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這些日子表麵平靜,其實忙得不可開交。

自從玉宇閣出事之後,街頭巷尾便站滿了晉兵,建康城門和渡口也是層層盤查,嚴格程度,實在讓人透不過氣來。據說謝安上了折子,請調了北府兵二千人回建康城,因此為免暴露,建康乃至整個晉國上下,大大小小的細作們都放了長假,認認真真地做起了正當營生。

仙莫問開始正經算上了命,為了糊口,解字從五十文一次降到了三十文,生意登時興旺了許多;李穆然老老實實跟在嚴國英後邊到藥鋪幫忙,冬兒有時也會過來,卻不怎麽和他說話。李穆然不知這是怎麽了,卻也知兩人之間出了大問題,他等著冬兒自己能走過心中那道坎,可是靜候了一個多月,兩人卻不近反遠。而越到此時,他便越是踟躕不前,不知所措。

冬兒隻有在藥鋪時,才是真正高興的。李穆然曾想趁她開心的時候靠近她,可是每次他在她麵前,原本的伶牙俐齒就化為了烏有,沒說上幾句話,就是沉默,原本的默契似乎都消失了。這種感覺讓他有些發慌,這是十九年來的頭一次,他看不懂她,也看不懂自己,一切都變得不可捉摸起來。

不過,他也瞧得出來冬兒有事情瞞著自己。每次見麵,她的眼神都是飄忽的,她不敢和自己對視。李穆然旁敲側擊了幾回,見她死咬牙關不肯說出來,也就隻好作罷。

而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在這個內外交迫的時候,嚴國英在晉國苦心經營二十餘年的成效終於顯示了出來。沒有人懷疑嚴府會與玉宇閣的事情有關,獅子山四周,一切都平靜如昔,沒什麽官兵來,除了當地的捕快上門問過幾句話,就再沒起過什麽波瀾。

但是李穆然沒有看到的是,嚴府附近的住戶正在從外到內,一層層地被換掉。庾淵手下的刺,在三個月不到的時間裏,便插滿了嚴府四周。

嚴國英是老狐狸,到了這時,已經覺出了周圍的氣氛有些不對。他知道李穆然和冬兒兩人在鬧別扭,也知道“刺”在周圍頻繁出現。那對兒年輕人的事情他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不過“刺”的事,他心知必是庾淵搗鬼。他有些疑心玉宇閣之事自己露了行藏,激怒了庾淵,暗忖自己和他在彼此眼中都成了明線,李穆然住在自己家中,自然也就暴露了出來。他有心不將此事告訴李穆然,甚至連古氏也瞞著,隻和夫人與石氏私下商議對策。

與此同時,張天錫的事情驚動了秦國朝野,姚萇和慕容垂的密信很快便送到建康。送信的人走的仍舊是嚴國英的老路子,所幸如此,才誤打誤撞,避開了“刺”的耳目。姚萇的密信直接送到了石氏手上,慕容垂的密信則送到了古氏手上。

姚萇密信有言,說如果拉攏不過來李穆然,至少要從他身上得知慕容垂的消息;而慕容垂則是給李穆然下了個新的任務,要他去查幾個晉國降將的情況。這些降將之中,最重要的就是朱序。

朱序曾是襄陽守將,苻堅攻襄陽時,費時一年整,全靠他盡力守城。若非督護李伯護變節投降,要拿下襄陽城,秦國還要付出更慘痛的代價。朱序被俘後,一開始寧死不降,但他越是忠貞不屈,苻堅便越不舍得殺他,最後強命他當了度支尚書,又對朱序母親加了誥命,才收服了他。

朱序在秦國,正應了那句話,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他隻踏踏實實做自己的事情,別的什麽也不管,下了朝就做事,做完事就回家,對苻秦其他的官員,不理不問。他負責朝廷收支,賬做得細致無比,一分一毫也不出差錯,故而朝中雖有許多人看他不順眼,卻也抓不到他的把柄。

慕容垂和朱序沒有怎麽私下接觸過,不過他是襄陽一戰的主攻將,朱序敗在他手中,多多少少都看彼此不太順眼。李穆然不知慕容垂在長安與朱序起了什麽爭執,密信上也沒有寫明,不過既然大將軍吩咐下來,自然是和晉國相關。

朱序和晉國還有關聯?他當初投降得那麽不情不願,的確是有這個可能。可是他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比個閨閣小姐還深居簡出,就算晉國在長安有細作,他和他們是怎麽聯係上的?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眼看著夏去秋來,建康城幾場秋雨過後,天氣明顯涼了起來,而李穆然的心,也漸漸涼了下去。冬兒始終不肯跟他再親近,

