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已是酉時末刻,李穆然本想跟冬兒知會一聲孫姨幾人來到邯鄲的消息,然而走到她房前,卻見房中已經黑了燈,幾個丫鬟守在門口,見他來了,回道側妃早已睡下。

李穆然點了點頭,想起白天秦立全在後院大聲說著師父來了的時候,冬兒也已睡下,暗歎了口氣。孫姨叮囑不能把他們來了的消息再讓別人知道,冬兒應該不算別人……這句話還是明顯防著郝貝。可是秦立全那時在院中又吵又叫,阿貝真的就沒聽見麽?

李穆然見主屋還亮著燈,心知郝貝未睡,便舉步行去。他邊走邊想著白天的事情,想到那兩個跟蹤者時,心中隱隱覺得不對,可究竟是哪兒有問題,他自己也說不好。

是害怕師父白天來送信回去的時候也被跟蹤麽?

應該不是。師父是警覺的人,孫姨更是,那兩個跟蹤者也應該隻奉命看著自己一人,沒有精力顧及其他。

那為什麽想到“跟蹤”二字,心中總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呢?究竟什麽地方出了錯,還是漏想了什麽事情?

他想事情想得出神,直到走到主屋前,見屋外左側放著郝貝平日裏練功用的兵器,才猛地停住了腳步。

看著那弓箭,他忽地想起一人。

慕容月。

阿月曾經跟蹤他進過冬水穀,也是知道冬水穀的位置的。

她會說出去麽?

李穆然皺了皺眉頭:阿月不像是這種人呐,更何況,她也不知道自己和涼國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她已經不願意再為慕容垂賣命了。

那麽還能有誰呢?

涼王自己應該不會做這麽愚蠢的行為,可是他手下魚龍混雜,與撫軍結盟的消息大抵是從那邊走漏的,才會有人借機挑撥離間。

會是姚萇麽?但就算是姚萇,也隻知道師父的原名“楊秋胡”,並不知道他現在改叫“李秦”。

他想得頭都大了,忽聽屋中傳出郝貝的聲音:“你在外邊一直站著幹什麽呢?”

“哦。”李穆然這才回過神來,暗忖自己這麽想終究想不出來,倒不如過幾天找公孫希派出幾個伏影軍中得力的打聽打聽。現在隻怕撫軍與涼王結盟的消息傳到慕容垂耳中,那自己可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想到這兒,他正要推門進屋,卻覺餘光掃處一亮,正是冬兒的屋中點了燈。

隨即,秦采薇從屋中跑了出來。她很慌張,甚至連衣衫都沒怎麽係好,門口的兩個丫頭也被嚇了一跳。

李穆然不由自主地跑了過去,剛要問出了什麽事,就聽秦采薇已先開了口:“師丈,師父她……她像是要生了!”

“什麽?”李穆然一呆,隨後忙叫丫鬟們去喊穩婆來,自己則直衝進了冬兒的屋中。

屋中還有個丫鬟伺候著。那丫鬟年紀比秦采薇大兩歲,手腳還算麻利,正按著之前穩婆教過的在做著準備。而冬兒則蜷在**,已痛得渾身蜷成了一團,臉色慘白。

她見李穆然來了,眸中透出喜色,用出渾身力氣向他伸著手,低聲喊著他的名字。

李穆然幾步到她榻邊,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則半抱著她在懷中,道:“冬兒,我陪著你,別怕。”

“嗯。”冬兒勉強點了點頭,隨後卻說了一句他想都沒想過的事情,“要是、要是我出了事,你好好照顧孩子,答應我好不好?”

李穆然沒想到她這時忽地冒出這麽一句來,不禁又驚又怒:“別亂說話。馬上就要做母親了,這會兒想這些做什麽。”

“我……”冬兒低聲說了一句,然而李穆然慌亂之下,全未聽見。他見那穩婆已經進了屋,正要問她接下來該怎麽辦,沒想到對方頭一件事就是趕他出屋。

那穩婆身材矮胖,平常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這時動作倒迅速得很。她幾步也躥到了榻邊,隨後擠著滿臉褶子對李穆然笑了笑:“王爺,這不是您待的地方,還請出去等好消息。”

“好。”李穆然原打算起身,然而冬兒卻握緊了他的手,低聲道,“陪著我。不要走。”她眸光如水,全是懇求,仿佛再下一刻就見不到他一樣。李穆然心中一軟,登時穩坐了回來。

“側妃,這……不合規矩。”那穩婆見狀,皺眉勸道。

李穆然對那穩婆笑了笑,道:“沒關係。本王就是規矩。就照著她說的。”

那穩婆心中暗自腹誹,但見他穩坐不動,也隻得作罷不提。她對周圍幾個丫鬟一招手,朗聲道:“側妃,都準備好

了!就看您的了。”

