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之際,餘光忽然躥過個人影。

“怎麽了?”

薑念想去看,卻沒看清,也不知他往哪兒去。

薑宅本就不大,一個二進院帶個小破院子,沒幾步就進到內院,聽見屋裏的啜泣聲。

薑妙茹正喊著“爹爹”,聽得薑念渾身不自在,眼睛倒不酸了。

薑鴻軒先察覺動靜,幾步跨出門來,對上謝謹聞,又匆匆行個禮。

“形勢急迫,請恕草民未能遠迎。”

在這攘攘天子腳下,薑鴻軒至今沒能考上秀才,如今薑念也不想猜他是故意的還是如何,就立在門邊,冷眼往榻上瞧。

薑妙茹是這時回過頭來的,哭聲都硬止住片刻。

薑念反應片刻,意識到她在看自己身後這尊大佛。

當初謝謹聞一動怒,直接把她扔去做家妓,到今日想起被人在園子裏扒衣裳,薑妙茹還心有餘悸。

一時蹲在床邊起身也不是,繼續哭也不是。

偏這時薑默道又張口:“念兒……是不是念兒來了?”

薑妙茹飛快擦把臉,默不作聲繞到一旁。

她也是想不明白,自己畢恭畢敬在膝前盡孝,臨了臨了,自己這爹爹竟是念著旁人。

薑念卻不理會,轉身就要踏出門去。

“三妹妹!”薑鴻軒生怕她一走就不回來,慌忙要去拉他,卻被一條手臂狠狠隔開。

謝謹聞的手臂。

薑念這才忿忿道:“當我沒見過世麵啊?他這樣,哪像是快死了的?”

沈老太爺走之前,對著沈渡也不過說了一句話,這麽一看薑默道,他精神好著呢。

薑鴻軒也不敢碰她,隻得又立刻解釋:“大夫的確看過,說就這一日……”

話音未落,裏間忽然傳來薑妙茹的驚呼,薑念一回頭,窺見那幹瘦的人兩手撐在地上,薑妙茹正費勁把人搬回去。

薑鴻軒也不多說,立刻幫忙去了。

“念兒,你別走,你回來,回來啊……”

薑念腦門疼。

她忽然又想,若是他神誌不清地又翻舊賬,把自己誆他身家的事說出來,她在謝謹聞這兒也算完了。

一隻腳剛要提過門檻,她又想:完就完吧,遲早有一天要完的,讓他抖抖底細又如何。

倒像是忽然生出幾分魄力,她轉了身,直直往人榻前走。

薑默道如今走不了路,費勁地伸手要來夠她,卻也隻夠到一片垂下的衣袖。

“念兒你過來……叫為父再看看你。”

薑念隻管垂眼睨著他,也不知謝謹聞如今站在哪兒,可有在聽著。

她倒是巴不得薑默道成全自己一回,也省得她費口舌,藏了這麽久的事還要費心解釋。

可今日偏不同,夠幾下都夠不著薑念,幹瘦的男人手臂垂落,指尖劃過地麵,才又緩緩收回。

他趴在榻上略顯狼狽,隻能仰起一隻眼睛,費勁打量女兒的麵容、身形,仿佛又看見林氏待字閨中時,立在自己身前的模樣。

隻是他又知道,發妻的神色,不會這樣冷。

“爹爹有愧於你,”他哀哀沉吟,“隻是爹爹把你養得也不錯,你瞧瞧你如今,家裏誰有你威風啊……”

薑念正想罵他幾句出氣,誰承想還沒開口,淚珠先砸下來了。

她隻得背過身,謝謹聞一直在她身後,順勢撫著她後背。

那人又道:“隻是念兒,爹爹也後悔,其實你娘她……她是個極好的女子,她……”

“你住口!”

薑念忍無可忍,複又幾步跨到人跟前,“你對人下手的時候怎麽不想?如今要你在這兒假惺惺!”

薑妙茹一直看不懂他們之間的恩怨,上回薑默道認下殺妻,她也隻當人病糊塗了,更不明白薑念怎麽就要氣到這種地步。

於是護著榻上男子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薑念你安生聽兩句又怎麽了!”

薑念像是聽了什麽笑話,赤紅著眼去瞧她,從小埋下的那點羨慕、嫉妒、不甘,此刻通通都湧上來,扯著人就往地上砸。

“你憑什麽說我!”她似要喘不上氣,“從小到大,家裏哪個人不是愛著你寵著你?就連我娘在的時候,你的日子也不比我差!”

“都是薑家的女兒,憑什麽我自小背罵名,我娘的嫁妝卻供你錦衣玉食!”

薑妙茹又被她嚇著了,縮著身子要往後退,還好薑鴻軒趕來扶她。

“哥……”

薑念也嫉妒,不止父母雙全,她還有個哥哥呢。

世上的好處都叫她一人占了唄。

幾人推搡間,唯獨薑妙茹不忘去看榻上的父親。

他卻許久未出聲了,身子栽倒在枕席間,隻有一個銀白參半的後腦對著眾人,伸出床榻的那隻手卻垂得無力,指尖堪堪點地。

“爹!”她慌忙去抓人手掌,卻隻抓了滿手溫涼,怎麽都捂不暖似的。

就她們爭執的那會兒,薑默道頭一回人如其名,默不作聲地,沒了。

薑念起初不敢置信,直到看見薑鴻軒上前探人鼻息,往日憨厚的臉木然抬起來,說了聲:“爹……走了。”

她這才確信,一步之遙的地方,那人已與她陰陽兩隔。

自此,什麽不公,什麽怨憎,都不必說了。

謝謹聞說是陪她,還真從頭到尾沒說話,隻在她出屋門時伸出手。

“我們走。”

身後是薑妙茹的哭聲,身前是男人寬厚的手掌。

薑念想都沒想,直接攥了他跟著走。

什麽發喪出殯、戴孝哭靈,她看薑妙茹樂意得很,不妨就讓她做個孝子,自己落一身清閑。

隻是登馬車前,她聽見幾聲動靜,轉頭看見個身材肥碩的男人,被銀珠領著往裏走。

“還沒發喪吧?”

“都不知咽氣了沒。”

那男人的身後,還跟了好幾個粗壯的婆子,顯然是掐著點來找事的。

“在看什麽。”

謝謹聞出聲了,薑念也不在意,扶過他的手臂,踩著腳凳爬到車上。

隻是每回都這樣,一從薑家回來就悶悶不樂,半天也不說句話,晚膳小雞啄米似的啄兩口,又鵪鶉似的縮被窩裏去了。

一動不動的,等謝謹聞沐浴回來,卻見她側身朝裏,一雙眼睛分明清醒地睜著。

“謝謹聞。”

走到今日,她都鮮少喊自己的名諱,男人附耳過去,“嗯?”

“我睡不著,要不你打我兩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