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出門檻後的一瞬相望,沒有舊日的善意親和,隻見淡淡疏離的禮節。
也是,十年過去了。
九歲的男童都已年近弱冠,認不出來也是尋常;更何況於她而言,當年施與的恩情,或許也就是無心插柳,怎能求她也牢記呢。
轉眼衣香鬢影,迤迤而過。
薑鴻軒後退一步,對人頷首示意。
“那位是……”
薑念如實道:“你見過他的,他是姨娘崔氏帶進門的兒子。”
“哦,是他呀,也長這麽大了。”
薑念陪人走了兩步,想起他尋來宣平侯府那日,又將方才出門時他的反應盡收眼底。
齊夫人,或是說采禾,走出這道門,興許再也不會來了。
“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你能否應允。”
……
不到半盞茶的工夫,那離去的佳人忽然折返眼前。
薑鴻軒藏了藏勾破未來得及縫補的衣袖,下意識問:“夫人落下什麽了嗎?”
女子立在廊前簷下,說道:“念姑娘跟我說,你打聽過我的下落,可是有事尋我?”
她還如記憶中那般美貌,隻是鼻梁上那顆小痣不見了,當初是秀美少女,如今衣著華貴,倒有幾分豔光逼人。
“夫人或許不記得了。”薑鴻軒難免局促。
“當年您救過我的命。”
薑家無憂無慮的孩子,的確隻有薑妙茹一個。
薑鴻軒雖是家裏唯一的男丁,卻是在城郊茅草屋裏,不明不白墜地的。
那兒聚的人又多又雜,關起門說話都能被鄰屋聽去,很快崔紅繡妓子的出身,薑鴻軒私生子的身份,那一片都知道了。
一兩歲剛會走路說話時,常有男人攔下他問,夜裏是不是跟娘親睡在一塊兒,他們能不能也跟他娘親睡。
童言無忌轉達過去,他遭了崔氏一頓毒打。
長久以往,他成了一副憨傻模樣。聽見也當沒聽見,知道也當不知道,那些人道聲無趣便掃興離開。
可這土堆菩薩的性子,又讓父親不滿,說他讀不好書將來沒出息。
進到薑家的第三年,薑鴻軒七歲,立在後園一口水井邊,聽說昨日有隻鳥兒淹死在裏頭,這幾日都不能喝了。
“我那時……”真要說起來,樣貌憨厚的男人低下頭,“那時年幼,竟有輕生的念頭,旁人對我不管不問,是你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回去的。”
說完這些,他已然心緒起伏。
可望向眼前人,卻隻瞧見濃濃的困惑。
齊夫人道:“怎麽我一點不記得此事?公子不會認錯吧。”
一壺沸水扔進冰窖,雖是意料之中,薑鴻軒也難掩失落。
“不會記錯的,”他說,“我欠夫人一份恩情,他日若能報,必效犬馬之勞。”
他是認真的,齊夫人卻沒太放在心上,畢竟自己早就忘了這回事。
就算真要報,自己的夫婿如今入朝為官,薑鴻軒尚未及弱冠又無功名在身,往後能養家糊口都算不錯了。
“無論如何,還請公子日後保重。”
齊夫人是坐車出來的,薑念把人送上車,回頭果見薑鴻軒藏在門內,等人起程才探出頭張望。
說起來,這兩人也就差十歲不到,隻可惜注定成不了一路人。
采禾是個還算幸運的女人,兜兜轉轉總有人真心待她。
正好離得近,薑念去聽水軒,把這些事都告訴了采萍姑姑。
往事不可追矣,采萍姑姑聽完也隻歎一聲命,不想再打擾她如今的好日子。
如今真相大白,薑念了無遺憾,不得不替許家人著想,把她們送離聽水軒。
她想起返鄉赴秋闈的許明安,問:“不知許大哥此番,可登榜了?”
說到這個長子,雖不是自己親生的,婦人麵上也湧現欣慰,“早來過信的,說是放了榜,他排第三呢。”
薑念會意點頭,考中了就好,有個功名傍身,往後就是舉人老爺,許家也算小小出頭了。
“那這樣,我送您一家回去吧。”
采萍原本想的是,既然借住在此,若不麻煩倒也能長久住住,畢竟許明安三年以後還要進京赴春闈的。
可她又知道,薑念如今做事周全,一如當初“趕”走許明安,也是為著他好。
“曖,那我聽姑娘的。”
鹹禎三年的九月,薑念過得格外充實,把許家人送上返鄉的馬車,聽水軒一下就空了不少。
月底時,三戶商家也都把尾銀補齊,填上兩萬兩的成本,薑念淨賺九千。
隻是還要交上一堆雜稅,京都商戶所繳的稅可以說極高,外加租三個月庫房,生意起來多雇了人,給布莊所有人發工錢,外加香油蠟燭一堆零零碎碎日常開銷,最後賬上也就剩四千兩不到。
薑念再把贖薑妙茹的錢一扣,減去當還韓欽赫的三百六十兩利息,這便隻有兩千兩了。
加上手頭沒填進去的錢,堪堪湊成三千兩,是她最初的本錢。
“唉……”
這進賬不知翻了幾百番,掌櫃娘子便道:“姑娘歎什麽氣呀,咱們今年可是大豐收!”
薑念對她笑笑,順勢道:“你們辛苦,年底工錢都漲三成。”
鋪子裏一番喜慶模樣,回到侯府,不知是不是近日天寒,小狸花從窩裏仰起腦袋,對薑念眨眨眼就算打過招呼,不再如最初那般親熱。
隻得她主動走過去,在它身上揉兩把,那小東西才肚皮朝天打打滾。
“我日日忙成這樣,怎麽偏你在此享福?”她逗弄著同貓兒玩笑,“也不知如今是誰養著你,還不快起來,衝我賣乖討好!”
這窩裏正暖和,小狸花如何肯起,隔一陣翻個身,糊弄糊弄便作罷了。
薑念正同它玩鬧著,也沒怎麽用力動它,忽然這貓兒警惕瞪大雙眼,目不轉睛盯著一處。
薑念本以為是它醒了,反應過來一回頭,男人也不知立在門邊,看自己多久了。
她鬆手站起身,小狸花“喵”一聲藏回窩裏。
薑念也不問他何時來的,隻上前對人道:“外頭多冷呀,大人快進來。”
扶到他身上繁複的錦緞,果然觸手冰涼,她便將人拉進來,順勢合上門。
往年他的寒症秋日便犯,今年倒是還沒動靜,薑念心裏記著,自然而然去觸他的手,念叨著:“怎麽都不披件大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