五月底已算仲夏,屋中雖算寬敞,但擠了這許多人,更添悶熱。

有丫鬟端了熱水來,愈發讓屋中彌漫著霧氣,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光影交織中,李穆然平生出一種錯覺,隻覺自己似乎是在夢中,隻有手上傳來的痛才一直提醒著他,這些都是真的。

冬兒握著他的手,攥得很緊。除了忍痛以外,更像是在攫取著什麽。她的頭上不停地冒著汗,幾乎來不及擦,眨眼工夫,整個人便如同從水裏出來的一般,頭發上滴滴答答一直往下流著汗水。

李穆然坐在**半抱著她,隻覺自己的衣衫也被濡濕一片。他這時已把之前見過師父的事情全都拋到了腦後,抱著冬兒的時候,他這輩子從沒有這般害怕過,然而那懼畏之中卻又充滿著希望。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穩婆忽而欣喜著笑道:“好了!”

隨後,一聲清脆的啼哭響起,旁邊有人拿著剪子,又有人拿著布帛上前。那穩婆咧嘴笑道:“恭喜王爺,是位小王子。”

“我有兒子了!”李穆然隻覺渾身都麻了,目光已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幾個丫鬟手中的包裹。

然而他還沒回過神來,就聽冬兒輕笑了一聲,道:“穆然,等等。”

“等?”李穆然一愕,不明白冬兒所指,那穩婆倒是笑了起來:“側妃加把勁,生完頭一個,後一個也就容易了。”

李穆然一下子傻了眼,看著冬兒,連聲問道:“後一個?我、我、我怎麽從沒聽你講過?”

冬兒輕聲笑道:“或許真的被你說中呢。我切不了脈,也隻猜了個大概。憑你的醫術又看不出來……”

她沒說完,那穩婆已開了口:“側妃先別顧著說話。”

“嗯。”冬兒輕哼一聲,又握緊了李穆然的手。

又折騰了將近一刻,伴隨著屋中響起另一個高亢的哭聲,兩人的女兒也終於出世。

“小郡主很漂亮啊。像側妃一樣。”那穩婆嗬嗬笑道,把孩子交到丫鬟們懷中。

李穆然也沒有想到一夜之間便兒女雙全,直到片刻後,那穩婆把包成繈褓的孩子交到他懷中,他仍覺身在夢中,全不敢相信。

“冬兒,我們的孩子!你看呐,我們的孩子!”他半捧半抱,將一雙兒女放在冬兒眼前,隻覺胳膊都是顫抖得,險些不知道該怎麽抱孩子。他激動得幾乎語無倫次。那兩個孩子在他懷中輕如無物,但卻像是全部,“我們的孩子。天呐,我們有孩子了!”

冬兒這時已累得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但想到孩子,還是強打起精神了。她靠在李穆然懷中,目光閃動看向孩子,臉上露出欣喜笑容:“嗯。我們的孩子。穆然,我好高興。”

“側妃,您辛苦了一晚該好好休息,孩子先抱下去吧。”那穩婆又湊了過來。

李穆然雖不願放開孩子,但聽那穩婆說得在理,見丫鬟們已將床榻收拾好,便身子一動,正要讓冬兒能躺下,卻不料冬兒開了口:“不!我不想休息。讓我多看孩子一會兒。穆然,好不好?”她仰頭看著他,似乎是為了告訴他自己不累,眼睛用力地瞪著,透著幾分乞求。

見冬兒難得強了起來,李穆然不禁失笑:“都是母親了,怎麽倒耍起孩子脾氣了。以後看的機會多呢,幹嘛急於一時?”

冬兒癟著嘴看著他,臉上一沉:“你不肯多陪我一會兒麽?”

李穆然一怔,笑道:“怎麽會?你不困麽?”他見她眼睛裏都是血絲,暗忖冬兒已累成了這個樣子,若在平日裏聽了自己勸,早去休息,怎麽今天無論如何都不聽話。

這時郝貝也進了屋。她在屋外等得早已不耐煩,聽見屋中第一聲兒啼她就想進屋,沒想到卻被秦采薇死堵著門攔在了外邊。直到聽見屋中竟有兩個孩子的哭聲,她才明白竟是一胎雙生。

她到了榻旁,見李穆然和冬兒擁著兩個孩子在一起,那才是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樣子,而自己到了這時,已完完全全成了個外人。

她心中一酸,卻強撐著笑,俯身看著兩個孩子,笑道:“相公和冬兒妹妹真好福氣,一下子便有兩個孩子。冬兒妹妹真是辛苦了。”

“郝姐姐。”冬兒伸手出去,一下子抓住了郝貝的手。郝貝身子一顫,隻覺她手心都是汗水,盛夏之時,竟似乎徹骨冰涼,“你……他們也是你的孩子了。”

