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還沒出手,庾清忽地大叫了一聲,繼而整個人都倒在了地上,哭嚎起來。

庾淵忙回頭看去,卻見庾清右手上纏著一條竹葉青蛇。竹葉青蛇喜歡藏在樹上,它周身碧綠,很難察覺。那蛇緊咬庾清不放,庾淵大急,忙用袖子包著手,把蛇頭狠狠捏著,繼而用力甩到一旁。

他不會治蛇毒,見弟弟在眼前哭叫,一時竟手足無措起來。他見庾清身邊扔著一根麻繩,不及多想,便拿來將他的手肘紮緊,又用力在傷處擠著毒血。庾清沒受傷的那隻手死死拉著庾淵的衣服,口中不住地喊道:“哥,好痛啊!我手好痛!我要死了是不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庾淵也不知竹葉青的毒性究竟如何,但他常年走南闖北,聽過不少毒蛇咬人致死的例子,這時見庾清哭喊得厲害,不覺心中一酸,眼淚落了下來。庾清打從記事起,便沒見庾淵慌過神,這時看他竟哭了出來,以為自己死定了,兩眼一翻,便昏了過去。

庾清一昏,不再吵鬧,庾淵才平穩心緒。他一蹙眉,俯身背起庾清,暗道了一聲:“我一定救回你”,負起他向山下跑去。

看庾淵走遠了,李穆然拍開冬兒的穴道,兩人從灌木叢中走了出來。李穆然搖搖頭,對冬兒道:“你說,像庾清這種人該不該死?”

冬兒怔了怔,道:“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老天爺也容不下他。但你也瞧見了,他若是死了,庾淵會難過得緊。誰沒有親人呢?”

李穆然道:“那是他不知道庾清有心害他。”

冬兒幽然道:“他要知道了,豈不是更難受?”

李穆然道:“是啊,可惜竹葉青不致死,隻能讓庾清嚐嚐苦頭。”

冬兒這時卻著起了急:“這件事要不要知會庾淵一聲。萬一……萬一庾清救活了,還想對他不利……”

李穆然微一簇眉:“不會吧。庾淵如此救他,他還不肯悔改?他們終究是兄弟。”

冬兒道:“說得也是。”她嘴上如此說,心裏卻還是有些放不下:庾清那種見錢眼開的小人,當真會悔改麽?

李穆然見她愁眉不展,又開口勸道:“別多想了。你要真的和庾淵說,無憑無據的,他是信你,還是信他弟弟?更何況,他和他弟弟說話,發覺咱們在旁邊偷聽,咱倆就算身上都是嘴,也說不清了。別忘了,他是晉人,和我們也算敵人。”

“是啊。”冬兒這才點了點頭,卻沉默起來。穆然說得不錯,庾淵是晉人,更何況他還知道自己的身份,倘若方才真的死了,那自己就再也不用擔心了,豈不幹淨利落……可是為什麽自己和穆然都不約而同選擇了要救他呢?她這些天接觸到的全是爾虞我詐,陰謀詭計,饒是天真,這時也有了幾分城府。她看向李穆然,問道:“穆然,你說實話,方才庾清如果動了手,你會真的出手救庾淵麽?”

李穆然微愕。他起初聽不懂冬兒話中的意思,轉念一想,才明白她竟是對自己起了疑心。他心中一酸,卻不得不承認,冬兒問的話,的確問到了關鍵。他會救庾淵麽?方才手上扣石子,是不是隻為了裝樣子給冬兒看?李穆然答不出來。他不願意騙她,便強笑了兩聲,說了一句“別亂想”,拉著她往山下走去。

兩人在山上耽擱了時辰,到了渡口時,雅淑早已離開。兩人都不想這麽快回嚴府,就沿著江流往下走,越走越是靜僻,越走越渺無人煙。看著浩瀚長江,冬兒忽地說道:“再過一陣子,滿了一年,我就回去了。”

李穆然看著她的側臉,見她目光閃爍,宛如水中波光,想起從穀中出發時,兩人曾那麽快樂;想起半年前在江上南渡時,兩人在小舟中擁吻;這些往事還清晰地如同就在昨天一樣,沒想到這麽快,一年之期已過。他隻覺胸口如被巨石砸了一下,痛得喘不上氣來。

他努力平複下心緒,道:“你隻跟我一年就走,我還沒想好你回去的說辭,能再多留些日子麽?”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已與乞憐無異。

冬兒雙眸寧靜如水,仿佛能看到他心中去:“出穀時便說好幫你一年,你想了這麽久,怎麽會沒想好我回去的說辭?”

