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車上,齊文白和齊修竹父女倆一時無話。

齊修竹有些不好意思,本是想安安靜靜,盡量不引人注意地參加完這個生日宴,就算是給爸爸交了作業。

不承想還搞出了個小插曲,挺尷尬的。

車子等紅燈時,她轉頭看了看父親,道:“抱歉,爸爸,我一時沒忍住。不會給你添麻煩吧?”

“唉,麻煩一直都有,也不差這一樁。”齊文白長歎一聲,疲憊地說,“你也看見了,那一屋子都是狼,不,都是鬣狗,隻等老爺子一咽氣,趁你弟弟還小,就把航遠拆骨入腹呢。”

如果說,以前還不清楚航遠究竟有幾個主人,那麽今天從梅逸遠的準確表達中,齊修竹明白了,航遠目前隻有他一個主人,未來梅赫煊將成為唯一的主人。

其他人,比如父親、梅氏家族,以及今天主桌上的三位高層,隻占有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股份。

梅老爺子今天敲山震虎,提醒在座的各位,你們不過是給梅赫煊打工的,都認清自己的身份,別有非份之想。

若你們各司其職,安份守己則罷了,如若不然,我就讓你們滾蛋。

“老爺子糊塗啊,這些年他給了梅家人太多的權勢,養大了他們的力量,更養大了他們的胃口,現在騎虎難下,他知道害怕了。”

綠燈亮起,車子繼續在車流中前進,齊文白的臉在行道樹的陰影下時明時暗,“他今天說那話,並不是針對你,他疑心太重,瞧著誰都像是賊,都是來搶赫煊東西的。你別往心裏去,該怎麽做還怎麽做。”

“我不往心裏去。他的疑心是多餘的,我想要什麽,會自己努力去爭取。他要是實在不放心,我可以……”要是自己離開航遠,他應該就放心了,“讓他放心。”

“我女兒不但有真才實學,還有誌氣,爸爸為你驕傲。”齊文白欣賞地看了看女兒,“不過嘛,航遠發展至今,乃是群策群力的結果,並非老爺子一人之功,況且他現在年歲漸長,多年不在崗位上,對公司的掌控能力越來越弱,除了重大的項目,他實際參與的管理很少,都是爸爸在負責,你完全不用有所顧慮,隻管做好你的工作,把新產品的研發做好,投產之後爸爸就把這個項目交給你負責。”齊文白給女兒勾畫著美好的未來。

“爸爸,當初我來航遠,是希望多少能為您出一份力。可如果我在航遠給您造成困擾,被別人說三道四,那就違背了我的初衷。我可以隨時離開,您不必為難。”齊修竹猶豫再三,還是說出了心裏話。

齊文白轉頭驚訝地看向女兒,他繃著臉,麵露不悅。

緊接著,他把車轉向旁邊的一條側路,停在路邊。

“你真是這麽想的,想要走,離開爸爸和弟弟?”齊文白滿臉慍色,一連串地質問道。

文修竹怔住了,自從兩年前與爸爸見麵後,他對自己從來都是和言悅色,溫和有禮,這還是第一次生自己的氣。

“你方才看得清清楚楚,梅家人群狼環伺,隻等著老頭子一咽氣就把航遠吃幹抹淨,把我和你弟弟踢出去。你別指望他們能心軟,不會的!不可能的!那些人一無是處,隻會吃閑飯,他們離了航遠,隻能去大街上要飯吃。他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如何爭權奪利、霸占航遠更多的利益上。”齊文白哀歎連連,他拿起一瓶水,擰開,狠狠地灌了兩口。

“這麽多年了,我一個人在航遠打拚,麵對他們那麽多人,單打獨鬥,以一當百。我為什麽呢?我本來有好好的工作,輕鬆、安穩,體麵,狠狠心辭了,都是為了你弟弟啊。他不像你,他三歲沒了媽媽,如果我再不管他,他可能就……”他重重地砸了一下方向盤,喇叭發出一聲尖利的鳴響,齊修竹被嚇了一跳。

齊文白搖了搖頭,全身鬆懈靠在椅背上,聲音低沉沙啞:“咱們家人大概都親緣薄吧,我沒有夫妻緣,你小時候沒有父女緣,你弟弟沒有母子緣。過年時,祝福短信總是祝大家闔家幸福,團團圓圓。每次看到這些字眼,我心裏就難過得很。”

他把手臂搭在眼睛上,緩緩地說:“囡囡,你說,爸爸做人是不是很失敗?留不住身邊的人?你媽媽,赫煊媽媽,現在連你也……”齊文白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齊修竹這回是真的被嚇到了。爸爸在她眼裏,一直是從容、沉穩、不驚不懼,萬事都遊刃有餘的樣子。而此時的他,脆弱、無措、哀傷,像一個迷路的孩子。

“爸爸,爸爸,您不要這樣想。”齊修竹有些語無倫次,“你很好啊。那些事並不是你的錯誤,那是時代,是老天爺開的玩笑,怎麽能怪到你頭上呢?”

