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淵和冬兒累了一天,都睡得很沉,誰也沒注意到柴火燒得差不多了,山洞中又冷了起來。

睡夢中,兩人都往彼此身邊靠了過去。庾淵內功底子淺,先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昏暗,火堆隻剩幾縷火苗還在跳著。他背後有些涼意,但是暖香溫玉抱在懷中,倒也甚是享受。他是風流無度的性子,又是歡場常客,這時低頭看去,隻見光影交織,懷中人貌美如玉,不假思索,便低頭親了過去。

冬兒經了一天折騰,心神俱疲,迷迷糊糊地覺得有人親來,又聽四周有水聲,還以為是回到彼時長江那一頁小舟中,這之後發生的種種都是一場噩夢。她還想繼續睡,推了身上的人兩下,卻覺對方竟更放肆大膽起來。那人的吻比李穆然要熾烈許多,像是一團火,要把自己融化。她猛地清醒了過來,意識到抱著自己的竟是庾淵,頭中不由“嗡”的響了一下,整個腦海變成了一片空白。她手中用了十分力,一把把他推開,繼而反手便給了他一個耳光。推開他後,她連忙低頭瞧向身上,見衣衫完好,隻是腰帶剛被解開,才鬆了一口氣,喝道:“你幹什麽?”

庾淵被這一巴掌扇醒了過來,這些年他從沒被女人打過,這一下子竟把他打得蒙了過去,怔了許久,才覺出臉上火辣辣地痛。他看向冬兒,見她匆忙跪在水邊,正撩水洗著臉,她一直在哭,像是受了極大的侮辱。

庾淵有些鬱悶,暗想這幾年自己親過的女人有很多,倒從沒一個人被自己親了就像是被豬啃了,恨不得整張臉都不要了。他有些遲疑,他記得跟“鮮於牧”二人南下之時,那兩人每天都睡在一駕馬車中,他不相信兩人沒有親熱過,可是看冬兒此刻的樣子,自己卻先糊塗起來。

麵前這女子,究竟是真的那麽天真無邪,還是裝得太過真實?今天嚴國英拿她當餌引自己上鉤,她是當真不知道,還是故作無辜?

庾淵緩緩走到水邊,捧了把水冰在臉上,等那痛好些,轉過頭來,淡然道:“你不也是秦國的細作麽?實話告訴你,我做的就是賣線報的生意,你想不想要晉的線報?姓李的這些日子在查朱序,我幫他的忙,給了他一部分,還有一部分在我手裏。原本是要他買的,你要是願意,我直接告訴你。”

冬兒聽得一愣,想了想,才明白庾淵話中的意思。她氣得渾身抖了起來,隨手撿起一根柴,就扔向庾淵,道:“你以為我是什麽人?你再胡說,我殺了你!”

庾淵想躲開,但斜跨了一步還是沒躲掉,被柴火一下砸在身上,原本一件玉白色的貂裘,登時沾了黑印。他不惱不怒,隻淡淡道:“你殺了我就出不去了。”

冬兒怒道:“出不去就出不去!我寧可死!”

庾淵輕“噫”了一聲,很是吃驚於冬兒的這個回答。他靜靜地看著她,看了許久,直到盯得冬兒身上發了毛,他才忽地笑了笑:“哪有細作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清白還要重要的?”

冬兒臉上一燙,怒瞪他一眼,側過頭去,不再理他。庾淵看她不說話,也就緘默不語。兩人靜靜坐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庾淵冷得受不了,去鐵箱子裏摸出些木柴來,將火燒得烈了些,繼而他又拿了兩塊幹糧,放在火旁熱了熱,將其中一塊遞到冬兒麵前,道:“算我錯了。我向你賠罪,好不好?”

