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隱的聲音完全不好聽,像蒼狼。
像剛從地獄歸來的惡鬼。
他渾身上下充滿了一種陰鬱的氣質。
有別於唐銀的清貴,而是一種叫人厭惡的氣息。
一潭死水,雖無臭氣,卻給人以逼仄的緊迫感。
朱竹雲已然恢複鎮靜,盯著他深而不見底的雙眼瞧了許久。
似是在確認什麽。
羅隱有些緊繃的皮膚突然起皺,笑出更加猙獰的模樣,右手抽出一柄匕首,輕輕朝臉頰上劃了一道,任血流出,也不言語。
朱竹雲這才放鬆了戒備,神色自如道“我並未有懷疑你的意思。”
【桀桀……
皇後娘娘不比如此,羅隱自知唐突娘娘,願自毀容貌以示清白。
娘娘莫要見怪。
】朱竹雲以袖掩麵輕笑,緩和尷尬氣氛。
引羅隱入座。
【妾身並未懷疑足下易容,隻是覺得同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哦?
】羅隱仍笑。
朱竹雲雖吃不準他到底是何目的,卻也作笑顏【不知閣下為何要來尋本宮,本宮與陛下可是夫妻和睦,親密不分。
】【皇後娘娘所言甚是,但在下實在仰慕駙馬為人,還望皇後娘娘指條明路……
在下雖有青州幽州兩處線人,卻實在是無力北去投奔明主。
】言下之意顯而易見。
羅隱一句話不帶鋒芒,卻是句句咄咄逼人。
話語間已將朱竹雲同自己綁在了一條船上,又暗示了一回自己的勢力。
朱竹雲雖是個婦人,方才又受了驚嚇,但此刻回過神來也在做細細考慮。
思索一番倒也覺得羅隱可用——況且不知底細,單憑他能進出皇宮不叫旁人發現的身手,就足夠叫她後怕。
倒不如拉攏一個盟友。
青幽兩州分處江南江北,幾乎可以說若是反起來決計不會比北方的武魂帝國與大月氏來得好對付,甚至可能更加棘手。
現下若是與羅隱翻臉,及時日後吞下星羅,腹背受敵也不會好受。
以朱竹雲的手段,在朝中不遺餘力地扶植人絕對稱不上難。
打著皇後的人這樣一個標簽,羅隱一路被提拔,先是一個皇後身邊侍從的身份,救主有功分派官職,三月之內一路躍居至三品。
滿以為這樣依然算是仕途順極,卻不料更有意想之外的收獲。
裹狹著冬日未消冰雪的初春裏,戴沐白欽點羅隱為相。
這幾乎叫所有人大為吃驚。
帝後不和已然不是秘密,皇後培養心腹,卻沒人想到皇帝會出手相助。
讓這羅隱躍居相位。
三個月。
隻三個月。
似乎那個方才離去一年零三個月的唐銀換了張容貌歸來一般。
但若唐銀歸來,能否榮寵如羅隱如今?
帝寵後恩,滿朝文武雖妒,但這羅隱有玲瓏手腕,長袖善舞,籠絡不少人心。
風頭比之當年唐銀更甚。
但唐銀終究是唐銀,無人能比。
當年的星羅,是唐銀一人的天下。
如今的星羅,卻是帝後相爭的棋局,混著一個外人在中摻和。
不知戴沐白是出於什麽樣的心思,竟是提拔羅隱如斯。
這叫許多人憶起了唐銀,卻不知為何羅隱那樣一張帶著刀疤算得上猙獰的麵容何以與唐銀絕代的風華相比。
高挑瘦削的身形,身著絳紫色相服,當羅隱立於庭上向戴沐白躬身施禮隻是,瞧那似曾相識的背影似乎問題才有了些許回答。
但不管如何,羅隱成功了。
世人常說江南好,不及塞上長煙猶出鞘。
戴維斯聯合周邊一眾部落揮兵南下之時,恰也是羅隱官拜丞相以後,再受封侯之賜時。
錦冠侯,從前是唐銀,如今是羅隱。
羅隱無來處,無歸處,不曾在前線立過功勞,也不曾在著皇城裏護天子避過什麽險災。
然而這樣冠翎歸故裏之意的賞賜,雖來得不明不白,羅隱卻受得心安理得。
畢竟朝堂已是他一家獨大,帝後榮寵,盡在一身。
旁人甚至不敢議論。
所幸他為人內斂,個性陰鬱,倒也不曾在朝堂之上飛揚跋扈。
戴沐白那座完全稱得上奢侈的後宮裏,在他完全揮霍無度修葺的寢宮院落裏,栽著再平凡不過的桃樹。
三年裏桃樹不曾開花結果,唯有歲歲增長,日益茁壯的樹幹能夠顯露他生存的痕跡。
唐銀怎樣離去,戴維斯怎樣重生,羅隱怎樣出現,戴沐白怎樣渾渾噩噩,庸碌過這幾年。
盡都成了風沙裏的迷,不消風吹,隻待時間飛逝,就消散而無跡可尋。
差不多是該到了羅隱展現風華的時候了。
他那張勉強被說帶點書卷氣息的麵容,實在沒有半點溫順的模樣。
當年位居此位的唐銀,是一戰成名,再戰動山河的不世之材,而羅隱一直以來也不曾展現出有什麽過人的才能。
當他受了封賞之時,就知道難逃一戰。
——戴沐白從來不是傻子,他算得比誰都清楚。
這羅隱是什麽樣的人物,完全需要什麽盤查,隻讓他領兵一戰,一切便知分曉。
他更是清楚,戴維斯等不起了。
他國色天香的皇後,近日來越發顯得賣力,不曉得是想隱瞞他些什麽。
倘若他當年即在這皇位上,他何須那般苟且偷生。
倘若他當年即是這般權傾天下,何以至於舍了那些千般萬般的不舍。
北疆茫茫風沙裏,他的愛人葬在哪一處。
入則為相,出即為將。
這是戴沐白盤算好的一戰,也是羅隱無可選擇逃避的一戰。
不過他從來也不打算逃。
這個國家是沒有能敵得過戴維斯鐵騎的武將的。
當初的馬家或有能力一戰,但如今羽翼已剪,不成氣候。
他現在的手裏太缺少的,就是軍權。
戴沐白從來不是傻子,重用他,卻牢牢限製他調動軍隊的權利。
戰爭,才是他掌權的唯一機會。
此戰過後,星羅易主,已成定局。
他若勝,便得江山;他若敗,便為他人做嫁衣。
戴沐白,注定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