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瘦小的身影跑得很快,李穆然的輕功隻與她在伯仲之中,但是大傷方愈,讓他的體力大受影響,剛追出轅門,已覺每吸一口氣,胸口都是一陣刺痛,到了後來,更覺呼吸吐納間口中帶出的全是血沫。

他知道即便追到了,憑自己的武功也未必打得過對方,可這是難得的機會,他決不能放棄,哪怕隻是看到此人的真麵目也好,況且他並不相信她敢光天化日之下殺了自己。

又跑出三裏地,李穆然已是邊跑邊咳,口中不斷有血腥味上湧,他覺得自己連喘氣都有些困難,看來這段日子臥床休息,體能已大不如前。他被前麵那人帶的已不知跑到了何處,這時向四下看去,才見一片荒蕪,放眼望去皆是黃土,竟連個村莊農舍也找不到。

兵營駐紮之地已經是在長安城外的野郊,為了怕兵士騷擾,兵營之外方圓五裏內,渺無人跡。李穆然心知此地廣闊,雖然能一直看到前邊那身影,可若想追上她,實在是妄想,不覺歎了口氣,原本屏著的那口氣一鬆,腳步登時慢了下來。

他又再跑出了數丈,眼見前邊的身影已是愈離愈遠,腳下追得更覺乏力,漸漸地舉步維艱,停了下來。這一停,緊接著就是一串急咳,咳嗽時咽喉仿佛堵著什麽東西,待一聲猛咳將它咳出,才見麵前地上殷紅一片,竟是一團血塊。

“不行……再這麽下去,隻怕要舊傷複發。”覺得胸前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李穆然忙坐了下來,雙腿盤起,閉目養神。可是剛一靜下心,就想起常武慘死之狀,心頭又怒又氣,一股內息走岔,竟然半身酸麻,口中一甜,又噴出一口血來。

這口血一噴出來,他連坐著也覺困難,索性仰麵躺在土上,昏昏沉沉地想歇一會。

李穆然頭方沾地,就覺頭下傳來“轟”、“轟”的震音,他起初並不在意,可是聽了一會兒,忽地覺得那震音愈離愈近,這才聽出那竟是馬蹄聲。

李穆然猛地坐起身來,向身後大營方向看去,隻見天地一線,皆是黃塵。從氤氳的黃塵中望去,仿佛有個模糊的影子在衝來。那影子逐漸變得清晰,竟是一人一馬,直向他這個方向追來。

馬上人是郝南!

李穆然一驚,順手抽出腰間的承天劍,可是此時手上酸軟無力,那劍拿著,也是打晃。他眼睜睜看郝南駕馬到了眼前,又見他翻身下馬走了過來,想起薛平與常武之死,猛地喝問道:“郝南!你是來殺我的?”

郝南被他問得一怔,整個人愣在當場,不知改進該退。良久,他方佯裝鎮定笑了笑,道:“李兄,你和我說笑呢?我……我殺你作甚?”

李穆然這時也覺出他未露殺氣,但仍不肯懈怠,遂冷聲問道:“你來做什麽?”

郝南道:“我看你的部下忽然亂了起來,便去問,才知道常武被刺客殺了,你追了出來。我是擔心你傷勢未複原,傷在刺客手中,才趕著來幫你。”

李穆然聽他仍一口一個“刺客”,心中氣怒至極,委實不願再遮掩下去,忽地怒道:“姓郝的,你不要再隱瞞了!那刺客不是你的妹妹麽?你從桐柏山就想殺我,難道我說錯了!”

隨著他這一聲吼,天地間猛地靜了下來。郝南滿臉震驚,木然立著,不知該說什麽。過了許久,才訥訥吐出幾個字:“你……你都知道了?可是、可是我從桐柏山後,就再沒想過要殺你。”

李穆然冷笑一聲:“你殺我,你妹妹殺我,有什麽不一樣?”

郝南道:“李兄,不管你信或不信,我是拿你當兄弟看的。更何況你文武雙全,遠勝於我,給大將軍帶來的好處,隻有比我更多,我心甘情願給你當副手。可是我妹妹她隻聽慕容山的,我勸了她很多次,她偏偏不肯放過你。”

李穆然不肯信他,但看他眼神寧定,不似作偽,才半信半疑地問道:“你是大將軍的人?”

