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混戰,直吵到傍晚家裏人都下班回家加入戰局,所有人的矛頭都指向了我,我成了眾矢之的。
吵到最後,我無力地坐在地上,身心俱疲,吵架比幹一天農活還要累。
我緊緊摟著阿竹,隻剩下一句話:“阿竹不是小偷,你們不能冤枉她偷東西。”
小姑子穿著漂亮的連衣裙,踩著高跟鞋,在大門口陰陽怪氣地喊道:“哦喲喲,知道了知道了,小的這個不是小偷,沒偷我們家東西,那是誰偷的呢?”
大嫂也跟著陰陽怪氣起來:“我們家沒丟東西,不敢丟呀,丟了也不能說的。”
二哥把女兒惠敏拉到大門口,衝她吼道:“你要是敢不學好,學別人偷東西,看我不打死你!把你手指頭剁掉,把你扔黃浦江裏淹死。”
他手上拉著惠敏,眼睛卻看著阿竹。
阿竹整個人呆住了,一向聰明機靈的她,此時像小小傻子,怔怔地看著二叔,嘴裏反反複複囁嚅著:“我、沒偷……沒、沒偷……”
我好好的孩子怎麽就這樣了呢?我再也受不住了,抱著阿竹大哭著衝出了弄堂。
我渾渾噩噩漫無目的地走著,阿竹在我懷裏昏昏睡去。睡夢中還在說“沒、沒偷……媽媽、我、沒偷。”
一輛汽車響著刺耳的喇叭聲從前方經過,阿竹嚇得一個激靈驚醒過來,她往左右看了看,閃爍的霓虹,陌生的人群,又驚到了她。
她抽咽著說:“回家,媽媽,我要回家,咱們回家吧。”
我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淌,我的寶貝女兒從前那麽聰明可愛,臉蛋圓圓肉肉的,所有人都喜歡她。
自從來了上海,她吃不好睡不好,尖下巴都出來了。就像一隻驚弓之鳥,似乎大聲喘氣都能驚到她。
我心裏愧疚極了,隻覺得對不起女兒。
天晚了,我抱著阿竹回到家。
大門緊閉,窗戶關著,房間裏黑著燈。
我敲門,沒人出來開門。
我想,他們是真的不想讓我進去吧。
我抱著阿竹在鄰居家的一把破椅子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坐早班車趕到文白的學校。
我找到他的宿舍,可他不在,上課去了。
看門的大媽見了我們直搖頭,“唉,作孽呀,看這孩子可憐的。”
她用茶杯蓋倒了一點水喂給阿竹,阿竹連手帶杯蓋抱過來,急切地喝著。
她渴壞了,一夜之間,嘴角起了兩個大燎泡,嘴唇全都爆皮了。
大媽讓同學去給文白帶話,讓他趕緊宿舍。
過了好久,文白也沒出現,我和阿竹都餓壞了,卻不敢走,生怕文白回來看不到我們。
多虧看門大媽好心,用溫水泡兩塊餅幹,用勺子的另一頭盛了,一點一點喂阿竹吃。
阿竹的嘴壞了,不敢張大嘴,又禁不住餓,吃一口哭兩聲,接著再吃。
下課時間到了,陸陸續續有學生回宿舍,我們終於盼來了文白。
他和一個女同學一起走過來,我仿佛見到了救星,抱著阿竹就衝了過去:“文白,我……”接著就嗚嗚嗚地哭起來。
我再也忍不住,所有的委屈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全化成了眼淚。
周圍的人都看過來,我忽然有些尷尬,此時的我蓬頭垢麵,衣衫不整。阿竹更像個野孩子一樣,又髒又呆。
文白拽著我的胳膊一路快步走出學校,來到一個沒人牆根兒底下才放手。
“你怎麽回事?不是說了不要來學校找我,有什麽事等我回家再說嗎?”不待我開口,他就一臉不高興地責備道,“你這搞得影響多不好,老師同學會怎麽看我?”
我抹了把眼淚,哽咽著說:“文白,家裏……他們……”
“又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次回家我不是給你隔了屋子嗎?你隻管過自己的日子就好了,怎麽又鬧矛盾?家裏之前都和和睦睦的,怎麽你……”
“他們……他們欺負阿竹,說阿竹是小偷。”我把昨天的事情一股腦地全說出來,包括阿翔誣賴阿竹,家裏每個人的說法做法竹筒倒豆子般都說了。
“不就是兩塊餅幹嗎?至於把事情鬧這麽大?他們說阿竹偷拿餅幹,你告訴他們阿竹沒拿不就完了?一個三歲的小娃什麽偷不偷、拿不拿的,小孩子當然是看到好吃的就想吃,拿過來吃這不是很正常嗎?”
“你說什麽?”我怔了,驚愕地問道,“你也覺得阿竹拿了阿翔的餅幹嗎?”
“我什麽時候說是阿竹拿了阿翔的餅幹?你這不是歪曲人嗎?”文白急道,“你的想法太奇怪了,簡直不可理喻,怪不得家裏人都那樣說你。”
“他們怎麽說我了?”我也急了,“一大家子合起夥來欺負我們娘倆兒,還有理了?”