眼看著一年之約將至,難道兩人就此再無可能了麽。他每想到此,都覺痛徹心扉。他強迫自己努力不去想這些事情,日夜不停地忙碌起來,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將那些不快全然忘懷。

方過了中秋佳節,石氏便說要回鄉祭祖,離了嚴府。李穆然跟著嚴國英等人一起到渡口送她,看著遠去的渡船,李穆然暗覺好笑,石氏是奴隸出身,鬼知道她回哪兒祭祖。看來嚴國英有重要事情交托給她,多半是讓她回長安見姚萇去了。

建康南渡口距嚴府不遠,又正值秋高氣爽的好天氣,眾人便棄轎步行回府。

回程路上,李穆然有意走得慢些,與冬兒並排而行。他仍然想做最後的嚐試,可是冬兒瞧也不瞧他一眼,隻一直在逗弄古氏懷中的孩子。

青嵐跟了冬兒許久,也約略知道兩人的事情。她見李穆然一臉為難,心想領頭人難得低一次頭,不妨便成全他,遂笑道:“小姐,我瞧小少爺累了,不如讓他睡會兒。”

“好。”冬兒點頭,讓開了些。她在嚴府呆的時間久了,隻覺這一家子都是心竅玲瓏的人,上上下下看去,也隻有雅淑和這個剛出生不久的小少爺最單純,故而願意常和他們在一起,這時既然小少爺去睡覺了,她便回頭去找雅淑,可是一轉頭,才見雅淑不知去了何處。

“雅淑人呢?”冬兒問向青嵐。青嵐道:“好像說是鞋小磨破了腳,在渡口歇會兒再來。”

冬兒聽了,粲然笑道:“這丫頭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改天再幫她做幾件大些的新衣服新鞋子備著。你們先走,我回去找找她。”

李穆然聽了,也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冬兒聞言一怔,青嵐在旁看了,笑道:“有少爺跟著,我就放心了,您二人去,那我就不去了。”

冬兒被她說得沒法推脫,隻好點了點頭,由著李穆然在身邊,一起沿路往回走。

兩人一路同行,默然無語,走到半路,李穆然見四周沒什麽行人,忽地伸手拉住了冬兒,道:“別和我鬧了,好不好?”

冬兒一怔。她一開始是因為玉宇閣的事情,一直不知怎麽麵對李穆然,後來則是因為身份被庾淵識破,害怕麵對李穆然,這是被他一拉,登時緊張起來:“我……我沒有。”

李穆然看她如同一隻受了驚的小獸,渾身發著抖,他心頭酸澀之下,竟覺腦海一片空白,方才想好的話,全都忘得一幹二淨,隻是望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冬兒隻覺胳膊被他攥得如同鐵箍,且越來越緊,不由蹙眉忽痛。李穆然這才覺出自己失了態,連忙放開手,低語道:“對不起。”

冬兒撫著痛處,回了一聲:“沒關係。”此語一出,兩人都有些尷尬,李穆然苦笑一聲:“這麽多年來,你頭一次和我這麽客氣。”他說著話,右手已握住了她的左手,隨後說了一聲“跟我來”,帶她往獅子山走去。

獅子山隔在嚴家和南渡口之間,兩人沒走多遠,便上了山。李穆然帶著她一路無語,一直走到林深處,方回過頭來,道:“冬兒,我殺過很多人,有一百多個。”

冬兒知道他殺過人,卻沒想到有這麽多,不覺一捂口,倒吸一口寒氣:“真的?”

李穆然道:“我不想瞞著你。你一直不知道,咱們山穀外那個村子裏的人,都是我殺的。”

“啊?”冬兒大驚,這時她心中更多的是震驚,倒連害怕都忘了,她怔了怔,問道,“為什麽?李伯伯說過,你……你的親生父母,不也是在那個村子裏麽?”

李穆然淡然道:“可是我師父沒和你說過,他們雖是我親生父母,但我沒出生多久,因為饑荒,他們要將我跟別家的小孩易子而食。是師父湊巧路過,拿一袋子糧食把我換回來的,為了救我,他餓了三天走回穀裏。所以在我心中,隻有師父一個人,別人我誰也不認。

冬兒這才知他身世可憐,更勝自己。李秦拿糧食換他的事情,她也知道,卻不曾想過這背後的慘痛:“可是,就算如此,也不用殺了他們啊。你……”

李穆然截口道:“那個村裏的人都是這樣,為了吃飯,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你還記得前幾年那次災荒麽?你救了他們一個村民,把他帶回來,好吃好喝地招待。他臨走,我

們還給他包了許多糧食,又拿了種子給他,教他怎麽耕種。後來,我師父多了個心眼,讓我暗中跟著那人回村子,你猜我瞧見了什麽?”

