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的人向來長壽,有些人是長到成年之後不再衰老,有些人是即使年老依舊高壽。但是弦月公主十二歲出落得象個含苞待放的少女,到了十六歲還是保持那副樣子。時光似乎在她身上停滯一般,這是擁有高貴的王族血統的標誌,即使是庶出又何妨,她是真正的京國公主!

弦月裹著毯子靠在溫暖的牆壁邊繼續翻著古冊。最近有關神力崩壞的謠言在東土的學士之間悄悄流傳,大概意思就是說現在人已經不會再遵循古代的禮儀製度,而且王族日趨腐朽。神早就不存在了,終究會有一個國家統一東土,打破五元三神製。

這個秘密隱藏在《東土紀事》的預言篇,可惜八國收藏的都是這冊書的殘卷,並沒有找到這一篇。

統一東土,打破五元三神製?這種駭人聽聞的話居然傳到京國這裏來了。看來中原地區真的是開始墮落了⋯⋯弦月不相信這樣的話,她試圖找尋古冊中有關神的傳說,但是發現其實王宮裏有關神的確切記載是零星而且散亂的。侍書花吉告訴她,那些關於神的記載傳到現在都已經七零八落了,各個國家掌握的都不一樣。

藏書室突然傳了慌亂的腳步聲,她聽到宮女敏兒的聲音:“公主在這裏嗎!王後生了個小王子!快點叫公主去看看!”

花吉鎮定地說:“公主剛剛還在,後來不知道去哪裏了。”

敏兒又跑了出去,藏書室又變得靜悄悄了。花吉走進來,躬身道:“公主,您都聽見了吧。”

“商後生了?”弦月合上古冊問道。

“聽到了鍾聲,是個皇子。”花吉恭敬地說,沒有抬頭看

日漸衰老的仁慶居然這個時候喜得貴子,京國終於有了王子。弦月默默地起身,迅速地穿過曲折的走廊,下了宮殿的台階,然後跑了出去。她一邊往外衝一邊叫道:“叫衛隊長任衝!準備飛獸!我要出宮!”

任衝看著騎著雪獅衝向風雪之中的弦月,急道:“加派人手跟著公主!這麽惡劣的天氣她要上哪裏去!”

旁邊的小隊長迎著風雪幾乎睜不開眼睛:“所有的人手都加強了王後娘娘那邊的警戒,而且⋯⋯現在要追公主,也追不上了。我們一般人是追不上飛獸的速度的!”

“公主冒著大風雪跑出去了?”仁慶詫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旁邊的**,躺著剛剛分娩的商後,本來疲憊虛弱地在合眼休息,聽到這句話之後,眼睛突然睜開!

——果然是知道有了小王子,內心不憤,於是要離家出走奪取京王的注意力嗎?如此露骨的作為,實在是太放肆了⋯⋯看來往後小王子和公主的交鋒,是不可避免的了⋯⋯

所有支持商後的宮女和大臣們,都在默默想著這個事情。

商後多年來與公主雖然不能說有口角爭鬥,但是互不投緣已經是個事實。弦月公主的母親,生前被商後排斥在外,鬱鬱而終。誰能說弦月公主心裏沒有個疙瘩呢?而弦月公主的母親,生前奪取了京王的寵愛,讓他冷落商後也是個事實,誰又能保證商後對弦月公主沒有懷恨在心呢?

“王⋯⋯”商後在帳簾後輕輕呼叫一聲,仁慶急忙回頭握住她的手。商後委屈而擔憂地說:“我還期望弦月公主來探望她的弟弟呢,誰知道她又有什麽急事,居然騎上雪獸就跑出去了⋯⋯風雪那麽大,怎麽叫人放心得下?您還是趕緊派人去把她攔下來,讓她平安回來吧!”

仁慶輕輕撫摩她的手,安慰道:“平時把她寵壞了。可能她是小孩子心性,突然多了個弟弟不知道怎麽麵對,讓她去自己去吧,想明白了就回來了。”

如此一來,王就不會派人去追她了。商後躲藏在被褥下的臉上展現出笑容。

果然生下王儲之後,是會被更重視的呢。

幾天藥水泡下來,弦月背上的傷疤漸漸淡了下去。雨姬給她披上白袍,羨慕地說:“公子皮膚真是好,受那麽重的傷,一點傷疤都沒有留下。我上次留下的傷,現在還有傷疤呢。”她對弦月的稱呼習慣一直沒有改過來。

“你上次一個人對付那麽多強手,真是辛苦了。”弦月係上腰帶,對雨姬似乎有點抱歉,“如果不是因為我要隱藏身份身上有封印,何至你要吃那麽多苦頭?”