冬兒扭過頭,既不願看他,也不接幹糧。庾淵不以為杵,把那塊幹糧拿油紙包了放在她身邊,自己在旁邊先吃了起來。那幹糧雖不是什麽好東西,但都是庾淵親手做的,麵裹著雞蛋炸得金黃,外邊還塗了蜂蜜,因為經常更換,故而還很新鮮,被火一烤,更是噴香四溢。

冬兒餓得厲害,一開始不願意碰那幹糧,可是見庾淵吃得香甜,過了一會兒,挨不住餓,趁他不注意,還是偷偷把幹糧拿了過來,一小塊一小塊地掰碎了,放到嘴裏。

庾淵側目見她吃了東西,暗暗一笑,心知她的氣總算消了一半,不會再出什麽岔子了。他又等了一會兒,重站起來,又去鐵箱子裏翻東西。冬兒看他那個鐵箱子倒像是個百寶箱,什麽都有,縱然生著氣,這時也不由起了幾分好奇,想知道他究竟去拿什麽。

片刻之後,庾淵翻出了一大卷麻繩。他找了根挨著水邊的石筍,用麻繩在上邊繞了幾圈,隨後把自己的外衣脫了,丟在柴火邊,又將麻繩另一端拴在了自己腰上。他對冬兒道:“佟姑娘,我下水去看看,你看著繩子。”

冬兒往水對麵看去,見依舊沒路顯現出來,不由冷著臉問道:“你下水看什麽?不是還沒到時辰麽?”

庾淵道:“前些日子這邊好像有過一次坍塌,我怕那邊的路被堵了。反正繩子在你手裏,我不會自己一個人先走,你放心。”

他若沒說先走之事,冬兒也真想不到這一

點。她見他說得誠懇,又問道:“我看著繩子幹什麽?”

庾淵道:“水底下不知有什麽危險,要是你瞧繩子繃緊了,我搖了三下,就是遇險了,你趕緊拉繩子,把我拽回來。”他頓了一頓,又笑道,“你總不會還記恨方才的事,見死不救吧?”

冬兒冷哼一聲,怒道:“你別把人瞧扁了。”

庾淵道:“好。我的命都交在你手裏了。我下水去了。”

冬兒見他一下子跳進了水中,繼而迅如遊魚般向對麵鳧水而去,她怔了怔,還是輕聲說了一句:“你小心些。”

借著火光,冬兒隻能瞧見庾淵的頭浮在水上,離岸邊越來越遠。他身後是兩長條水紋,水紋慢慢散開著,散到岸邊,就幾乎看不出來。借著火光往水下看,那裏依舊是漆黑如墨,神秘莫測,又很是恐怖。冬兒想著庾淵的話,對這水很是懼畏:真的有什麽潛藏的危險就在水下麽?她想起小時候李穆然給她講的故事,什麽水下的惡龍、怪蟒,還有鱷魚、水鬼……

冬兒有些不寒而栗。她看著這偌大山洞,心想如果庾淵真的出了事,這裏就剩自己一個人,那該怎麽辦。這時,她再討厭庾淵,也不由暗暗為他擔心。她見庾淵這時已遊到對麵山壁處,繼而深吸口氣,一個猛子,紮進了水中。那水麵散開層層漣漪,漸漸地,歸於平靜,什麽也沒有了。

冬兒忙向石筍上的麻繩看去,見麻繩依舊,才放下心來。

又等了片刻工夫,隻聽水麵“嘩”的一聲散開。庾淵露出了頭,仰麵喘了口氣,喊了聲:“沒事”,便往回遊來。

他似乎體力已有不支,往回遊的速度遠遠沒有去的時候快,冬兒見了,不由提起那麻繩來,回手拉拽,想助他一臂之力。然而,庾淵遊到半途,忽地停了下來。他喊道:“有東西咬我!”

他喊的聲音很大,因為冷,又加上惶恐,連調也變了。冬兒也不禁變了臉色,用了十分力去拉繩子,可是剛一用力,就見庾淵忽然大叫一聲,繼而一下子沉進了水中。他隻來得及將手在水麵上抓了一把,可什麽東西也抓不到。

轉眼間,那一處水就如開了一樣,翻滾起來。

冬兒大急,用力一扯繩子,沒想到繩子那頭竟是空的,她用力過甚,一下子倒退幾步,跌坐在地上,摔得生疼。她扯過繩頭,見切麵平滑,隻以為是水下什麽東西咬的。她連忙跑到水旁,大叫了起來:“庾公子!庾公子!庾淵!”