冬兒問道:“什麽?”

李穆然道:“我瞧見,那個人回去之後,和村裏其他人說,山穀裏邊藏了個村子,那兒的人有糧食,還不用上繳朝廷。他還說,村子裏邊都是五六十歲的老人,隻有兩個年輕人,他們傾全村之力,不愁殺不光這些人。等占了山穀,以後就能逍遙自在,有吃有喝了。”

“那人……那人怎麽這樣?”冬兒被李穆然的話震驚了,她萬萬想不到,她真心待人,那人卻恩將仇報,而且還這麽狠毒。

李穆然道:“人被餓得急了,就不是人了。我當時一氣之下,便把全村上下都殺了。你知道麽,那個村子裏邊沒幾個小孩子了,甚至連老人也沒幾個。我殺到一家人屋裏,見他們家鍋裏還煮著一個……”他歎口氣,看冬兒麵色發了白,便沒將這句話說完,“你說,這些人該不該殺?”

冬兒道:“我、我不知道。如果我當時和你一起去了,也許……我不會攔著你。”

李穆然略覺欣慰,道:“冬兒,我這輩子,手上的血腥都洗不掉了。你要恨就恨,要怪就怪,我不會說什麽。可是,我不是個濫殺之人。那天殺暗使,是因為有人看著他,他身上的消息必然重要,不殺了他,以後對秦不利。可是,如果我知道現在你是這樣子,我一定不會借你的手殺他,甚至殺他的時候,我連看也不會讓你看到。”他說到動情處,眼圈有些發紅,這是冬兒第一次見他如此,不覺心頭大動,隻覺這些日子的委屈一起湧上心頭,正要開口喊他“穆然”,就見他忽地一斂形容,食指豎在唇上:“有人來了。”

他拉著她找了個灌木叢躲了起來,隻見道上走來兩人,前麵那人身著一件半舊的灰綢長袍,手執一把烏木扇,劍眉星眸,風度翩翩,正是庾淵;跟在他後邊那人一身孔雀藍的錦衣,樣子和他很像,眉宇間卻甚是張狂,正是庾清。

冬兒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她身子微微一顫,李穆然覺出她的慌張,忙傳音入密,道:“別怕,有我在。”他和她靠在一起,兩手相連,冬兒心中一暖,輕吐一口氣,倚在他身上,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李穆然定了神,心知冬兒這一落淚,那這麽多天的心結,便算是開了。他這時沒心思再管冬兒,隻害怕被庾淵二人發現。他透過重重樹影,往外瞧去,隻見庾淵走到一顆柏樹下,站定了,回身問道:“你今天約我過來,究竟想說什麽?我還忙著呢,有話快說。”

庾清道:“哥,有些話我不想當著別人的麵說,是怕你難看。最近玉宇閣沒開業,沒進賬也就算了,怎麽大把大把地往外出銀子?我前天去瞧,一下子少了三四十萬兩銀子,你都用到哪去了?”

庾淵折扇微搖著,緘默不語。庾清近來查賬查得過於頻繁了,更何況他以前對家產並不這麽上心,隻知道張口要銀子,怎麽最近態度變得如此咄咄*人。那三四十萬兩銀子,買的是嚴府附近的房子,這件事情事關重大,絕不能讓他知道。

庾清見庾淵不說話,隻一直扇風,不由怒道:“哥,我跟你要五萬兩銀子,你都不肯給我,現在自己倒是花得痛快。我問你,是不是上次我跟你說分家,你就已經起了心思,打算背著我轉移家產?”

“哼。”庾淵冷哼了一聲,臉色陰沉了下來。分家分家,他又提到這句話。庾淵不想看他,背轉了身子,道:“隨你怎麽想吧。我這十幾年來辛辛苦苦,還不是為了你和娘能過上好日子?你……你……唉。”他想罵他不知好歹,可是又覺多費口舌,終於還是仰天一歎,往前走去。

“哥,你……你站住!”庾清看他要走,忙喝了一聲。庾淵身子一頓,頭也不回地問道:“又怎麽了?”

庾清一改方才的囂張氣焰,一步一步挪到他背後:“哥,是我錯了,你再原諒我一回,好不好?”他嘴上說著,可是手卻從懷裏掏出一根麻繩來,眼見著,便要套到庾淵的脖子上。

“小……”冬兒看在眼中,心裏大急,一句“小心”險些就要喊出來。李穆然看她張口,忙回指點在她啞穴上,繼而手中扣著兩枚石子,瞄準了庾清背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