“你就是從小被你父母哥哥們慣壞了,有一點不順心就覺得別人欺負你,對不起你!”文白拉長了臉,不樂意地說,“我父母家人對你已經很好了,我帶你回來,他們二話沒說就接受了你,把最好的二樓給你們住。他們都要上班工作,而你呢,隻要在家帶帶孩子,飯也不用你做,天天吃現成的,你還要怎麽樣呢?沒人有義務哄你開心。”
我閉上了嘴,他說得似乎有道理,我一個老遠邊疆的農村人,能嫁進大上海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不用幹農活就有飯吃,洗幾盆衣服、刷幾個碗、擦擦地板算得了什麽,我得知足才行,怎麽能要求別人對自己笑臉相迎,和顏悅色呢?那太過份了。
“你說得對。我有些鑽牛角尖了。”我低下頭,把阿竹往懷裏緊了緊。
阿竹被嚇得不輕,張著小嘴怯生生地看著爸爸。
她沒見過爸爸嚴肅的樣子,一時接受不了。
“雪陽,你好好在家等我,幫我媽多幹點活,她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們五個拉扯大,辛苦一輩子了,不容易。你嘴甜些,勤快些,遇到事寬容一些,不要跟小孩子計較。”
他的語氣緩和下來,又恢複了以往的溫柔,“四年,很快過去的,你隻要忍上四年,我畢業了,有了工作,隻需一兩年單位就能分房子,到時,我們一家三口搬出來單獨住,不要太幸福。”
要是能一家三口單獨住,那不就跟以前一樣了嗎?我癡癡地想。
“你回去吧,好好的,別再因為一點小事就作妖,鬧得家宅不寧。”文白繼續道,“我得回去上課了。哦對了,這周末學校有講座,學生都得參加,我就不回家了。”
“不回去了?”我心裏有些發急,我一天天掰著手指頭捱日子,就為了等周末他回家。
文白把阿竹抱過去,輕輕撫了撫她的小臉,溫柔地說:“阿竹,再見了。”
說完把她交還給我,“你們走吧,我不回去了。”
說著話時,他的臉上有我看不懂的冷靜與決絕。
我抱著阿竹走向回靜修路的公交車站,文白轉身往學校裏走去。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白色的襯衫,藍色的長褲,挺直的肩背。幾年的北大荒生活沒能磨去他原本的樣子,他還是當年那個學生哥,跟這個校園很配。
他可能是遲到了,走得很急。我目送著他的背影越走越遠,漸漸模糊,拐個彎就不見了。
返回靜修路齊家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有些事我能忍,但是,傷害到女兒我則不能忍。我不能讓阿竹背著罵名長大。
回到家,家裏一切照舊,桌上沒有我們的飯,灶披間的門上著鎖,公公在閉著眼睛聽戲曲,婆婆在窗下摘菜。
“小偷回來了,小偷回來偷東西了!”阿翔跟在我屁股後麵一聲接一聲地怪叫著。
我抱著阿竹上二樓,進屋,**被子枕頭亂七八糟的,床下的包袱明顯被人翻看過了,散亂地堆著。
找出幹淨的衣服換了,我抱著阿竹又出了門,先去街口吃了一碗餛飩,然後去郵電局打長途電話。
電話是農場辦公室的人接的,我請他幫忙找我爸來接電話,我過半個小時再打過去。
半個小時後,電話剛打過去就被接了起來。
“喂?雪陽嗎?”老爸急急地問道。
“爸……”聽到老爸的聲音,我的眼淚控製不住地往下淌。
“老閨女,先別哭,有啥事你跟爸說。天塌下來,爸給你頂著。”
“爸,我……我要回家。”我顫抖著聲音說道。
“好,回家好!帶著小竹子,回家來!”他什麽都沒問,可能他早就料到這個結局了吧,“我讓你四哥五哥去哈爾濱接你。”
掛斷電話,阿竹眼睛亮亮地看著我,“媽媽,我們要回家了嗎?”
我擦幹淨眼淚,問她:“阿竹跟媽媽回家好不好?咱回家找姥爺姥娘去,跟舅舅家的哥哥姐姐們玩好不好?”
“好呀好呀,阿竹跟媽媽回家,回咱自己家。”阿竹開心地笑了。
從郵局出來,我去火車站買了當天晚上的火車票,回家收拾了行李,把當初帶來的我和阿竹的東西全都裝到旅行袋裏,背在背上,抱起阿竹,下到一樓。
臨走前,我對公公婆婆說:“爸、媽,我帶阿竹回家了。這些日子打擾你們了,我要是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跟你們說一聲對不起,你們多擔待。”
又低頭對阿竹說:“小竹子,跟爺爺奶奶說再見。”
阿竹從我懷裏探出頭來,毫不留戀地說:“爺爺再見,奶奶再見。”
公公躺在躺椅上沒睜眼,隻是一直打著拍子的手停了下來。
婆婆抬眼瞟了瞟我們,長歎一聲,道:“唉,走吧,打哪來的回哪去吧。”
文白說:“你們走吧,我不回去了。”
婆婆說:“打哪來的回哪去吧。”
走錯了路就要歸位,文白用六年的時間歸位,我用一個月的時間歸位。
三天的路程,我和阿竹艱難地回到北大荒農場,在看到老媽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是真的回家了。
回到家,我大病一場。
病好後,我給文白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和阿竹在家裏等他,讓他安心學習,假期回來看我們,四年後來接我和阿竹去上海團聚。
信發出去如石沉大海,文白從此沒有打過一個電話、寫過一封信回來,隻有每月一張寫著阿竹名字的匯款單準時寄達。
匯款附言處,始終空白。
四年後,我在農場找人托關係辦理了離婚手續,並把離婚證寄給他。我們之間最後一點牽絆也斷了。
以前的事情我不願回想,我不願相信我們之間五年的恩愛是假的,更不願相信他對阿竹的父愛是裝的。那對阿竹來說,太殘忍了。
就當是做了一場不合適宜的夢吧,夢醒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