她忽然覺得爸爸好可憐,眼前不由得浮現出孫猴子獨自麵對天兵天將無所畏懼,卻突然被如來佛的神掌扣在五指山下的畫麵。

齊文白無力地搖了搖頭,雙眼緊閉,一言不發,那樣子無比脆弱。

齊修竹試探著拽了拽他的袖子,不知要怎麽安慰他才好。

“我來航遠可能是個錯誤,導致了梅老爺子的猜忌,不如趁早糾正它。”她實在不想蹚這趟混水。

齊文白忽然翻手握住女兒的手,齊修竹嚇了一跳,他們父女自相認以來,雖然相處融洽,但是少了中間的二十年,終究是缺失了普通父女間應有的那份親密、自然。

她下意識地要縮回手,卻被齊文白抓住不放:“囡囡,爸爸現在隻有你了,我在航遠孤立無援,你弟弟還是個孩子,而且一直養在梅家,難免被人教唆、挑撥,長大後還不知道是個什麽樣子,不知不覺就將航遠拱手送人也未可知。”

齊文白語氣急促,眼睛紅紅的,鼻音有些重,“一想到他媽媽留給他的東西很可能付之東流,我就憂慮得不行,她媽媽為了他,可是付出了生命啊,我必須替她守住航遠,到了那一天,好好地交到他手上。”

他媽媽留給他?齊修竹有些疑問,不是梅老爺子留給孫子嗎?不過,如果赫煊媽媽還在世,那麽梅老爺子百年後,遺產一定是留給唯一的女兒,之後她再留給兒子。這樣想倒也能自圓其說。

“你答應爸爸,不要再提離開的事情,你在外麵打工爸爸不放心,在航遠,大大小小的事情爸爸都能照顧到。你不知道,爸爸每天都能看到你,心裏有多開心,你現在是爸爸最親的親人。我們父女倆互相扶持,將來爸爸的就是你的,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齊文白情真意切,不容女兒拒絕。

齊修竹一時語塞,她張了張嘴,不知說什麽好,於情於理,她都應該繼續留在航遠。

在父親熱烈的注視下,齊修竹點了點頭,道:“好的,爸爸,我答應你。”

齊文白笑了,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舒展的,幸福的笑。

他伸手輕輕拍了拍女兒的頭,欣慰地說:“還是女兒好呀,女兒是爸爸的貼心小棉襖,有了你,爸爸夫複何求。”

父親的憐愛令齊修竹心裏暖暖的,她感覺自己缺失的那二十年的父愛正在一點點找回,慢慢填補著她心裏空缺的那一塊。

她幸福地笑了。

生日宴後,齊修竹開始有意識地了解在航遠工作的梅家人。

梅庭芳是她一早就認識的,另外,梅逸遠大哥家的大兒子梅國華是采購部的負責人,掌握著航遠所有原材料的購買,是個肥缺。

另外還有十幾個人分別擔任出納、庫管、食堂管理員、司機等工作,遍布航遠的各個崗位,他們基本上都是從安徽老家出來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都想在這裏混口飯吃,也難怪梅家人想在航遠占有更大的份額。

梅逸遠一方麵防著齊文白,這個女婿年紀不算老,相貌好,條件好,再找個老婆生個孩子都是有可能的,那樣一來,赫煊的利益很可能受到威脅;另一方麵他也防著梅家人,他們人多勢眾,且各有各的小算盤,都想往自己的小家庭裏多拿多占,搞不好,赫煊就被他們吃了絕戶。

他思來想去,把女婿放在高位,把梅家人放在各個部門,用以製衡雙方,哪一方麵勢弱了,他就支持一下,哪一方麵強勢了,他就打壓一下。

齊修竹的到來,起初並未引起他過多的關注,女孩子嘛,二十年沒在身邊,能有什麽感情?歲數也不小了,隨時都能嫁出去,不足為慮。

但是肖勇智的突然出現,讓他心中警鈴大作,如果這個年輕人來航遠主抓生產,齊修竹在技術上把關,那麽兩家原本平衡的關係就會被破壞,齊文白的力量一下子變得強勢起來,不由得他不擔心。

正因如此,才出現了生日宴上他敲打齊修竹的一幕,告誡她不要有非分之想,不是你的東西別伸手。

正如梅逸遠擔心的那樣,齊文白正在極力遊說女兒,讓肖勇智早些辭了HGG的工作,到航遠來。自己負責全麵工作,且主抓經營,女兒負責技術,女婿負責生產,再在外麵建起一條生產線。

一家三口,就可以掌握航遠的天下,盡早把梅家人排除在外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