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牢頭走了,郝貝忙坐到李穆然身邊。

她瞧他朗目無神,麵色慘白,與平日所見判若兩人,心中不禁一陣難過,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他們怎麽……怎麽把你打得這麽重?”

李穆然這時最頭疼見她,但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能直言將她趕走,便好生勸道:“郝姑娘,我是罪有應得,你也不必這麽傷心。”

郝貝沒有聽進他的話,轉頭將食盒揭開,先拿出上層的清淡小菜和粥放到一旁,又從底層取出兩瓶藥,伸手便去掀蓋在李穆然身上的被子。

李穆然大驚,忙回手壓住被子,道:“郝姑娘……郝姑娘,你、你……這……男女授受不親,你……你把藥留下就好,等阿烈他們來了,他們會幫我上藥的。”他被嚇得不輕。

他向來口舌伶俐,到這時竟是張口結舌,一句話吞吞吐吐,說了半天才說完。

“男女授受不親?”郝貝自幼跟慕容家的男孩子一起摸爬滾打玩笑到大,自然沒想過這一點。她愣了一愣,滿麵不服氣地開口:“之前你受了傷,冬兒姑娘幫你治傷,不也是一樣麽?”

李穆然麵上一燙,道:“她自然是不同的。更何況我那時傷重瀕死……自然是不一樣的。”

聽他將自己和他那位心上人劃分得如此不同,郝貝心中酸澀,想發脾氣,可是瞧他因為方才一動,痛得臉色更差,心中一軟,就不再辯駁,低聲道:“我明白。她在你心中,總是我比不了的。可是……這時她不在你身邊,她也救不出來你,我卻一定要救你!”她仿佛突然間瞧到了自己的一條出路,話說起來底氣十足,連眼睛裏都透出了光來。

李穆然怕的就是她自作聰明,聽她說要救自己,忙勸道:“郝姑娘,你別費心了。證據確鑿,這案子板上釘釘,已經是翻不過來的了!”說完這句話後,他卻覺好笑,暗忖自己說話的口氣似乎被關在這裏的是郝貝一般。他不由輕咳一聲,借以掩飾笑意。

郝貝卻聽不進去。她將頭搖得像波浪鼓一般:“我不信。你怎麽會貪銀子,你還差這些錢麽,更何況你是什麽人我難道不清楚麽!就算有證據,那也肯定是因為你有難處!我不管,我去找我義父,找垂叔叔,我要他們去幫你求情,我不能看著你死!”

她說得極認真,也極動情。李穆然怔怔地看著她,一時無語。他不願看她如此傷心,衝動之下,想將真相告訴她。可是話到嘴邊,卻想到她若知自己還會活下去,隻怕心中仍存希望;而兩天之後,她若當真以為自己死了,最多大哭一場也就作罷,以後她自有自己的人生,自會找到一個疼她愛她的男子,幸福快樂。想著長痛不及短痛。李穆然硬下心腸,道:“對不起,郝姑娘,我讓你失望了。我便是這麽一個貪財逐利的小人,並不是你心中的大英雄。你不用為我去求誰。更何況,令出如山,聖上也絕不會為了我更改法令。”

郝貝堵著耳朵泣道:“我不管,我不要聽!你不是這種人,你就不是!我就是要救你,你要是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不行!”郝貝的話把李穆然嚇出一身冷汗來,倘若真因為自己假死的緣故害得她自殺,且不說郝南或者

慕容山會怎樣,自己也是要內疚一輩子的。

“你……你要是死了,我做鬼也做不安穩。”李穆然仔細揣度著自己的話,努力想著怎樣平定郝貝的情緒,“阿貝,我和郝南一樣,我不希望你死,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你要是喜歡我,便聽我的話。慕容都統和你哥哥都很疼愛你,你要是死了,他們怎麽辦?”

郝貝聽他改口叫自己“阿貝”,心中一暖,又聽他溫言勸慰,想起哥哥和義父,漸漸平靜下來,可是想到他一心求死,處斬之期就在數日之後,又“嗚嗚”地伏在他身旁哭了起來。

她哭了許久,李穆然看著她,幾次想伸手去拍拍她後背安慰她,卻終究還是製止了自己。他不知該怎麽勸她,隻覺自己的心都被她哭亂了,他不由想到冬兒,生怕自己回穀晚了,若是自己被處斬的消息先傳了過去,她不知又該如何傷心。

他怔怔出神,卻聽郝貝哭得聲音越來越大,他苦思無法,見對麵牢房裏的幾個犯人對自己這邊指指點點,還有幾人目光死死盯著食盒旁的飯菜,心中忽地有了主意:“阿貝,我瞧你帶來了吃的。我有些餓了,你喂我吃,好不好?”

郝貝隻疑自己聽錯了,她還是來不及止住哭聲,卻抬頭看著他,一雙眸子中透著亮晶晶的光:“你……你說真的?”

李穆然淡笑道:“你看我的樣子,像是能自己吃飯麽?”