“主人,我的命就是你給的,不必在意這些。”雨姬遞過來草藤編織的夏履,給弦月換上。她們一直都呆在涼爽的弦月山莊裏,不知道出了山之後,真正的優國是那麽炎熱的天氣。

弦月穿了鞋子下塌,走到窗前,感到有涼風吹來,看見西邊出現了一大片烏雲。看起來又要打雷下雨了,這就是優國的天氣。雷雨天氣說來就來,下過雨之後,空氣會變得很涼爽。正想著,一道閃電就打下來,天色立刻變得陰沉沉的,豆大的雨點打在竹編的屋簷上,發出了滴滴答答密集的響聲。雨姬急忙去拉下支撐著窗戶的竹條。弦月突然笑道:“記得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天氣呢。”

“所以你給了我‘雨姬’這個名字。”雨姬想起多年前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救她一命的弦月公主臉上流淌著的雨水,“公子,打開封印之後的你一直都是那麽強的嗎?莫非這就是皇族天生的力量?”

“天生的力量?”弦月摸了摸自己背上曾經受傷的部位,苦笑,“應該是戰鬥中留下的經驗吧。”她看著外麵瓢潑大雨,喃喃地說:“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我算是第一次迎接真正的戰鬥⋯⋯”

瓢潑大雨,在弦月眼裏漸漸幻化為漫天肆意飛舞的雪花。

十六歲那年,就在京國後來的太子鬆出生的那一天,弦月駕馭飛獸穿越風雪來到京國的最北端。京國最北端麵臨的是冰海,顧名思義,就是漂浮著常年不化的冰山的海域。那是東土的最北端,再往前走,就是人類的禁地了。

“弦月公主!你一個人來這裏嗎?”迎著風雪,站在八隻雪犬拉著的雪橇上的舒修將軍衝她大叫。鎮北將軍舒修,一個月前被雪都派遣到這裏來修築防禦工事。他曾經是王城裏的近臣,負責傳授公主武藝。謠傳他和公主走得太近,引起商後的猜忌,把他調到了北邊。

京國往北防禦的敵人,隻有妖怪了。多年來都沒有聽聞有妖怪出沒的冰海海岸,半年前出現了一隻可怕的大妖怪,破壞沿海京國村民的家園無數,據說是一口就能吃掉一個村莊的妖怪。舒修奉命來此修築防妖工事,沒想到弦月也會突然來此。

“我要來這裏幹掉那隻妖怪!”弦月坐在雪獅身上,手上拿著一把閃亮的大弓。她看見舒修,臉上煥發出光彩。舒修在北方呆了幾個月,不似在城裏保養得這麽白皙潔淨,反而變得有點滄桑。但是這份滄桑,加重了他的男子氣概。

“看我的弓箭!”她大聲說。

她這次拿的弓箭,比平時使用的要大一倍以上,是為了殺妖特別準備的嗎?舒修眯著眼睛迎著風雪看著半空中的弦月,他太了解她了,他二十二歲作為最年輕的將軍入宮的時候,就見到剛剛八歲的她,她的武藝幾乎都師承他手。但是要殺妖⋯⋯他叫道:“殺妖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的!這次我們有請到優秀的除妖師!”

弦月聽聞此話,目光一凜,堅決地說:“那隻妖怪是我的!”說罷就要加快雪獅速度往高空飛去,突然聽到耳邊有破風聲——箭?她猛然扭頭——不,不是,是係了繩子的回旋鏢,它繞過弦月腰部打了個回轉,然後卡在她腰間。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已經覺得腰間一緊,整個人被拉下雪獅的後背。

“薩——”她驚叫一聲。

那雪獅訓練有素,聽聞主人叫它,大吼一聲急忙轉身飛下去要接住急劇下墜的弦月。可是沒想到站在下麵的舒修回手一拉,弦月的身子居然劃了個圓弧,然後落到了他的手上。

“失禮了,弦月公主。”舒修接住弦月,急忙將她放下,躬身道。雪獅薩也跟著落下,站在一旁。它自然是認得舒修將軍的,知道他對公主沒有敵意,所以也沒有表現出攻擊意圖。

弦月感覺自己剛剛下地,就險些要陷進地上積累的深雪中。舒修急忙扶住她:“在這種極北之地,要換穿這裏特製的冰靴才能站穩。公主,不能因為對手是沒有智慧的妖怪,就不做萬全的準備啊。”

“我討厭那隻妖怪,因為它害你被調到這裏來了。”弦月被這樣突然拉下來,居然也沒有生氣,伸手拂開劉海,帽子上麵已經落滿雪花。她看著舒修,依舊是高大挺拔的身姿,極北之地的風雪沒有把他的脊梁壓垮。他依舊英氣逼人,麵容輪廓如同雕像一般,下巴是稀疏的胡渣,濃眉下麵的眼睛閃閃發亮。

剛才她在他懷裏有片刻停留,似乎感受到她的溫暖,她拉著他的手臂,不想離他太遠:“你來這裏幾個月,有沒有想我?”

“公主⋯⋯”舒修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北風呼嘯,雪花被風卷得四處飛舞,他將公主不留痕跡地拉開些,強行轉移話題,“你一定要殺了那隻妖怪?”

“一定。”弦月斬釘截鐵地說,“我絕對不讓你再在這鬼地方呆下去!”

