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程並不長,李穆然走得很快。

郝貝的身子很輕,李穆然背著她,依舊腳下生風,隻是那一竹簍藥是拿不了的,便扔在了山上。

半道上李穆然便和她講起了之前配藥的方法,雖然郝貝每樣藥材都猜中了,但是君臣搭配還是猜不到的。她聽著李穆然徐徐道來,默默記在心上。走到半山腰,李穆然不僅將去痕藥的調配方法講了,順便還講了幾種治療跌打損傷的藥,此外,也提了幾句腰傷的調理方法。他見郝貝重複了幾遍,都記下了,才問道:“你還想學什麽?”

郝貝伏在他背上,山風吹著李穆然的頭發掃到她臉上,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隨後又輕笑了起來。李穆然不知她在笑什麽,便問道:“受涼了麽?”

郝貝笑道:“沒有。你走得快,風有些大。”

李穆然道:“是麽?早點回去,你也好早些休息。想學什麽,還沒想好麽?”

郝貝沉吟。她也不知該學什麽,不過方才和李穆然玩笑,這時認真想起來,倒覺得有些傷腦筋。

她平日最愛的是武功,但也不屑於向旁人討教,更何況李穆然當日勝她隻是在於銳氣,她如果開了口,反倒顯得自己果然武功比他低一般。至於醫理藥理,她學的偏於用毒,李穆然的則是已治療為主,聽了他幾句話,雖然對自己有所幫助,但路數全然不同,學得多了,隻怕貪多嚼不爛,反而不好。

“學些什麽,能常和他說說話呢?”攀著李穆然的肩頭,她凝眸看著他俊逸的側臉。從郝南在桐柏山上要她暗殺李穆然起,她便對這個男子起了幾分好奇,常常想這究竟是什麽樣的人,能夠讓哥哥那般優秀的人也起了忌心?她推他到石濤刀下,本來想著他是必死無疑的,沒想到他竟能反敗為勝,露出一手讓自己也覺驚歎的武功。此後看他在軍中混得風生水起,聽義父說他已是新兵中能威脅郝南地位的第一人,她便打定了主意不能讓他得勝,故而千方百計地阻撓,雖然成功了,但心中卻覺不是滋味。

她向來眼高於頂,自恃武功是鮮卑女子中的第一人,卻偏偏是用毒才勝了他,自然覺得自己勝之不武,不算英雄。她本想放下此事,但紀忠國愚蠢到刺殺李穆然,而李穆然果然也受了重傷,義父以為機會來了,便要她不露聲色地毒殺了他。可沒想到混進軍侯府下毒這般簡單的事情,卻被個女子阻攔下來。那女子武功雖不如自己,可是手上功夫也不弱,兩人拆了二十來招,那女子眼見不敵,竟拚著受自己一劍,也踢倒了幾個壇子,引來了慕容烈。

從軍侯府逃走後,她又重新折返,想看看能否再做些手腳,沒想到竟見方才和自己打鬥的那名女子在他房內,和他抱在一起互訴衷腸。

她那時聽李穆然抱著那女子說了羅裏吧嗦的一大堆漢話,雖然聽得費勁,但也明白其中的意思和深情。她從沒有談過情說過愛,從不知道原來一個人說起心裏話來,竟這般的攝人心魄,她看到那女子最終還是拒絕了他,聽到那女子走後他在屋中長歎良久,忽地也覺得為他感到難過。

這之後和他再見麵時,他已視自己為仇人。那時他每句話中都透著殺氣,和那晚對那個名叫冬兒的女子說話時的語氣截然不同,越是如此,她便越是生氣,管不住自己的脾氣,話也說得越來越絕,終於激得他拔劍動手。

那時她不知道為什麽,求勝心切,隻想贏了他,也不知是想證明什麽。可是心急之下,卻破綻屢出,竟然傷在他的承天劍下。不知是否因禍得福,受了這次傷,這之後再見麵,他倒客氣了許多,言談間也甚是溫和,可是卻能覺出,他和自己離得很遠,仿佛他身邊有個圈,而自己,就被隔在那個圈外邊。

他終究是個漢人,自己卻是個鮮卑族的姑娘。他不喜歡打打殺殺,可是自己就不能文武雙全了麽?

“李大哥,我想你教我識漢字。”

聽到這句話,李穆然腳下一停。

“她怎麽知道?”這是李穆然心中冒出的來的第一個念頭。他以為是慕容烈或郝南將自己在慕容垂家中上家學之事告訴了郝貝,她才出言試探。那是絕密之

事,該怎麽和她說,她又知道了多少?