沒人回應她,隻有水麵還在不停地攪動,冒著泡。

冬兒急得幾乎快哭了,她想了想,一跺腳,終於還是將繩子在手臂上纏了幾下,繼而一閉氣,硬著頭皮跳進了水中。

水涼徹骨。

水裏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到。冬兒盡力劃著水往前遊,可是在水裏她怎麽都用不上力,手腳動了半天,也隻往前走了不到半丈。她憋著的氣用完了,回手想拉著繩子到水麵吸氣,然而一仰頭,就見一個黑物已遮在了自己頭頂。

繼而,她手上的繩子也斷了。

“救……”她想說話,可是一張口,就有水湧進來。她嗆了好幾口水,鼻子耳朵嘴,處處都是。她覺得自己的身子很沉,水麵看起來那麽遠,那麽遠,仿佛再也觸碰不到了。

恍惚間,她覺得什麽東西托起了自己的身子,隨後帶著她,一起往水麵遊去,可是她呼吸不過來,眼前一片模糊,什麽也不知道了。

冬兒再有意識時,已經到了岸邊。

庾淵拍著她的後背讓她把水全都吐了出來,看她凍得嘴唇發紫,臉色發青,又將她濕漉漉的外衣脫了,把自己放在火邊的外衣罩在她身上。

冬兒緩了好一會兒,才全醒了過來。她趴在水邊,幾乎把苦膽也吐了出來,隻覺世間難受之事,莫過於活活溺死。庾淵看她好一些了,又把她抱到了火邊。冬兒這時渾身乏力,被他抱著,心中害怕至極,然而庾淵竟沒再多動她,隻是把她放在油皮氈子上,而後就靜靜地看著她。

他盯著她看了許久,看得冬兒以為自己臉上多了什麽東西,目中露出了疑問,他才歎了口氣,道:“原來你真的不懂水性。”

冬兒甚是錯愕,回道:“我方才不是告訴你了麽?”她終究不傻,這句話一出口,就明白了庾淵的意思,不覺大怒道:“你……你方才騙我的?你故意試我的,是不是?水裏什麽也沒有!”

庾淵沒有回答,隻是木木地瞧著她。他的眼神比平時明顯多了些東西,但也純淨了很多,全然沒有了往日的心機和算計:“你不通水性,為什麽還要下水來救我?你知不知道你會死?”

冬兒橫他一眼,道:“我不是你,我想不了這麽多。”

庾淵聽了這話,微微一怔。他垂頭想了想

,忽地極開心地笑了起來。他笑得像個孩子似的,整個人在火堆旁手舞足蹈了起來。冬兒在旁看了,不知他在做什麽,瞧他行徑與平日全然不同,隻疑心他是患了失心瘋,忙問道:“你怎麽了?”

庾淵在水中呆的時間更久,他又沒有幹衣服穿,臉色早凍得發了白,可是這時竟全然不覺得,隻是對著冬兒笑。他笑了許久,忽地斂色正容,極正經地跪在冬兒麵前,回手便抽了自己兩個耳光。

冬兒一驚,心想這人真是瘋了,忙出手攔道:“喂,你做什麽?”

庾淵那兩個耳光下手甚重,比冬兒方才打得還厲害,他嘴角登時流出了血,可是他卻恍然未覺,隻是正色道:“姑娘,是庾淵方才混賬,多有冒犯,請你原諒。你要是不原諒我,我就不起來了。”

冬兒哪裏見過這等架勢,看他打得那麽狠,他原本白淨的麵龐高高腫了起來,尤其左頰方才被自己打了,如今他自己又打,腫得更高,心中對他的氣也就消了下去。她雖仍是繃著臉,但語氣已溫和了許多:“我原諒你。你別打自己了,趕緊起來,去烤烤火。”

庾淵重重地點了點頭,極高興地站起了身子,果真便坐到火堆的另一側,乖乖地烤起了火。冬兒見他這個樣子,心神微凜,暗忖這人怎麽如此古怪,別當真是發了瘋,那自己可要怎麽出去?