郝貝看他對著自己笑,又是難得的溫和,忙伸手一抹臉。她破涕而笑,起身端來了小菜和粥,道:“你真的要吃?都是我自己做的。我聽見你被打了,就跟廚子學著做了這些……恐怕,恐怕還沒你烤的肉好吃。”說著說著,一癟嘴,又哭了出來。

李穆然向碟中看去。她做的菜很清淡,兩碟小菜分別是涼拌筍絲,清炒荸薺,那粥則是粟米熬成,裏邊又混著切成片的黃芪和當歸。黃芪退腫生肌,當歸補氣活血,郝貝雖然不會做菜,但藥理卻是學得很熟。

郝貝夾了一筷子菜,小心翼翼喂到李穆然口中,看他咽了下去,才邊抽泣著,邊輕聲問道:“怎麽樣?”

李穆然也是第一次被人喂飯,臉頰有些發燙,心中默念道:“冬兒,你別怪我,我是為了人家姑娘開開心心地活下去,才出此下策。”那菜的口味自然說不上如何好,但也不至於有多難吃,況且郝貝武功超群,切菜的刀工自然沒的說,故而筍絲均勻,也甚入味。李穆然點點頭,笑道:“很好。”

郝貝擤了擤鼻涕,展顏強笑道:“真的?”又用瓷勺舀了一勺粥,吹涼了喂入他口中。她見李穆然此時對自己的態度驟然變了,心情大好,忽地道:“李大哥,我還有個法子。你那位義弟慕容衝,他不是很得聖上寵幸麽,不如叫他去求……”

她話沒說完,李穆然已截口道:“不行!阿貝,這件事是我自己犯的錯,那麽結果就該由我自己來承受,不能累及他人。”他看自己疾言厲色,說得郝貝臉色又沉了下來,忙問道:“你……你那天回去後,郝南有沒有為難你?還要你嫁慕容衝麽?”

說到此事,郝貝終於高興了些:“你猜猜看呢!”

李穆然溫然道:“他沒有繼續勸你?”

貝笑道:“他敢!他說慕容衝知道慕容暐被我打了出去,便主動退了婚!”

瞧她這般高興,李穆然卻覺黯然。這退婚一事,慕容衝心中定然很難受。自己這位義弟也是聰明人,何嚐猜不到郝貝是為了什麽不肯下嫁,此事恐怕又一次讓他想起那些最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些本不是他的錯,可是最終所有痛苦都是要他來承受。

看他不回話,也吃不下東西,郝貝以為他是在擔心即將到來的處斬,便道:“李大哥,不如……趁現在牢門開著,我帶你殺出去吧!”

“劫獄?”李穆然劍眉一挑,看向郝貝,“阿貝,你瘋了?這是要犯死罪的!”

郝貝滿麵認真:“那又怎樣,我不怕!我們逃出去,能逃到哪兒就逃到哪兒!就算最後被追上,就算一起死了,我也不怕。隻要和你在一起,我……我便是開心的。”

李穆然歎口氣,道:“傻丫頭,方才我說的話你又不聽了?我是肯定會上斬將台的,你還年輕,何必為了我放棄大好青春?阿貝,我意已決,你不要再自作主張。你……牢房又髒又臭,實在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今天來過之後,以後都不要來看我了,我被殺的時候,你也別去法場。今日見過之後,以後再不見麵,你自己好好保重,忘了我吧。”

郝貝木然瞧著他,她覺得自己的眼淚已經流光了,到了這時,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她看著李穆然俊朗而慘白的麵容,隻覺自己的心都要揉碎了,枉自己費盡力氣想要救他,可偏偏他寧死也不肯和自己在一起,難道他就這般討厭自己麽?郝貝靜靜站起了身,忽地大聲道:“李穆然,我永遠也忘不了你的!”語罷,她猝然扭身跑出了牢房,飛一般衝出了大牢。

接下來的三天,郝貝果真再沒有來,從郝南口中得知她把自己關在家中,誰也不理,誰也不見,但到底是沒有做出太出格的事情,李穆然終得以安心養傷。

這三日之中,他沒少被同囚的其他人冷嘲熱諷,不止一人問他那天那個“暴脾氣的野丫頭”和他是什麽關係,他誰也不理,隻想著好生捱過這段日子,好早些出去,早些養好了傷,早些回穀見冬兒。

他現在隻擔心郝貝一個想不開,自己被“處斬”那天愚蠢到去劫法場,因此這幾日一直要慕容烈和郝南看緊了郝貝。郝南對他和自己妹妹糾葛不清本有些不滿,可是想想郝貝的個性,終於還是諒解了李穆然。

郝貝送來的療傷藥甚是有效,李穆然用過後,不出兩天,傷便已經都結了疤,雖然尚不能回複到以前一樣,不過慢慢走路已是可以。為此他謝絕了去慕容烈府上養傷的提議,在“處斬”之日來臨當天,便易容改裝,把萬裏追風駒交予慕容烈,自己牽了一匹駑馬,向秦嶺緩緩而去。

斬將台上人頭落地之時,李穆然早已悄然出了長安。回首望去,隻見這座古城滄桑無比,在正午的陽光下,那般高大,也那般雄偉。不知南方建康,又是一座什麽樣的城,自己又能碰到什麽樣的人,冬兒和自己一起南下,又是有何結果。

前途漫漫,看不清摸不透。他一人一馬,踉蹌西行。秋風漸起,道路兩旁的樹木落葉紛下,一片金黃之中,他已踏入黃塵萬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