李穆然怔了怔,麵色不變,隻是沉聲問道:“你不識字麽?”

郝貝想得卻沒那麽多,聽他問話,便笑道:“義父不喜歡我讀漢人的書,可是我喜歡,但阿烈他們也不大會。哥哥說你文武雙全,你自然是會的。”

李穆然道:“你想讀什麽書?其他人就不會麽?”

郝貝道:“藥經啦,武功秘籍啦。以前有位蛇師兄倒是會漢字,可他出師得早,我也沒見過他幾麵。更何況那個人渾身是毒,我跟他呆在一起都嫌渾身不自在。”

李穆然不覺失笑,但旋即想起一人來,整個人身子一僵:“你說的是那位蛇公子?”

郝貝笑道:“你知道他?鮮卑四公子中,他是最毒的那個。”

“鮮卑四公子?”李穆然倒是頭一次聽到這個稱呼,想起當初慕容烈曾在軍中說刺殺釋道安之人是江南派來的,心中更是存疑,“那位蛇公子是你們鮮卑人?”

郝貝道:“就算是吧。不過他早就投到姚萇麾下了,說他是半個羌人半個鮮卑人還差不多。”

“姚萇?”李穆然心中一凜,暗忖原來如此。當初他問慕容烈那位蛇公子是什麽人,他說不會是他告訴自己,恐怕也沒想到,蛇公子的身份,竟是從郝貝口中說出。他對“鮮卑四公子”的稱號也起了幾分好奇,便問道:“其餘三位公子都是什麽人?”

郝貝笑笑:“那三個人,你都認識。相貌最漂亮的,叫做鳳凰公子。”李穆然一笑,道:“是慕容衝?”

郝貝道:“是啊。一個男人,長得比女人還要美貌,也算是一絕了。”李穆然聽她言辭之中盡是輕視,不禁暗暗歎息:看來郝南還沒將她即將嫁到平陽的消息告訴她。可是看她如今這個樣子,隻怕她得知那消息,還要大鬧一場。

郝貝在他身後,看不到他的神情,便續道:“軍職最高,年紀又最輕的那個,叫做火公子。”

“火公子……”李穆然不覺笑出了聲來,想不到慕容烈也在其中。恐怕他也覺這個稱號太過詭異,才一直不肯講出來,“還有一位呢?”

郝貝“咯咯”笑道:“還有一位麽,就是武功最好的了,叫做女公子,現在在你背上!”

“什麽?你也是?”李穆然大驚,險些把郝貝從背上摔下來。他笑著搖頭,道:“武功最好的,這四公子的名頭,不會是你編出來的吧。”

“自然不是!”郝貝怒道,“說了這麽久,漢字你教不教我?”

李穆然與她談了許久,聽她話中語氣不似作偽,心中略定,想著也許自己當真多心。但他仍是有些不放心,便一挺身子,讓郝貝依著一棵樹站住,回身看著她,道:“女公子,你要我教你識字,那我先與你約法三章,你答應了,我便教你。”

郝貝一手扶樹,一手扶腰,聽了李穆然的話,鼻中“嗤”了一聲,道:“本來就是你打賭輸給我的,卻又和我定什麽規矩?”

李穆然笑道:“學不學在你,教不教在我。你不聽我的,我依舊教你,不過少教些,教錯些,反正你也不懂。”

郝貝氣道:“你這人怎麽……怎麽也會耍賴皮?罷了,你先說說看呐!”

李穆然道:“第一,我在山中教你,以樹枝為筆,以泥土為紙,你不許告訴其他人。”

郝貝道:“這個簡單。不過你教我漢字,怕什麽呢?”

李穆然原是怕她學了漢字在慕容烈和郝南麵前顯擺,幾人說話間透露出自己南下之事,不過應答她的問題,自然不能這麽說:“慕容都統自己就不通文墨,更何況他原本就看我不順眼,我怕他知道你跟我學,更生我的氣,以後為難我。”

“原來他是怕義父不喜歡他。”郝貝心思直接,聽了李穆然的話,不由心中竊喜,口中卻仍不肯放鬆:“義父才不是這種人!大將軍和他說過之後,他早就不找你的麻煩了。第二是什麽?”

李穆然道:“不管什麽字,我隻教一遍,絕不說第二遍。至於學不學得會,便看你的。”

郝貝笑道:“那是自然。你要是

教第二遍,我還嫌你囉嗦呢!第三呢?”

