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嚴國英一改昨日的嚴詞厲色,帶著李穆然到城中最熱鬧的市集逛了一圈,又去瞧了瞧嚴家店裏的生意。他開的是家藥店,一進店門,就聞到極濃厚的草藥味道。坐堂的大夫和抓藥的夥計瞧他來了,忙起身喊“老爺”。

嚴國英一擺手,回身讓出李穆然來,道:“介紹大家認識認識,這是我故友之子,李達。他從巢湖來,對藥材生意很感興趣,以後會常來店裏幫忙。我年歲已邁,說不定以後這生意都要交給他來管。”

那大夫忙喚“李公子”,李穆然微笑回禮。他雖通醫術,但並不喜歡,聞著滿屋子藥味,忽然想起冬兒,心道如果以後讓她在藥鋪裏管事,救死扶傷的,她定然十分高興。

除了藥鋪之外,嚴國英又帶李穆然看了一家古董鋪子,一家首飾鋪子。李穆然早已將李擎濤夫婦給的人名單背得滾瓜爛熟,心知古董鋪子的梁掌櫃、首飾鋪子的金掌櫃,都是早些年秦國派來晉國的細作,即在苻堅口中所言的“二十人”之中。他瞧這些人對嚴國英尊敬無比,又見他們對自己敬而遠之,心知自己要想當這個“領頭人”,的確前路漫漫,頗為困難。恐怕初到建康半年時間,首要任務都是建立威信,而非網羅消息。

嚴國英坐軟轎方坐了一個多時辰,便喊起了累。李穆然沒辦法,隻能跟著他去了間酒樓休息。那酒樓一樓是大廳,二樓是雅座,嚴國英倒是不吝嗇錢,給了十兩銀子,包了最好的雅間,又叫了幾個姑娘來唱曲。

他半合著眼聽曲兒,聽得高興時,自己也跟著哼上兩句。他五音不全,唱得很難聽,可卻是正宗的吳儂軟語。李穆然瞧他把一個閑來無事,隻知享受的老爺果真演得天衣無縫,這時也不覺暗暗起了幾分佩服。“大象無形。”那四個字該是他用一輩子熔煉出的精粹了。

李穆然想著嚴國英肯把他這些年的經驗之談都告訴自己,倒叫人瞧不清他究竟是敵是友。此人走的每一步都是匪夷所思的,叫自己看不透。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仿佛自己被對方玩弄於股掌之中,腳不著地,滿心的不踏實。李穆然看嚴國英遠沒有要起來離開的意思,自己又覺坐著無聊,便向窗外瞧去。明媚陽光之下,建康城的確比長安要富麗許多。大小房屋鱗次櫛比,密密麻麻,數不勝數。

往西南看去,臨近秦淮河畔,是一片白牆黑瓦的宅邸。那一片宅邸看著很素靜,然而其中住著的非富即貴,且都是足以左右朝野之人,那是烏衣巷,是士族顯貴聚居之處,晉國當朝丞相謝安也住在其內。

想到晉國朝野,李穆然不覺想起了劉風清,不知他何時入朝為官。“殿中監”,他是自己手中的一顆隱棋,也算是比嚴國英略多的一點優勢。

“通遠,在想什麽呢?”嚴國英的聲音忽地響起。李穆然目光掠過酒樓東邊一個賣菜攤子,見那攤子後豎起了一個高高的白幡,猛地回過了神來,溫然笑道:“沒什麽。姑娘們的曲子唱得好聽,侄兒便聽得入了神。”

“是嗎?”嚴國英哂笑,“休息的時候就該好好休息,想事的時候再好好想事,別想著一心兩用。”

“是,侄兒記下了。”李穆然拿了顆五香蠶豆放入口中,又飲了一杯酒。然而嚴國英的話,他一句都沒有聽進去,隻是想著千萬不能讓他發現酒樓外邊有什麽異樣。他暗忖看樣子嚴國英這幾天是不會讓自己單獨行動的,而他帶自己去見的人,都是苻堅給的名單上的人,李擎濤所言的下線,他是一個都不讓自己接觸。想到此處,李穆然有些惱火:嚴國英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在最大程度地拖慢進度。一個上午隻拜訪了兩人,照如此速度,二十個人怎麽著也要用五天才能見完,更何況他在旁邊,自己也不方便問話。