郝貝和冬兒四目相投時,李穆然全神貫注都看著懷中的孩子,卻沒注意到郝貝對

冬兒微微點了點頭,而冬兒則如同得到了某種承諾,身上原本繃著的勁一下子鬆了下去。

郝貝又逗了一陣孩子,便重開了口:“相公,你多和孩子陪陪冬兒妹妹吧。如今是兩個孩子……我去吩咐管家他們多準備些東西。”

李穆然這時沉浸在成為父親的喜悅之中,也沒聽出郝貝比平日裏顯得通情達理許多,便點了點頭,道:“好。”

郝貝走後,冬兒又看了會兒孩子,見孩子們都已不哭不鬧,便靠在李穆然懷中微微閉上了眼睛。李穆然見她露出倦意,正要把她放平躺好,然而他手剛一動,就覺衣服被她扯住:“別走。穆然,我不想睡,你再陪我說會兒話。”

李穆然隻得笑著哄起了她:“好好好。說多了話,再把孩子吵醒的。”

冬兒淡然一笑,可那笑容之中,竟透著幾許不被人察覺的傷感:“你說,他們什麽時候能開口說話呢?我真想聽他們喊我一聲‘娘’啊。”

李穆然失笑道:“你性子怎麽忽然急了起來?剛出生哪裏就會說話,總要一步一步來才行。”他頓了頓,又低聲笑道:“你放心,咱們的孩子一定聰明,說不定沒幾個月就會說話,隻怕到時你聽多了還嫌煩呢。”

“是嗎?”冬兒“嗬嗬”澀笑兩聲,低聲道,“怎麽會煩,我一輩子都聽不煩的。我好想聽他們喊,哪怕一聲也好。”她聲音越來越低,抓著李穆然的衣襟也緩緩放鬆開。李穆然低頭看去,見她伏在自己胸口,已經睡熟了過去。

他又等了一會兒,見她真的睡沉了,便把丫鬟和奶媽叫了過來,讓她們把孩子抱到預先備好的小屋中去,隨後則悄悄抽手而出。

這次他再離開冬兒時,她已沒了反應。看她睡熟的樣子,李穆然微微一笑,吻了吻冬兒後,便也躡手躡腳地出了屋子。

忙了這一日,雖有初為人父的喜悅,但他自己也覺得有些累了。

翌日一早,李穆然一起床便去看孩子。

他怕孩子吵到冬兒,放孩子的小屋離主屋更近些。那屋中物品本來都是按照一個孩子備的,如今兩個孩子出世,倒讓王府的管家措手不及,大半夜又叫人做了小床,鋪上了原本備用的被褥。

而唯一不缺的東西,倒是孩子的衣物了。

半夜時兩個孩子醒了哭了一次,李穆然起身去看,沒想到郝貝也跟著一起去看。

見郝貝輕聲細語哄著孩子,很難把她和平日那個咋咋呼呼的厲害王妃聯係到一起。李穆然沒想到郝貝竟然能夠真心接受冬兒的孩子,隻覺仿佛一夜之間老天眷顧,竟然事事順心如意,再無心煩之事,就連師父他們帶來的消息,在他這時看來,亦可等閑處之。

孩子的名字他還沒有想好,隻是抱著兩個孩子的時候,忽地腦海中冒出個念頭來,暗忖師父和孫姨她們若見了自己這兩個孩子,不知道該高興成什麽樣子,倒不如讓他們幫著起名字。

他打算等冬兒醒來就告訴她孫平來邯鄲的事情,誰知冬兒竟然真的累壞了,這一覺睡到午時都過了,還不起來。

等了一個上午,李穆然暗覺奇怪,想她昨天那般辛苦,雖說下不來床,但也該吃些東西,便端了飯菜給她送去。

冬兒的屋子並沒有閂上,故而應手而開。

“懶蟲,還不起麽?”李穆然將飯菜放在案上,看冬兒還躺著不動,便笑著去喊她。

然而冬兒仍舊躺著,一動不動。

“睡得這麽沉?”李穆然走近了看她,見冬兒麵容安詳,嘴角微露笑容,隻是臉色略顯蒼白。

“睡著還在笑,這麽高興嗎?”看著她的笑容,他也不自禁地開心起來,忽地童心乍起,見她頭頂垂著綁羅帳用的流蘇,便拈了一小束出來,讓那流蘇的穗子正垂在冬兒臉上。

冬兒是怕癢的,按理說被流蘇掃麵,早該笑醒了,但她依舊沒有反應。

甚至當流蘇垂在她鼻端上時,仍舊穩穩地停著。

李穆然的笑一下子僵在了臉上。他強自定了定神,坐在榻畔,微微探身,伸過手去。

然而,當手就要碰到冬兒的臉頰時,他卻又猶豫了。

不會,自己想的應該不是真的。

“冬兒,你要是醒了,就別嚇我。”他低聲道,可是冬兒依舊閉著眼睛,還是不回應他。

不會的,不是真的。

李穆然暗暗想著,可是手卻不受控製般觸碰到了冬兒的臉頰。

指尖及處,一片冰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