李穆然道:“我不想你回去。我不想放你走!”他話一出口,便覺有些造次,繼而,就見冬兒微微一笑,道:“我們不是說好的麽?彼此有彼此的選擇,不強迫對方的。”她說到最後幾個字,眉頭一緊,再也忍耐不住,兩行淚落了下來。

她抹去淚水,強笑了一聲,道:“你要是沒想好,也

沒關係,我已經想好了一個,你看看能不能用。你讓李前輩他們來封信,就說……就說我家裏人生病了,要我回去。等我走了,你再說我的至親病死了,那麽至少三年,不會有人煩你了。”她頓了頓,道,“三年時間,你應該已經不用再待在建康了。”

李穆然已經痛得麻木了,他的頭昏昏沉沉的,嘴裏說的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三年之後,如果我還在這兒呢?”

冬兒淡笑一聲,道:“你就說我也病死了。一了百了。”

李穆然腳下一頓,轉頭看她:“我做不到。”他忽地一把抱緊了她,道:“冬兒,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不到一了百了,我做不到!”

冬兒被他這一抱,登時再忍不住,緊緊擁著他,在他懷中大哭起來:“穆然,你對我太狠心了!我不喜歡留在這兒,一天都不想!你放了我吧!你放了我吧!”她這些天的難受、自責、怨懟以及擔憂一下子全都爆發了出來,她攥著拳打著他,雖然沒用內力,但卻打得很重。李穆然眼前一片模糊,他仰著頭強忍著不落淚,卻覺淚水流到了嘴裏,滿口苦澀,而懷中,冬兒還在不停地哭道:“你放了我吧!”

李穆然緊緊抱著她,從一開始的不甘心慢慢變到心寒心死,終於放開了她。他伸手抹去她的淚水,道:“我明白了。別哭了,不然回去被他們看到,不好。總之還有三個月……”他說不下去了,吸了口氣,強笑了笑,道:“回去吧。”

兩人走回嚴府時,已是華燈初上。兩人都沒心思吃飯,跟眾人應付了幾句,便各自回房休息。冬兒還掛懷著雅淑的腳傷,一回房,就叫了雅淑到自己屋中治傷。

李穆然在屋中,看著李順交給他的最新的線報,也隻有此時,他心中好些,不用去想方才的煩心事。朱序果然和晉還有聯係,這兩年秦的國庫數字,他都準確無誤地報給了謝安。這線報說得極是詳細,應該不是假的,然而他卻不知是誰提供的。他看向李順,李順回道:“今天嚴公和您方出了門,這線報後腳就遞了過來。而且……而且是放在您的屋門前。”

“屋門前?”李穆然暗驚,這是什麽人,能用出這種手段來!莫非是嚴國英?他腦海中方有此問,旋即便自己否掉了。且不說嚴國英是姚萇的人,就是查朱序,恐怕他都想不到。這信中所寫,都是晉國秘事,難不成這人竟是晉國的官員?

他拿著線報,反複端瞧,卻見那張紙的左側,有一大片空白。他起了疑心,將紙放到鼻端聞了聞,隻覺一股淡淡的酸味幽幽傳來。

李穆然心中有了計較,伸手蘸了些茶水拂過空白,見果然有字跡顯現了出來:“六安大恩,不敢或忘。鮮於通遠,子博敬服。”

“庾淵?”李穆然一愣,繼而頭中“嗡”的響了一聲,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早知如此,今天下午在山中,就該把他殺了。那時有庾清這個絕佳的掩護在,就算庾淵死了,也不會有人疑心。

李穆然重重一捶桌子,剛要站起來,忽地又想起一事,便重坐了回去。

庾淵將這線報交給自己,是什麽意思?他難道希望晉國被滅麽?他越發的猜不透庾淵,苦思無解,便將那線報放在了一旁。他抬頭見李順兀自站在一邊,一臉疑惑,便道:“你先下去吧,我有些累了。對了,吩咐李財他們,這些日子安分一些,先別出府。”

李順離開後,李穆然又拿起了那線報,暗忖既然自己已經露了行藏,冬兒自然也被識穿了,該當去提醒她幾句。他推開窗戶,向冬兒的廂房望去,見她已熄了燈,想起下午兩人之間剛剛鬧過一場,他有些怕去見她,可是這件事萬分緊要,實在拖不得。他硬著頭皮起了身,又看了那信幾眼,默默將信上的數字都記在心中後,將信燒成了灰。

李穆然走到冬兒房前時,四下空無一人。他輕敲了敲門,低聲道:“表妹,開門。”

屋中有聲音,可是門卻久久沒開,李穆然等得有些著急,又催了一次,冬兒才開了門,道:“表哥,有事麽?”

她應是已經睡下,聽了敲門聲才匆忙起來。她衣衫淩亂,領口也沒遮好,露著雪緞一般的皮膚和若隱若現的抹胸。李穆然從沒見過她如現在這般魅惑,隻覺心一時間都漏跳了幾拍,繼而就有些血氣上湧。他愣了好一會兒,才道:“怎麽不是雅淑來開門,她人呢?在不在屋裏?”