郝南如釋重負,忙不迭地點頭,道:“我是大將軍安插在慕容山手下的,這件事情除了你和大將軍本人外,再沒別人知道了。

甚至我妹妹,也以為我是慕容山的人。桐柏山上燕軍造反之事,其實慕容暐早就告訴了大將軍,故而慕容山要我借機立功,混到前軍中去,可他沒想到你的本領高於我,有你在,就沒我的出頭日。”

李穆然哼了一聲,道:“因此你就腹語傳聲,想在桐柏山上借刀殺了我?”

郝南道:“不錯。可是那一次沒有殺了你,反倒讓你在大將軍麵前暫露頭角。此後他提我二人同為百將,又私下對我說,他很看重你,要我安心輔佐你成就一番事業。”

李穆然冷笑道:“輔佐我?郝兄真會開玩笑。新兵演練,烏桓仲是怎麽贏我的,又是怎麽輸給你的?你我心知肚明。我還要多謝謝你妹妹,沒有在新兵演練時給我下劇毒,饒了我一命。”

郝南臉上神情甚是尷尬,連聲道:“阿貝她……她都是為了我。慕容山想讓我得頭名,借此控製前軍。我妹妹見烏桓仲和你遇上,才又混進軍中,想法子奪了軍旗。她……她本性不壞,隻是一心想我能出人頭地,才出此下策。為此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李兄,不管你怎麽看我,我郝南也稱得上是錚錚男兒,又怎麽願意用這麽下作的手段贏演練?”

他說到激動處,手拍胸膛,聲音也高了起來。李穆然聽他說到吵架,猛地想起常武臨死前說薛平曾見過郝南在一家酒樓中和自家妹子吵架,心中不覺信了大半,口中語氣也緩和了些:“薛平說他見過你和你妹妹吵架,因為此事,他才死的,對不對?”

郝南聽他問起此事,臉上神情一黯,靜默了許久,才頷首道:“那天,我和阿貝在酒樓中,我問她是不是暗算了你,她承認了。不僅如此,她還告訴我宇文青之所以輸給我,也是她花大價錢買通的。她賭了一萬兩銀子在我贏上,隨後找到宇文青,說他輸給我,那麽贏來的十萬兩銀子就全是他的。我當時聽了,火氣上湧,就和她吵了起來,要她別管我的事情。可是這件事情,竟然全被薛平聽到了。”

“薛平他那時正恨著你我不肯及早救他,就以此事要挾我,說等我贏了最後一場,必須救他離了獨孤海的百人隊。我想原本我倆就有此打算,便答應了他。沒想到新兵演練第二天,你就出了事。我那時很忙,完全顧不得薛平的事情,他就再次威脅我,這一次卻被我妹妹碰到了。”

“我並不想殺薛平,仍然想方設法幫他們三人疏通關係。好不容易討來了調令,我想仙莫問是調到你那邊去的,更何況他本來就沒有摻進這些事情裏,能少一事便少一事,故而單獨找到薛平和常武,告訴他們第二天就能調來。沒想到當天晚上,薛平偷跑到軍侯府中找我,要我再給他一千兩銀子。”

“一千兩銀子雖然不算多,但我也拿得出來。可是薛平命不好,他來找我的路上,被我妹妹瞧見了。我妹妹來問我他找我何事,我依言說了,她便覺薛平不知滿足,不曉得以後會不會一直這麽勒索下去,便索性下了殺手。”

郝南講到最後幾個字,長歎一聲,抱頭蹲了下來:“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我知道方才常武也是死在她的手上。她為了保護我,什麽都做得出來。”

李穆然冷冷地瞧著他,說道:“我再問你一遍,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郝南抬頭直視李穆然,內心裏猶豫了片刻,才道,“我是龍城郝氏一族的少族長。”

“哼哼,少族長?”忽然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在二人身邊響起,兩人同時循聲看去,隻見是個瘦小的士卒站在黃土上,正踢著一塊土坷垃。那士卒的臉很小,藏在頭盔下,似乎連眼睛也被遮了起來。她穿的軍服是普製的,可是對她來說卻顯得過大,一件上衣穿得邋裏邋遢皺皺巴巴的,下擺幾乎到了膝蓋上,褲子更是拖拖拉拉,若沒有軍靴攔著,恐怕她每走一步都要被絆一跤。

“阿貝,你……”郝南很顯然沒有料到自己的妹妹去而複返,他往前兩步,盡量擋在李穆然和她之間,而後對李穆然強笑了笑,道:“這是我妹妹,你若有不信的,可以直接問她

。”

郝貝“咯咯”一笑,白了郝南一眼,道:“我的好哥哥,要不是我在旁聽著,還不知道原來你早就是垂叔叔的眼線了。義父知道麽?”