跟著自己一撥被南派晉國的十人,有五個人現在就在身邊,安置在建康城中的隻有四人,也不知他們這些日子過得如何,都探聽到了什麽。李穆然實在有些著急上火,

可他深知這四個人暫時還未暴露給嚴國英,那便是自己反敗為勝的依靠。他心知仙莫問就在那菜攤後邊,可是怕他暴露,便隻是一杯接著一杯的喝著酒,再也不向窗外看一眼。

兩人在酒樓中耽擱了足有一個半時辰,嚴國英瞧李穆然有了幾分醉意,才滿意地拍拍肚子,起身結賬。

既然李穆然酒醉,嚴國英索性打道回府,讓李穆然回屋好生休息。

冬兒和李順見李穆然喝得多了,擔心他出事,待嚴府的家丁離開後,便都守到他床前。冬兒隨身備著解酒藥,忙取出一顆叫他服下。李穆然將那藥含在口中,一擺手,道:“表妹,你叫雅淑進來。李順,你打盆水來。我跟你們三個都有話講。”

“雅淑?”冬兒不解其意,不過還是點了點頭,出門喚了雅淑一同進屋。

李穆然見雅淑和李順都進了屋,又命關好了門,才對冬兒一笑,道:“表妹,接下來要勞煩你了。”語罷,他又看向李順:“若我沒記錯,你會縮骨術?”

“老爺,李少爺的屋門關上了,他們四個人都在屋中。”李穆然四人在屋中商議之時,早有嚴府的下人報到了嚴國英處。

嚴國英一捋下頜胡須,抿嘴暗笑:“想金蟬脫殼?這計策用得著實低劣。”他一揮手,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別驚動他們。”

那下人離開後,不出片刻,忽聽李穆然房中響起一個女子的驚叫:“啊!”

那聲尖叫穿透了幾層房瓦,驚得後院女眷們也都慌忙出來,隻見“佟姑娘”急匆匆地跑出了李穆然的房間,裙子上濕了一片,雅淑在後邊一直喊著“小姐”,追著她一起回了閨房。繼而,李順也一身酒氣地跑了出來,他的衣服前襟都濕了,幾個嚴府家丁連忙拉著他問怎麽回事,他一臉苦笑,道:“少爺喝得太多,醉酒,醉酒。我要去換身衣服。”他見李財三人也跑了來,忙對他用了個眼色,道:“少爺酒醉得厲害,你去瞧著。我先換身衣服,一會兒就去。”

李財一愕,忙點點頭,往李穆然房中去了。李富和李貴兩人也要跟去,李順一把扯住李富,道:“好兄弟,你身形跟我差不多,先拿你衣服借我一套。我晚上就還你!”

李富微愕,心想李順帶來的衣服又不是隻這麽一套,怎麽要借自己的衣服?他正要開口,就覺對方握著自己的手,又用力按了按,才忙改口道:“好,好。”拉著李順一起向下人住處走去。

此時李財已到了李穆然房中,見李穆然仰麵躺在**,正合著眼休息。

這時早有嚴府的下人送來解酒茶,李財上前扶起李穆然,看他慢慢將解酒茶全喝了,才放下心,又扶他睡下,剛一回頭,就見李順換了衣服,已進了屋子。

“李順留下。李財,你在門口看著,別讓人進來。”李穆然在床榻上低聲說了一句。李財忙點了點頭,又對李順說了一聲:“好好照顧少爺。”便出了屋子,關了門。

李穆然看門一關,猛然從**坐了起來。他臉上已全然沒了酒意,一彎身,手撫向床榻底部,“哢”的一聲,已打開了暗道入口。李順目瞪口呆地在旁看著,嚴格的細作訓練已經讓他處亂不驚,愣了一愣,隻說了一聲:“您自己小心。”便依舊坐回了長案旁,目不斜視地盯著門口。

李穆然嘿然一笑,已下到暗道之中,急匆匆地向出口走去。

嚴國英好整以暇地坐在空屋中,看著暗道的出口。

離李穆然回嚴府已經過了半個時辰,府中上下早已平靜了下來,可是很快,這空屋又該不安靜了。

他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大,因此沒帶別人在身邊,隻叫管家在空屋外守著。他暗忖這個年輕人的武功勝過自己不錯,但他也相信,對方並不願意把這個暗道口搞得雞飛狗跳,引人注目。

俄而,他眼前的一塊木板動了動,嚴國英冷笑一聲,搖了搖頭,從邊上撿了根柴火棍,扒拉開木板,

繼而看也不看,就向木板底下敲去:“何方小賊?”