庾淵心情極好。他嘴裏哼著不知什麽曲子,見冬兒的外衣還在一邊,就拿來也攤在火前烤著,等烤得幹了,才遞給冬兒,極恭敬地說道:“佟姑娘,你把衣服換了吧,別著涼。”

冬兒潛運內功,早已把身上的濕氣都去得一幹二淨。她接過外衣來,剛想開口叫庾淵走得遠些,卻見他早扭過了頭去,站到岸邊,靜靜地看著遠處。他身上的衣服還沒有幹,走過之處地上都是濕濕的腳印,冬兒見他在岸邊瑟瑟發抖,卻也不肯離火堆近些,又不由得暗暗驚訝起來:這人變得好快,怎麽這會兒忽然成了個君子了?

冬兒換好衣服,見庾淵那件外衣衣袖上還有自己方才吐出來的穢物,頗有些不好意思,便拿著衣服到了水邊,把衣袖浸到水裏。庾淵側目瞧了,忙走過來,道:“我來就好。你去火邊吧。”

冬兒怎麽好叫他去洗,隻是搖頭道:“我不冷了。你去火邊。”庾淵俯身揪住了衣服不肯讓步,冬兒不由一蹙眉頭,道:“我說了我來,你放手!”

她語氣一重,庾淵立時鬆了手。他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手足無措的,不知該做些什麽才好。冬兒看著他可憐兮兮的樣子,隻覺好笑,臉上原本全是怒意,這時再也繃不住,“咯”的一聲,笑了出來。

庾淵瞧她笑了,自己也笑了起來,道:“你餓不餓?我再去弄些吃的來。”

冬兒點了點頭,庾淵如獲聖諭,忙起身跑到鐵箱邊,翻起了東西。冬兒瞧他如此殷勤,有些過意不去,道:“方才就算是隻小貓小狗掉到水裏,我也會去救,更何況你是個大活人。你……你也不必看得這麽重。”

庾淵又拿出了兩塊幹糧,他對冬兒微微一笑,道:“那是你心善人好。可是自從我父親死後,就從沒人像你這樣,肯自己冒生命危險來救我。我不管你是怎麽想的,但你既然這麽做了,那我就都會記你一生,謝你一生。”

冬兒見他說得認真,卻再不敢信他,隻是嗤笑道:“你們說話真真假假的,我也聽不懂,總之隨你怎麽說吧,我是再不會信你的話了。”

庾淵正色道:“你別不信,我的話今天就撂在這兒。”他說得動情,忽然就地對著水麵跪下:“獅山暗河為證,我庾淵這輩子都不會再騙佟姑娘,也不會再對佟姑娘起疑心。從此以後,我對自己是什麽樣子,對佟姑娘就是什麽樣子,再也不會變了。如違此誓,就叫我過水的時候,鑽出個怪物來,把我吃了。”

冬兒“撲哧”一笑,道:“哪有你這麽立誓的?再說了,吃了你,誰帶我出去?”她聽李穆然說過庾淵這種人發誓從不當真,便隻把他的話當笑話來聽。庾淵見她還不肯信,有些發慌,卻也知急不得,便自嘲著笑笑:“是我之前自作孽,你不信我,也是應該的,我隻怪我自己。”

冬兒道:“我不想說這些。你方才去看水下的出路,我們什麽時候能走?”

庾淵道:“還要再等兩個時辰。你別著急,我一定帶你出去。”

冬兒輕歎一聲,暗暗忖道:“還有兩個時辰,那現在已是下午了。也不知穆然怎麽樣了。”她凝神看著水對麵,接過庾淵給的幹糧,卻無心入口。

庾淵在旁默默看著她,看她神色淒然,心知她又是在想“鮮於牧”。他心中有些不舒服,暗自竟嫉妒起那男子來,心想如果她也能這般想著自己,掛念自己,就算即刻死了,也再無遺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