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念則望著月亮出神。

沒了那些飛簷鬥拱遮擋,夜空都顯得格外寥廓,以至那銀盤,也不過浩瀚天穹下濃墨一點。

薑念一伸手,它就不見了。

“你在看什麽?”

身邊人吃完半塊點心,小心收好食盒裏的兩塊,才緩緩靠過來。

薑念轉頭道:“我能讓月亮消失。”

蕭珩仰頭望天,正要問如何,少女身子挨過來,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是不是沒了?”

她的手太纖細,遮不牢蕭珩兩隻眼睛,透過指縫,他還能窺見少女噙笑的眼。

真好看啊。

隨即又握住她手腕,挪了挪位置,徹底遮住眼前亮光。

“現在,看不見了。”

薑念悶悶笑幾聲,與人肩挨肩緊靠著,眼光順著他秀氣的唇瓣,滑落仍顯單薄的下頜。

蕭珩生得俊秀,又實在年輕、性子溫馴,也就頸間一處凸起提醒她:這是個男人,對自己懷著男女之愛。

而她,尚沒有能力去回應。

她忽而卸去力道,坐回自己原先的位置,與人稍稍隔開些距離。

蕭珩不解望來,“怎麽了?”

她看著不大高興。

“是我太幼稚了,”薑念就說,“能遮住你的眼睛又如何,人看與不看,月亮都在那裏啊。”

蕭珩似是怔了怔,繼而道:“我不覺得幼稚。”

“日月東升西落自古如此,可倘若我不想見到它們,就躲在屋裏不出來;倘若我想,就和你爬到屋頂上來。”

他對薑念說:“我們當然可以決定。”

隔著幾道溶溶月暉,薑念能望穿他的眼底,的確沒有月亮,隻有自己。

月亮在他身後,而他該是江上清風,坦**無拘。

又真怕他飄走似的,薑念攥了他小臂,急匆匆往自己身上扯。

蕭珩略一趔趄,另條手臂抵在她身側,腰間傷處隱隱作痛。

可很快,他又感知不到痛了。身前少女的臉龐若即若離,再有半寸,嬌花似的唇瓣就能貼上自己。

蕭珩一動不敢動,隻有烏黑眼珠垂著,瞥向撫上麵頰的那截腕子,撐在瓦片上的指骨生白。

他想,是不能夠這樣的。

然,他又很想。

薑念卻瞧著他幹幹淨淨一個人,到底沒能吻下去。

這算什麽呢,撫恤,補償?

還是說,給他點甜頭,好再叫他賣命?

薑念不能細想,忽而抵在他肩頭,難以自控地啜泣出聲。

蕭珩尚未回神,慌忙扶住她問:“你怎麽了?”

又問:“有誰欺負你嗎?”

“我可以幫你嗎?”

懷中人隻是搖頭,發髻蹭過自己下頜。

“蕭珩,”她說,“對不起。”

蕭珩默了默。

繼而說:“如果……你是因為我哭,沒關係,我不會怪你的。”

她倒寧可蕭珩能發怒,羞辱她一頓也好,報複她也罷,總該是怨恨自己幾分的。

可偏偏他不會,他輕手輕腳抱著自己,說沒關係,我不會怪你。

“我要離開京都,”她從人懷裏起身,硬撐著開口,“先前都是騙你的,我從沒想過要陪你一輩子。”

“我這人……我這人就是很壞,我最喜歡的隻有自己。我利用你們所有人,達成我的目的;明知不會兌現,還隨口許下承諾。我……”

她吸了吸鼻子,僵硬著扭過頭。

“我不值得你對我好。”

她不敢去看蕭珩,而蕭珩也良久未應。

直到屋宇上刮來一陣蕭瑟寒風,她縮了縮身子,忽而被人籠住。

再看清時,蕭珩已換坐到風來的方向,替她擋住那陣涼意。

“其實,”他緩聲開口,“我知道我不夠聰明,不及你們所有人。可是很奇怪,我好像又知道,有些話隻是哄我的。”

“就像你說,讓我和他們一樣來爭你的喜歡,我後來想,你也未必不喜歡我,隻是……你不會隻喜歡我。”

他鮮少一次說這麽多話,上一回,還是對她**心跡。

少年人下頜動了動,似是猶豫要不要繼續說,“所以我早想好了,就算有一天你要走,不管你去哪兒,我跟上你就是了。”

“你可以,不要再難過了嗎?”

有一滴淚自眼眶墜落,薑念隻是搖頭,不敢看眼前人。

又說:“哪有那麽容易。”

“你是宣平侯府的小侯爺,是謝謹聞帶著的外戚,將來要領兵的人物。他們不會放你走的。”

分明在說困難重重,蕭珩卻聽出些別的,認真問她:“所以,你願意帶我走?”

“就算他們不想我走,那你會幫我,對不對?”

薑念該怎麽說。

她難得軟弱,想對人妥協了。

帶著他就帶著他吧,把他一人丟在這鬥獸場似的皇都,總歸是良心難安的。

她隻說:“我會盡力。”

蕭珩再難自抑似的俯身過來,將她緊緊擁進懷裏。

“謝謝你,”要喊她名字時,他明顯頓了頓才又喚一聲,“昭昭。”

薑念靠在他懷裏,夜風都被抵在外頭,無可奈何地想著,自己輸給蕭珩了。

輸給他赤忱剔透的一顆心,把自己困在裏頭,走不出來了。

第二日她去布莊,蕭珩也想跟著。

可念在他拋頭露麵不方便,薑念勸幾句,把他留在侯府,隻答應回來時給他帶點心。

韓欽赫人不在身邊,債卻是在的。

打八月起,薑念每月都要多欠人一百八十兩,火燒屁股似的急著掙錢。

從後門溜進店裏,卻見人進人出,生意很是紅火。

掌櫃娘子剛送完課,轉頭瞧見薑念,忙笑吟吟拉過她,“姑娘來得正好,瞧瞧前半月的賬冊,抵得上往前半年呢!”

自然是誇張了,但薑念一頁頁翻過去,那流水個十百千,的確晃眼得很。

“還是姑娘有遠見,咱們那批宋錦一掛出去,連帶庫裏的積貨都清了不少。我看今年呀,可算是不會虧空了。”

薑念問:“可有為那批宋錦,專做一本賬冊?”

“哦,有的有的。”婦人繞到櫃台後,取出一本賬冊遞給她,“那批料子金貴,我也怕弄錯,專為庫房做了本新賬。”

這下看起來清晰多了,薑念撥著算盤,算出統共賣了四十三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