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是五歲到她身邊來的。
那時林氏的喪事剛料理完,采萍采禾都被薑默道趕走了。
沒多久,她也被扔到破舊的偏院。
悶在被窩裏哭的時候,有人站在那張破舊的床邊,笨嘴拙舌地重複著“姑娘別哭了”。
薑念拉開一道縫偷偷看她,認定是崔紅繡故意的。
因為這小丫頭就比自己大幾個月,沒什麽用不說,還比自己軟弱。
她燒得快死沒藥吃的時候,碧桃求人沒用,邊哭邊用涼水擰巾帕給她敷上;她第一回去薑鴻軒屋裏偷書,碧桃站在院外望風,書是偷到了,她人也嚇哭了。
可崔紅繡找麻煩的時候,她竟然敢站到自己身前。
那時薑念就想,弱是弱了點,那自己護著她好了。
如今千帆過盡,最難熬的日子都過去了,居然有個男人殺出來,要把她唯一的碧桃奪走。
薑念緩緩闔目,再凝目望向遠處男子時,眼底帶了某種從未有過的鬥誌。
這個人,她跟白刃爭定了。
“你答應過我的,”她上前一步,握住碧桃的手,“你說你跟我情同手足,不能手腳分家,會陪我一起走的。”
“不是我看不起白刃,他怎麽說都是謝……謝太傅的人,你要我怎麽放心呢?”
碧桃隻是遲鈍,絕不蠢笨的。
她也明白自家姑娘擔心什麽,和謝太傅都是假的,等她脫身那天,自己也該跟著脫身,而不是留在聽水軒打轉。
“我知道的姑娘,”她垂下腦袋,“其實我也……也不會主動去尋他,可每次他來尋我的時候,我就覺得,好像還挺高興的。”
薑念輕輕歎口氣,“那你的意思是?”
碧桃那雙荔枝一樣的眼睛揚起來,不複平日懵懂,她堅定地說:“我跟姑娘走。”
薑念立刻抱住她。
“好!”
白刃自是什麽都不知道,還十分開朗地跟人寒暄。
“薑姑娘可算回來了,您剛跑出來那會兒,爺一整天都不見個笑臉的。”
這話聽得薑念一愣,說得好像謝謹聞平日裏總笑嘻嘻似的。
“那真是辛苦你們了。”
她隨口接幾句,若有所指搭一搭碧桃的肩頭。
反正還有段時日,她暫時不幹涉,碧桃實在搞不定,她再出手幫忙。
薑念一走開,白刃自然又湊到碧桃身邊。
“薑姑娘來了,那你也得住一段日子了。”他眼角眉梢具是喜色。
換作往常,碧桃會跟他閑聊幾句。
可今日剛對薑念表過決心,她隻別過眼不看人,不冷不熱應了聲“嗯”。
白刃立刻察覺出不妥,“怎麽了,來之前飯沒吃飽嗎?我去叫她們把點心備起來。”
碧桃艱難地眨眨眼,難受,不是因為要拒絕點心,而是要拒絕他。
“不用了。”
她下意識把人推開,就要去追薑念。
走出幾步忽然轉過頭來,白刃還來不及高興。
就聽她又補充一句:“你以後,都不用給我送點心了。”
這回說完,碧桃立刻跑了。
除了這兩人的事,薑念還記掛著,梧桐到新昌縣時曾告訴她,采萍姑姑終於察覺了采禾的蹤跡。
跟許家兩個孩子打過招呼,薑念直接跟著人進屋,瞥見碧桃跟在身後,也就一並帶進去。
“我聽說,您找到她了?”
她扶人坐下,眼見碧桃心情不好,自己手腳麻利給人倒茶。
對麵婦人抬手按住她,示意不忙,“是想起來了,先前宣平侯府的承爵宴,席間倒是沒有眼熟的人。”
“可我看見一位夫人,她那雙手,很像采禾。”
……
薑念聽人說完,就去主屋待著了。
聽水軒建在水邊,夏日納涼最合適不過,她一手支在窗台上,另一手緩緩抬起來,對著日光翻來覆去地看。
采禾並不像個尋常婢子,她讀書寫字樣樣不差,且生了一雙格外漂亮的手。
照采萍姑姑的說法,那雙手纖長柔美,配上纖細的指骨、白皙的膚色,每回都叫她眼前一亮。
方才碧桃對她說:“太好了姑娘,我們立刻去尋她吧。”
薑念卻說:“不急。”
她等了那麽多年,卻在真相將要大白前畏縮了。
而她逃避的真相是,自己的父親,就是自己的殺母仇人。
日頭西斜,碧桃送來晚膳。
“聽說謝大人近來忙得很,也不知何時才會回來。”
薑念點點頭,沒有立刻走過去,隻盯著窗外發愣。
惹得碧桃也湊過來,“怎麽了姑娘?”
薑念:“你有沒有覺得,這院裏布景變了。”
碧桃仔細看了看,“應當不會變吧,或許隻是因為,咱們太久沒來了?”
“所以你也覺得哪裏不對。”
碧桃不得不承認。
兩個人貼在窗前,左看看右瞟瞟,直到碧桃發出一聲驚呼。
“我知道了姑娘,樹啊!”
她指向窗欞右側,一株半人高的綠樹。
薑念看了看位置,冒雨植樹的回憶,零碎湧入腦海。
是了,是那株在窗縫裏生根的幼苗。
二月的時候,謝謹聞要她找地方種起來,她那時還找了許明安幫忙呢。
“長這麽大了都……”
碧桃掰著指頭數,“姑娘,小半年了,這小樹苗長得也不算快。”
是有些時日了,她也有四五個月不到聽水軒,難怪認不出它。
薑念原先還有些忐忑,盤算著等人回來要怎麽哄。
可用過晚膳,屋裏的油燈都續了一輪,整個聽水軒還是一片寧靜。
碧桃打聽了消息告訴她:“這段時日,謝太傅都住宮裏,其實也很久沒過來了。”
薑念想,也是,他平日就忙得飯都顧不上吃,更別說這種要緊關頭。
聽水軒的床榻實在舒適,她從十三歲睡到現在,幾乎每回一沾就入睡,今日卻是例外。
她還在想采禾的事,掂量著該如何去找她,何時去找她。
一更天時,薑念終於打個哈欠,決定先回趟薑家再說,熄燈躺下。
起初不敢熟睡,後來實在沒人打攪,還是悶頭睡過去。
謝謹聞進來時,窗間傾斜七月十七的月光,正好灑在床頭。
被褥間藏著一個熟悉的人,睡姿不大好,身軀微微蜷著,腦袋從枕上滑落了,隻窺見柔軟的長發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