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秋風乍起,長安百姓的業餘談資便一下子豐富了許多。

斬將台上每天都有被斬首的軍中貪官,附近的棺材鋪生意興旺,連帶著壽衣也缺了貨。

姚萇的狼兵中有兩個軍侯因為吃空餉貪了三千兩白銀,被處斬;四禁軍中一位都尉,四個千將鑽軍備的空子,貪了四萬兩銀子,被處斬;撫軍的大將軍甚至利用軍權在家中強占千畝良田,這一查下來,牽連到了當地三十多位的官員。聖上因此震怒,此案之中,斬首者七人,縊死者十餘人,抄家流放者更是不計其數。

同時,距離慕容暐送彩禮已過了三天,長安城中的大街小巷還傳著當天慕容都統家中的“盛況”。據說郝家大小姐大打出手,將來送禮的慕容暐和下人都趕出了門。堂堂新興侯被摔在一堆禮盒上,撞得鼻青臉腫,狼狽不堪。

郝家大小姐的武功和潑辣在長安城中一下子闖出了名頭,幸而郝貝的授業恩師——慕容山的夫人唐秋豔及早出手製住了郝貝,否則恐怕事情鬧大了,要鬧到皇上耳中。郝貝被強行關進了房中,郝南等人輪番去勸說她,結果勸到了第二天半夜,郝貝竟趁郝南不備,一指點了他的穴道,偷跑出了都統府,不知去了何處。

次日一早,慕容烈的軍侯府中。

李穆然與慕容烈看郝南垂頭喪氣,均覺好笑。慕容烈看他愁眉難展,強忍著笑道:“我早說你別一直瞞著小師姐,你偏不聽。現在好了,瞞出事了吧。”

郝南被揶揄地有些惱羞成怒:“叫你們幫我出主意,再要嘲笑我,我也就不認你們這些兄弟了!”

李穆然瞧他急得雙目通紅,想他這些天怕是不眠不休,心急火燎,便笑勸道:“郝姑娘平時都去過什麽地方,我們分頭去找找看。我看她今天剛走,也不見得就會離開長安。”

郝南道:“我和她義父都已經派親兵下去找了。不過這丫頭鬼靈精,要想找到她,怕不是這麽容易。”

慕容烈道:“小師姐總是這樣任性,看來以後衝兄要頭疼了。”想到慕容衝愁眉苦臉的樣子,不禁又笑了出來。郝南看他不改幸災樂禍,連聲歎氣,道:“現在還輪不到他慕容衝頭疼,我的頭都已經快疼死了!”

慕容烈又道:“偏偏最近事情又多。再過三天,查營便要查到新兵營來。”

郝南歎了聲氣,道:“都是我妹子這件事鬧的,查營之事我險些忘了。”他瞧向李穆然,道:“這是李兄的大事,還是先回營去,再準備準備吧。”

李穆然點頭道:“我先走一步。你們若有需要幫忙的,一定來找我。”

慕容烈送他到門口,又跟他講了講大將軍的安排,才看他駕馬離府。

一路回營,想著三天後的查營,李穆然有些想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許久,等查營過了,再過二十來天,就能回到冬水穀,準備南下之事。想著馬上就能見到冬兒,他歸心似箭,隻覺一顆心都暖了起來。隻要能讓她隨著自己南下,不愁以後說不動她和自己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有些心浮意躁,不由微合雙目,想著自己南下的身份。

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庶族士子,老家在巢湖,父親是位鄉紳,實則也是苻堅早在十年前派去的一位細作。那鄉紳同樣姓李,因而李穆然更名為達,表字通遠。至於派出的其餘八人,其中一個名喚李順,作為李穆然的書童,另有三人身材魁梧,則充為李家的家丁。還有四人,則在這之前便分別被派到了建康城中,仙莫問便在其內。這些人裝成平頭百姓,有街頭賣菜的,有做生意的,至於仙莫問,自然是重*舊業,擺攤算卦。

大將軍調走一名親兵,倒不會引起太多人注意,反是自己的百人隊這幾日見自己總在軍外,上上下下都對此略有微詞,幸而烏丸序真還彈壓得住,如此一來,他的威信逐漸在軍中建起,就算自己離開,他接任這個百將,應該也無礙了。

李穆然正在出神,忽聽頭頂隆隆轟響,他仰頭看天,但見烏雲密布,又是一場秋雨即將來臨。冷風迎麵吹來,自己身穿單衫,略覺有些風寒。

“也不知郝貝怎麽樣了。”李穆然想到郝南唉聲歎氣的樣子,雖說事不關己,但還是有些擔心,尤其此時秋風秋雨,也不知郝貝的腰傷養好了沒有。

那丫頭跟著自己學漢字,這十餘天相處,教了她六次,才發現這個丫頭學起東西來,倒真是不一般的認真。她天分很高,果然學東西不用自己教第二遍,算得上與冬兒不相上下。她聽自己講學時全神貫注,仿佛眼睛