木板下的人自然不會由著他打,那人一把握住了木棍,嚴國英眼神一凜,回手一挑,那人順力從木板下騰身而出,“刷”的一下,穩穩落到他麵前,同時反手一擰,已將柴火棍反奪了過來:“嚴公。”

那人身形高挑,俊逸瀟灑,正是李穆然。

嚴國英冷冷地看著他:“以為我瞧不出你裝醉?”

李穆然笑笑:“前輩刻意拖延,晚輩沒辦法,隻能出此下策。”

嚴國英一字眉幾乎倒擰起來:“愚蠢!現在就給我回去,若今天換了別人,你早就沒命了,懂不懂?”

李穆然深吸口氣,正色道:“嚴公,我尊你一聲前輩,是看在您之前二十多年的辛勞份上。我知道,我要當好這個領頭人,無您的支持,斷無可能。但是,說白了你我都是為聖上做事,還希望您能好好配合,否則我如實報上,隻怕您一世精明毀於一旦,這又何苦?”

嚴國英氣急反笑:“臭小子,還沒學會走路,便想跑了?想要挾我,哈哈,真是好大的口氣!我今天不妨把話撂在這兒。從晉往秦傳信,都是我的一句話。若我說不行,莫說是慕容垂的親信,聖上派來的領頭人,哼哼,哪怕你是晉國的皇帝,是神仙,那也是不行!”

李穆然不覺怒道:“嚴公,我對你一忍再忍,已是給足了您老台階下。也罷,您不肯傳信也好,不認我這個領頭人也好,總該圖些什麽。你若願意,便開誠布公地說出來,我們之間哪怕隻做交易,不分上下,我也認了。”

嚴國英“哈哈”笑道:“我圖什麽?你一個小娃娃,也配和我談交易?我還是那句話,你什麽時候叫我認可,覺得你配做這個領頭人,不用你說話,我退位讓賢;否則……哼哼,就是癡心妄想。不出半年功夫,我就叫你滾回去,繼續做你的大頭兵!”

李穆然見這人如此不可理論,重重歎了聲氣,道:“也罷。既是如此,我也無話可說。今日算前輩贏了,晚輩這就回去。”語罷,他退回到暗道中。

嚴國英看他從下安回木板,才一張右手,暗暗搖頭:他能從自己手中奪走木棍,用的內功心法與自己昨日在門口試探的也如出一轍,看來這人當真是他。沒想到,姓李的年輕人果然用了這麽低下的脫身手段,看來自己還是錯看了他。可是為什麽姚萇一味要自己拉攏他呢?

嚴國英在空屋中與李穆然唇槍舌劍之時,李富說幫佟小姐買東西,已出了嚴府。

他三繞兩繞,便繞到了之前嚴國英與李穆然待過的酒樓。他直奔酒樓東側,見菜攤之後,那白幡依舊,上書四個大字,正是“鐵口直斷”。幡下,一個年輕人抱腿靠坐在牆角,睡得正香。他麵前放著一疊白紙,一杆禿了頭的毛筆,一小碟墨汁。那墨汁甚是拙劣,臭味熏天,引得蒼蠅“嗡嗡”,圍在碟子邊上,叫個不休。

“喂,算卦的,醒醒!”李富踢了踢仙莫問的腳尖。仙莫問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麵前是個青衣小廝,便抻抻腰,打了個哈欠,髒兮兮的右手往前一伸,五指張開,道:“一卦五十文,付不起錢的就走人。”

李富看他又要睡去,又踢了他一腳,道:“你別睡,誰說我付不起了?”

仙莫問這才搖搖晃晃地坐直了身子,瞧著他,道:“別搗亂。我這是測字的,你就算付得起錢,你認字麽?說好了,看手相什麽的,我可不管。”

李富一笑,道:“那我寫個字,先生幫著瞧瞧。”語罷,提筆沾墨,在紙上寫了個大大的“天”字。

仙莫問身子一震,瞪大了一雙眼睛盯著他,隔了好久,才輕聲問:“你問什麽?”

李富低聲道:“定野承天,你說我問什麽?”

仙莫問聞言,更是一驚,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他眼圈微微泛了紅,喉嚨中一陣哽咽,忍了許久,才勉強沒喊出“百將”二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