李穆然道:“我還有軍務,不能將時間全都耗在教你識字上。我三天教你一次,一次教一個時辰,最多教你兩個月。這之後,就靠你自學了。”

郝貝蹙眉道:“兩個月,為什麽隻是兩個月?”

李穆然微一低頭:“你這麽聰明,兩個月的時間也夠了。你若答應,明天下午申時,我還在此地等你,如何?”

郝貝聽他說到“等你”兩字,隻覺臉頰發燙,忙伸出手來,粲然笑道:“好啊!我們倆打鉤鉤,誰違了約,誰就是小狗!”

瞧她歡天喜地便如孩子一般,李穆然也受到感染,心情開朗了許多:“好,便依你說的。”

此後十餘日,郝貝依約跟著李穆然學習漢字。她倒也不是全然不懂,故而李穆然教得也不算費力,有時他教的,比起慕容家學中西席所講,還要深些。

他常常侃侃而談,講著一,想到的卻是二,時常口中說著字詞,心中想著的卻是原來在冬水穀中師父們的教誨。

他講得滔滔不絕,郝貝學得也是極其認真。有時見郝貝在土上刻畫,謙恭地向他請教問題,他會生出一種錯覺來,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幾年前,教冬兒認字讀書。這錯覺讓他對郝貝親近了許多,以前對她的惡感也漸漸消去。

在他心中,這女孩子便和自己的妹妹一樣,他關心她,也願意常和她在一起。他希望通過自己的教授,能讓她的脾氣收斂些,整個人溫和一些,如此以後她和慕容衝相處,兩人之間的矛盾也能少些,她的日子會過得更快樂。

郝貝跟他學字,本以為他就是在地上寫寫畫畫,告訴自己這些字怎麽念,是些什麽意思,沒想到他總能延伸,講著講著,便說到了學問上。

他講得很豐富,時不時還能加上些民間故事,漢家傳說,倒比學武學毒來得有趣得多。有時講著講著,他的臉上會露出甚是溫柔的神情,心情好的時候,還會打些山雞、野兔烤著兩人分吃。

他的手藝很好,她從沒想過一個男子烤的肉那般細致,讓自己勉強能果腹的手藝相形見拙。

偶爾,他還會說出些漢家詩詞。那些句子從他口中吟出,比草原上悠揚的歌聲還要動聽,還要動人心弦,雖然句子中的意思自己有時不明白,可是聽得卻很著迷。

以前郝貝總是看不起所謂才子,更加瞧不起朝中的文官。她覺得漢人的文化再好,終究太多靡靡之音,叫人沒精神振作,倒不如習武來得利索。

可是和李穆然在一起時,她倒覺得這男子時不時透出的一股子書卷氣,反而比鮮卑族那些莽漢來得清新許多。她很喜歡看他讀書的樣子,有時下午他教得累了,便讓她在地上自己練著寫字,他則躺坐一旁,一隻手枕在頭下,一隻手拿著卷書仰頭看。

那時陽光隻照著他的側臉,他整個人便如玉雕一般美好,溫潤而風雅,真如書中說的那些佳公子一般無二。

然而這般安寧愜意的日子,卻過得很快。長安城的第一場秋雨下過,朝中漸有傳聞,說聖上決定整飭軍中貪腐。傳聞傳出不到八日,慕容垂作為主倡者之一,擬了條陳出來,遞到苻堅麵前。

那條陳又經苻堅與眾臣反複商議,到了五日之後,終於定了下來。雖然條陳所寫甚是繁複,但傳到軍中,隻剩了一句話,便是:“凡軍官貪腐逾千兩者,斬!”

禦令慕容垂為正使,姚萇為副使,負責監察。從羌族狼兵開始,諸軍逐一篩過,最後則到新成立的新兵營和良家子弟。慕容山這時作為新兵與良家子弟合營的總都統,在軍令初下時,便帶著自己的親兵在軍中上下查了一遍,確信無甚缺漏,又放下話來,說是即便真的有貪腐,也都給他藏好了,倘若在大將軍查營時露出馬腳,休怪他鐵血無情。

就在這同時,慕容衝與郝貝的婚事,也已開始了準備。

慕容暐作為慕容衝的兄長,親送彩禮。郝貝老家遠在龍城,那彩禮自然送到了她義父慕容山的都統府上。郝貝直到見了郝南和慕容山一齊接了彩禮,才明白慕容衝要娶的竟是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