裏都能透出光來,幾乎像是換了個人一樣。

“常去的地方,難道她會去那山上?”李穆然微微一驚。郝貝常年在山中采藥,對山中路徑熟悉得很,的確有這個可能。聽著雷聲轟轟,李穆然眼看轅門在前,終於還是一撥馬頭,輕叱一聲,向野山而去。

走到半道上,天上已經開始飄雨點。雖說剛到申時,但天色已有些陰沉,水霧蒙蒙中,前路也是一片模糊。想著郝貝腰傷未愈,他催快了馬。到了野山之下,他仰頭望去,隻見山中林木蔥蘢,在這場秋雨中,似乎一切都是迷蒙的。林野暗沉幽深,與平日陽光下的林子,看起來有很大不同。林子中不時傳出野獸的嗚咽聲,給野山帶了幾分神秘,又有幾分危險。

萬裏追風駒打著鼻息,有些不安。李穆然索性拿著無名劍翻身下馬,讓萬裏追風駒在山道上徘徊,自己則獨身入山。

山路上積了厚厚的落葉,將人跡和獸跡全部掩蓋了起來。沒走兩步,李穆然便瞧見幾片落葉下,一物盤桓遊走,他抽劍出鞘,將那物挑起,卻見是條赤紅如血的蜈蚣。他心知中秋將至,山中寒意來得早,動物們也都急著等過冬。大如狗熊,小如鬆鼠,毒如蛇蠍,都要在深秋到來前屯足秋膘,故而這些日子,反而山間野獸更危險。

雖知郝貝一身武功不弱於自己,可她畢竟是個弱女子,身上又有舊傷,真要藏在山中,那也是危險重重。李穆然劍尖一抖,將那蜈蚣斬作兩段,更向山深處行去。

又走一程,已到自己平日教郝貝漢字的山頂。平日裏這邊山花爛漫,可在秋雨之下,卻見花瓣飄零一地,處處殘枝敗草。見地上瞧不出有否足跡,而雨已下得越來越大,風攜雨勢,在這山中,更叫人覺出天地之威,實非人力可抗。李穆然暗暗搖頭,心知再要找不到她,自己也隻能先回營去。

他聽四下風雨聲大作,倘若郝貝當真在旁,恐怕自己也聽不到,便索性深吸口氣,仰頭高聲喊道:“郝姑娘,你在麽?”

他這一聲喊中蘊著周身內力,聲音穿透山野,少許,便在山間震出層層回聲,仿佛是整座山在發問一般。

他待回聲略弱,又重複著高喝一聲,心想若此般呼聲,自己再呼三遍,如果還無回應,便先下山,卻不料這聲高呼之後,遠遠的見一個極瘦小的身影從道中一閃而來。

那正是郝貝!

她穿著一身慕容山家下人的衣服,渾身靛藍色,和這山、這林、這雨霧融到一起,若不是李穆然眼力非凡,還看不出她。她雙掌護在頭上遮雨,踩著泥水向李穆然跑來,還沒跑到他跟前,已笑道:“李大哥,你看到我留的話了?”

李穆然道:“什麽留話?趕緊跟我回去,你哥哥都快急死了!”

郝貝聽了他的話,猛地間停下了步子,她臉上驚疑交加:“我托烏桓仲跟你說,我在老地方等你。你不知道?那你是怎麽找來的?”

李穆然道:“我想你也許會來,便來碰碰運氣。倘若知道你肯定在山上,我自然會拉著你哥哥一起來。”

郝貝臉色一變,道:“你……原來你是來抓我的,不是來找我的?”她的聲音甚低,說話時天上更響了聲雷,李穆然也沒聽清她說的是什麽。

那聲雷過後,暴雨如注,傾盆而下。

李穆然看山中道上實在呆不下去,又見二人是在山頂,他對山頂遇雷之事心有餘悸,忙伸手拉住郝貝的胳膊,道:“別說其他的,先跟我下山。”

郝貝腳下不動,李穆然一急,手中用的力氣大了些,她沒想到他當真強拉著自己走,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在地上。看她手扶著腰,麵露苦澀,李穆然心中好生愧疚,忙道:“對不起。郝姑娘,你沒事吧?”

郝貝搖頭不語,隻是苦笑了一聲,一把甩開他的手,自己往前走去。

雨越下越大,李穆然與她一前一後走著,到了後來,已是一步一滑。見她扶著腰走得跌跌撞撞,李穆然心下一軟,他四下張望,瞥到側旁山崖之下有個山窟可作避雨處,便道:“郝姑娘,我們等雨下完了再走。你先休息休息,如何?”

郝貝輕哼一聲,停住腳步。她看他指著山窟,便自顧自往裏走去。李穆然瞧了,忙快走幾步擋在她身前,道:“裏邊可能有猛獸避雨,我先進去。”

郝貝冷冷看他,道:“你以為我武功很差,要你保護麽?”語罷,一把推開他,俯身鑽進山窟。她人剛進去,李穆然在外便聽見“嘶”的一聲,旋即就聽郝貝怒喝一聲,旋即見一條蛇被拋了出來。

李穆然也忙矮身進了山窟,問道:“郝姑娘,你怎麽樣?”