“⋯⋯”舒修看了她片刻,然後歎氣,“那你穿著我的‘冰之盔甲’吧。”

“是那位最高級的巧匠為你打造的那副能如影隨形跟隨主人的盔甲嗎?”弦月高興地說。

舒修點點頭,打開裹在身上巨大的皮裘,裹住了弦月。弦月被他這樣裹進衣服裏,突然心跳停止了似的:“舒修將軍⋯⋯”

冰之盔甲其實是用妖怪的靈魂打造的盔甲,並不是普通概念的金屬盔甲。正因為這樣,冰之盔甲才會象有靈魂一樣跟隨主人,要掌握它,就必須懂得驅使妖怪的咒語。說來好笑,這套東西的獲得,是多年前舒修製服了一個巨妖,然後由一位打造除妖師武器的高級工匠打造的。舒修這樣靠近她,是為了把“冰之盔甲”的使用方法告訴她。弦月一臉“立刻馬上”“的樣子,要她從長計議是不可能的了。這樣的惡劣的環境,如果不是他在工地察看周邊環境的話,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有飛獸經過,單獨去捕殺妖獸的結果不堪設想——但是弦月公主居然就這樣冒冒失失地跑過來了,

他被調到這裏來對付妖怪,心裏多多少少知道是因為自己平時和公主走得太近了,引起了猜忌。舒修本身不是貴族出生,因為年輕的時候作為武士非常小勇而被一位將軍看中,後來對付京國南邊那三個島嶼出沒的海妖得到了朝廷的重用,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將軍。被一些貴族非議,在五元三神的格局下,國家之間不允許有戰爭,將軍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呢?

——隻是能調配軍隊的除妖師罷了。他心裏想。

但是有些人不見得這樣想。他被調離那時候,好友猜測也許是王族以為他覬覦王室的姻緣,也許是想利用職務之便。

這個猜測讓他麵紅耳赤,因為他覺得也許是被說中心事。

如果她不是公主,他是否這樣眷戀她?不,他喜歡弦月隻是因為她是弦月而已,但是如果不是公主,弦月又怎會是這樣的弦月?她怎會有如此精致的外貌和純潔的心?

現在知道商後生下王子,他突然醒悟到也許商後就知道自己懷上了王儲,開始處心積慮鏟除朝堂上公主的勢力。

軍人就是軍人,並不是作為除妖師存在的,軍人掌握最重要的並非武藝,而是戰略的雄心與胸襟,他們不一定是用在國與國之間的戰爭上,也有可能用在王室爭權奪利的鬥爭。

如此看來,他反而更加擔心她現在的處境。如果不繼承王位,公主失勢,那他在她身邊,就會一直引起猜忌,公主未必能安定下去。倒不如嫁給外族的王子……

舒修輕輕歎了口氣,說完了使用方法,鬆開皮裘說:“記住了嗎?”

“它會聽我的話嗎?”弦月呼吸有點急促,她臉上紅紅的。

“會的。”其實是為了保護你的,親自殺妖怪的,肯定是我⋯⋯舒修默默地看著她,突然感覺腳底的雪地搖晃了一下,然後整個地麵開始波動起來。弦月一個站立不穩,撲倒在雪地裏。舒修急忙上去拉起她:“小心!妖怪來了!”

“這裏距離海邊不是還有一段距離嗎!”弦月叫道。遠處的冰山開始陸續裂開,牽動到弦月他們現在所站的位置。他們腳底下的冰層已經斷裂,而上麵的雪堆不斷地翻滾,掉落到冰層裂開的巨大縫隙裏,伴隨著轟隆隆的聲音,情形駭人。那些冰山都是在海麵漂浮的巨大冰塊長年累月堆積而成的,現在居然斷裂了,可見那隻妖怪多麽可怕。舒修拉住弦月往雪獅上麵送。

我的公主啊,你知道你所在的國家有多麽艱苦的一麵麽?他心裏不禁這樣想。

“你也上來!”弦月上了雪獅的背,想拉舒修上去。

舒修慘然一笑:“飛獸隻有王族的人才能駕馭,我一個凡人是沒辦法上去的。”

“你說什麽!”弦月怒吼,這個時候巨大的斷裂已經出現在舒修身邊,他身形一晃跳到一邊,但是他身邊拉著的雪橇的雪犬們卻沒有逃過厄運,慘叫一聲,拖著沉重的雪橇陷落進了縫隙裏,隨即被不斷翻滾的積雪吞噬。

雪獅本能反應朝天一躍,載著弦月跳上高空。弦月看著舒修在下麵險象環生,叫道:“舒修!”

但是已經晚了,冰層斷裂,雪浪翻湧,舒修的身影很快看不見了。這樣大風雪的天氣,陰沉沉的雲層下,從高空往下看什麽都看不清楚。

“舒修!”弦月按住雪獅的頭,命令它降落,但是出於求生的本能,雪獅雖然停留在半空中,卻不肯降落。它不明白主人為什麽要它停留在這樣危險的地方,它想載著主人逃回雪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