,她沒法子號脈了。”

“是嗎……那怎麽辦好……唉……”姬回春低頭歎氣,李秦在旁邊聽他二人說著這些,不由氣得無奈,然而看向孫平,卻見孫平已經把那繩網解了一半,隨後一劍挑斷了李穆然手上綁著的繩索。

驟脫束縛,李穆然雙手握在一起轉了轉。姬回春見狀問道:“怎麽,被繩子勒疼了嗎?”

李穆然展顏笑道:“沒有沒有。姬伯伯疼我,繩子綁得很鬆。”語罷,他把身上其餘的繩網撇在一旁,跪在李秦麵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師父,您還不信我麽?”

“你……”李秦被他這一拜,登時沒了脾氣。他到了這時還沒有扳回笑臉來,已經僅僅是因為麵子上放不下了。

“師父,師父……”李穆然見他不扶自己起來,索性跪著不動,隻一聲聲地喚著他。

李秦到底挨不過他一直哀求,終於回了身,道:“還要跪多久?男兒膝下有黃金,難道連這個都忘了?”

“嗯。”李穆然一笑,撣了撣膝上沙土,站起身來,“師父,孫姨,姬伯伯,你們跟我一起走吧。”

姬回春笑了笑,又幫他拍了拍身上塵土,正要收拾東西去,卻聽孫平忽地沉聲發了問:“穆然,郝貝不是也知道冬水穀的所在麽?”

“阿貝!”李穆然心中一寒,怔立當場。孫姨話中是什麽意思,她疑心郝貝會出賣自己麽?

他定了定神,道:“阿貝絕不會,而且我也沒沒跟她說過我的身份。孫姨,如果……如果心存顧慮的話……”

孫平笑了笑,道:“我明白。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既如此,王府我們不去也罷。這幾日我們就住在這兒了,等冬兒生產之後,告訴我們一聲。別讓其他人知道我們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