郝貝道:“區區一條蛇,還傷不到我。”

李穆然仍懸著心,他伸手入懷掏出火折,點亮了向四周看去,才見這山窟原來甚是淺小,一眼望去,盡收眼底。山窟之內也有些積水,所幸大部分地方都是幹的,除了方才郝貝扔出去的那條蛇外,也就再沒什麽生物了。

“也算是個避雨的佳處了。”李穆然仰頭看窟頂石縫中夾著幾根枯藤,便用劍砍了,又撿些幹枯樹杈,勉強搭了個柴堆,點起了火。火勢漸大,才覺石窟之中慢慢溫暖起來,濕寒之氣也緩緩消除。

一切安頓好了,李穆然長出口氣,才回頭看向郝貝,然而一望之下,卻是一怔。

那女孩子不知何時,已無聲地哭了起來。她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縮在山窟一角,哭得瑟瑟發抖,渾然不見平日裏囂張跋扈的模樣。

他最見不得女孩子落淚,瞧她哭得可憐,心想總該勸解勸解才好,可是事關對方終身大事,自己是個外人,實在不該插嘴。他百思無法,便先出去撿回那蛇屍,借著雨水收拾了,拿回來放到火邊烤著。

片刻工夫,那蛇肉已燒熟。李穆然截了中間一半遞給郝貝,道:“你從家中跑出來之後還沒吃東西吧。”

郝貝接了蛇肉。她也的確是餓得狠了,顧不得燙,便一口咬下。李穆然瞧她吃得香甜,遂溫然笑道:“慢些吃,沒人和你搶。等雨小了,咱們就下山。別再跑了,你現在是姑娘家,鬧鬧脾氣情有可原,難道以後嫁過去,也三天兩頭離家出走麽?”

郝貝本已經止了哭聲,聽他說了這句話,原本收住的淚水又如斷線珠子般滾落下來,李穆然慌道:“你別哭啊,你就這麽不願嫁給慕容衝麽?”

郝貝哽咽著抬起頭來,盯著李穆然道:“你覺得他很好麽?”

李穆然笑道:“女公子,他是‘鳳凰公子’,與你齊名的,怎麽會不好呢?更何況你也說過,他在四公子中最是貌美,說是麵如宋玉,我看也是過之而猶不及。”

郝貝怒道:“住口!我嫁人,嫁個比自己還要漂亮的,那算什麽?更何況……更何況他是當孌童的,全長安城的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孌童是什麽你懂不懂?他們真當我什麽都不知道呢!我嫁給一個孌童,別人又怎麽看我,又怎麽說我!我……我還要不要活了?”她越說越是傷心,說到最後,幾乎連話也說不出來。李穆然本想著慕容衝那親事來得突然,她又是個女孩家,耍耍性子,鬧鬧脾氣,才刻意逃婚,想著自己說笑間化解她心中隔閡,此事就能了了,卻沒想到,原來她對慕容衝成見已深,看來這場婚事,終究是不行的了。

他臉上神情不複輕鬆。慕容衝既是自己的義弟,也是救命恩人,自己一味想回顧於他,可是郝貝話中之事,確實也不容否認。她心比天高,這的確難讓她接受。這可怎麽辦才好呢?

李穆然輕歎一聲:“那也不能說是慕容衝的錯,敗國之人,身不由己,也是劫數。不過他為人謙和,又是大將軍的內侄,更何況平陽太守是個肥差,以後聖上重用他,更是前途無量,你嫁過去,絕不會吃苦。郝南和慕容都統他們不會害你,大將軍也不會,大家總是希望你以後能過得快快樂樂的,衣食無憂。”

郝貝道:“我要是過得快快樂樂的,那隻能是因為我嫁了我喜歡的人。可是我喜歡誰,隻是喜歡這個人本身,絕不是因為他是誰的親戚,又當著什麽差事!李大哥,你聽沒聽過我們鮮卑族有個說法?”

李穆然道:“你說說看。”

郝貝的目光很是悠遠,她靜靜地望著火光,道:“小時候我生在龍城的草原上,聽老人講,狼和狗本是一家,但因為追求不同,才分成了兩種。狼追逐的是自由,雖然每天都吃不飽,但是它們活得很快活,它們吃的每一塊肉,都是憑自己的力量搶來的,它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狗兒則活得沒有狼那麽辛苦,它們被圈在家裏,主人給什麽,就吃什麽。它們不用為吃的發愁,可是也永遠不明白狼的快活。我要做,就做一隻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狼,才不要做一隻家中圈養的狗!”

李穆然聽著她的話怔怔出神,直到此刻,他才覺出,眼前這女子從骨子裏,其實和自己竟是一類人。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也願意為之拚搏。自己如果常留在冬水穀中有多痛苦,那麽這女子強嫁給慕容衝,便有多痛苦。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己都做不到,又憑什麽要說服她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