雅淑和青嵐都是冬兒的丫鬟,可是青嵐是古氏派在冬兒身邊的人,又是慕容垂的手下,說話老氣橫秋的,平日也顯得心機深

沉,因此冬兒不是太喜歡她,見古氏生育之後缺人照料,便又把她打發了過去幫著看孩子,平時留在身邊的,隻有雅淑一人。

冬兒看李穆然問起雅淑,不覺笑道:“嚴夫人說找她有事兒,好像是幫著收拾石姨娘的東西,不知道要什麽時候才回來呢。穆然,你進來說話。”她伸手拉他進屋,隨即便關上了門。

李穆然一愣,暗忖冬兒白天才哭得那麽厲害,怎麽這會兒竟和變了個人一樣。可是她叫自己“穆然”,這是斷斷錯不了的。他這一驚一疑之間,庾淵之事便沒說出,隻怔怔地看著她,問道:“你……你沒事了?”

冬兒一笑,道:“我想好了。穆然,我沒事了。我想和你在一起,再也不離開你了。”

“嗯?”李穆然聞言更是一驚,他整個人呆在了原地,嘴半張著,不知過了多久,才問了兩個字:“真的?”

“當然是真的。”冬兒巧笑嫣兮,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麽了,你不高興?”

“不是。”李穆然剛從大悲之中走出來,這時恰逢大喜,竟然有些反應不過來。他眼珠子轉也不轉地看著冬兒,道:“我真的沒聽錯?冬兒,你再說一遍,好不好?”

冬兒笑笑,一字一字地重複道:“我想和你在一起,再也不離開你了。本來我想一會兒告訴你的,不過你來了,正好便說了。”

“一會兒告訴我?”到了此時,李穆然仍保持著最後一點清明,“你不是都睡下了麽?”

冬兒道:“那是做樣子給別人看的。”她到衣櫥前,不知在什麽地方碰了一下,那衣櫥挪開,露出底下一條暗道:“你猜這是什麽?”

這一天下來,已發生了太多事情,李穆然委實不願意再猜,便道:“我不知道,是通往什麽地方的?”

冬兒臉上一紅,道:“是往你屋子去的。”

李穆然愣道:“我怎麽不知道?”

冬兒笑道:“是嚴夫人告訴我的……她說、她說……我不想講了。”她一翹嘴,停了停,笑看著李穆然,道:“你方才過來,有沒有人瞧見?”

李穆然搖了搖頭:“古姨娘生了孩子之後,大家晚上都去她屋裏,你屋子邊上還能有什麽人呢?”他凝望著冬兒,隻覺她今晚和平日相比,似乎嬌媚了許多。她的一言一笑,都如此的動人心弦,叫人無法靜下心來。

冬兒輕嗬了一聲,把機關關了,坐到了他身邊來:“穆然,你怎麽不笑?我願意和你在一起,你就一點都不高興?”

李穆然看著她,想笑卻笑不出來,他覺得這一切都來得太快,讓人覺得心裏發慌,似乎這一切隻是一場夢,眨眼之後就要消失。他伸出手去,想要拉她的手,卻不料冬兒竟握著他的手放到了臉頰旁。她的臉貼著他的手心,滑膩如脂:“下午的時候,我很難過,我一直在想,是離開你,還是和你在一起。後來我想通了,我不想以後一個人孤零零的,我也不想看你難過,今天下午的話你就都忘了,好麽?”

李穆然秉性謹慎,可是眼前之人是他平生至愛,她所言之事又是他夢寐以求,不覺頭昏腦脹,終於“嗬”的一聲,笑了出來。他隻覺滿心都是暖的,這一輩子從沒這麽開心過,一時間,竟連身份泄露之事,也不放在心上了。

他的嘴合也合不攏,若非是在嚴府中,他幾乎要開懷大笑。他望著冬兒,千言萬語哽在一起,終於合成了一句話:“我……冬兒,我這就寫婚書。我明天就寄給師父他們。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他高興得不知該做什麽好,起身去找紙筆,卻一下子踢翻了旁邊的胡床。他險些被絆倒,冬兒見了,忙扶了他一把,在他耳邊嬌聲笑道:“呆子。”

她巧言輕笑,比平日更多了幾分嬌俏,李穆然回過頭來,看她就近在身旁,笑靨如花,蛾眉曼睩,隻覺全天下再沒什麽能比她更讓自己心動。他心跳得很快,這時身份暴露的事早就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再也顧不得了。

而冬兒也不問他深夜來找自己所為何事,她凝眸看了他片刻,手鉤著他脖頸,整個身子已靠入他懷中。燭火滅了,兩人呼吸可聞,李穆然再也把持不住,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深夜,庾淵手下的“刺”還在監視著嚴府的一舉一動。

“三哥,你看!”老十九拍了拍老三肩膀,往嚴府後門一指,“他們扛的那個包袱是什麽?”

老三眯著眼睛看了半天,忽地驚道:“是人!走,咱們跟過去瞧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