郝南臉上忽青忽白,對李穆然無奈地笑笑,道:“我妹妹是後軍主將的義女。所以……我說的話她一般不會聽。”

“不聽你的話,不是因為我是誰的義女,而是因為你、打、不、過、我!”郝貝摘了頭盔扔在一旁,露出巴掌大的一張小臉。她右手大拇指反指著自己的鼻子,叫人很難不去注意她的麵容。她長得和郝南很像,同樣的眉目清秀,然而棕黑的眼眸中卻透著一股子狂傲狷介,讓人覺得她整個人都是冷的,拒人於千裏之外。

“你殺了常武和薛平?”李穆然勉強沒有讓自己手中的承天劍指向眼前這女子,隻是冷冷地盯著她。

郝貝癟癟嘴,道:“兩個壞人罷了,殺了便殺了,有什麽了不起?我告訴你,如果他們倆個再讓我選一次,我還是會殺!”

李穆然怒極反笑:“你自以為是什麽人?隨隨便便就能決定他人的生死麽?”

郝貝是被寵著長大的,這輩子哪裏遇到別人如此色厲辭嚴地訓斥,不覺被他訓得瞠目結舌,怔了怔,才道:“那些賤民,殺一百個,也不足道!更何況,本姑娘又沒有隨便殺人,我殺的都是該死的!姓薛的要挾我哥哥,姓常的出賣我哥哥,也不想想,是誰把他們從獨孤海那邊救出來的!連報恩都不懂,還配活麽!”

“你!”李穆然撐著站起身子,向前邁了一步,郝南隨著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就聽郝貝叫了一聲:“你退什麽,都快撞到我了!”隨後她一把推開郝南,直視李穆然,道:“你告訴我,這種人交給你,你怎麽辦?你能給他定罪麽?”

李穆然被她問得一時無語,的確沒有什麽能夠實質性地懲罰到這種人,可是不殺他們,又有什麽別的法子來製止薛平的要挾,有什麽法子能夠避免常武的背叛?以暴製暴不可取,但是有其他的途徑麽?以德感化?他自己也不相信。

李穆然無法回答郝貝的問題,他的躊躇助長了郝貝的氣焰,她一下子跳到他身前,問道:“你還想殺我?”

她離得這麽近,看上去顯得更加瘦小。她的頭頂隻到李穆然的肩膀,在李穆然眼中,仿佛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她的膚色很白,如同象牙雕出的一般,此刻她正“引頸待戮”,伸著雪白的頸子,瞪著一雙鹿般的大眼睛盯著李穆然。

她的眼神充滿了挑戰,似乎是在問李穆然:“你敢殺我麽?”郝南在旁見李穆然握著“承天劍”的手正在微微發顫,心中大慌,一把拉住郝貝,道:“你別搗亂了。”

郝貝卻猛地把他甩開,隨後對李穆然一笑:“我告訴你,就算你真想殺我,也殺不了我。”

李穆然微哂,道:“薛平和常武之事暫且不說,你為什麽三番兩次要害我?我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情了?”

這回則輪到郝貝語塞,畢竟害李穆然,更多是為了保護自家哥哥的私心。她怔了怔,忽地一翻白眼,道:“你不是沒死麽?”

碰到如此“無賴”,李穆然也覺得無奈。他從來不願跟一個女孩子爭執什麽,更何況從小到大,他生活中隻有冬兒一個女孩,早就養成了凡事退後一步的習慣,此刻雖被郝貝氣得渾身發顫,也知她是強詞奪理,但還是狠不下心真的殺她。

良久,他轉過身去,背對著兩人,道:“郝南,常武之死你打算怎麽遮掩?”

郝南道:“軍中混進了刺客……這也好解釋,隻要你和仙莫問不將常武和你說的事情講出來,一切都好。”

李穆然冷笑道:“你放心。但是我不希望你這位妹妹什麽時候心血**,去殺仙莫問。”

郝南道:“那是自然。今天既然把話都說開了,那我們……還是好兄弟麽?”

李穆然沒有說話。正在此時,又是一騎絕塵而來。三人同時轉頭看去,卻見馬上的是名英俊瀟灑的少年——慕容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