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的。”急於想弄清發生了什麽的永幸沒來得及跟陳弋說一聲就拽起書包匆匆趕往姨媽家。
“昨天半夜過來的,你爸實在太不像話了。在家吵起來,你媽想不開,喝了很多酒,一直在哭,你去勸勸她。想想看,你媽也是夠苦的。”
永幸推開房門,媽媽靠床坐在地上,把頭埋在臂彎裏。
女生跑過去抱住她,鼻子不爭氣地發酸,想勸她別哭,自己卻哭了起來。不知哭了多久,才聽見旁邊響個不停的手機鈴聲,永幸抓起手機,看見屏幕上提示“26個未接來電”,一行一行向下查看,除了自己打的兩個,其餘全是爸爸的號碼。以及,來自爸爸手機發來的一條短信--
“老婆,我愛你。你快回來。”
瞬間又忍不住紅了眼眶。
是愛麽?
像歌裏唱的那樣,愛情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變成了反複傷害的借口?
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了讓生活變沉重的負荷?
已經不能稱之為愛了。
人的一生太漫長,數不盡的瑣碎日常摻著紛爭矛盾,攪亂了曾經單純的悸動與憧憬。相愛的雙方在動情的一瞬總說彼此是“命中注定”,有點宿命有點矯情,也分辨不清是命中注定的幸福,還是命中注定的傷痕。
即使有朝一日終於看清了真相,她已經放不下羈絆,習慣了沒有底限地遷就,淡然一笑中含混了多少無奈:“我不會離婚,為了我們家永幸和永安的幸福。”以及,她已經不再提起的“我曾經的幸福”。
和媽媽一起走出姨媽家時,永幸感到整個世界前所未有的寒冷。內側口袋裏的手機貼著皮膚震動起來,是陳弋。
“今天怎麽突然一個人跑了?”
“嗯……家裏出了點事。”
“沒事吧?”那邊的語氣瞬時也跟著緊張起來。
“已經……沒事了。”
“噢,那就好。對了,明天平安夜,一起過吧,能從家裏出來麽?”
永幸數著腳下走出的步數沉默許久,才回答:“好。明天見--”
“那麽,明天見。”
陳弋到底是男生,完全沒有覺察女生最後一個拉長的尾音其實是哭泣的前奏。在陳弋永遠無法理解的世界裏,永幸獨自被難以言喻的絕望湮沒了。
[十]
大四那年的平安夜,永幸和幾個要好的女孩子一起去看電影,出影院時忽覺恍如隔世,短短一個半小時裏,整個世界被白色大雪覆蓋了。女生們興致上來,嚷著不想回學校要去教堂。
永幸搖著頭說太冷了,要先回去。目送她們蹦蹦跳跳走遠後,永幸想起該給家人打個電話,是爸爸接聽的。
“爸爸聖誕快樂!”
“嗯,你這麽晚還在外麵?”聽出了街道上的雜音。
“我和幾個女同學出來看電影,馬上就回去了。”
“怎麽老是和女同學一起玩?這麽大了也不交個男朋友,讀書都讀傻了。”
永幸笑著沒有回答,轉而問:“過節爸爸給媽媽買禮物了嗎?”
“禮物?”語氣仿佛是在談論非常可笑的事,“幹嗎給她買禮物?是耶穌過生日又不是她過生日!”
永幸還想笑,卻牽不動嘴角,無意識地又接了幾句,闔上手機蓋。仰起頭望向紛揚大雪中通體明亮的教堂,安靜地度過漫長的幾秒,然後轉身離開了。
還沒有被踩實的雪道上,隻留下自己一個人的腳印。孤單的,長長的,一直延伸向看不見的遠方。
絢爛的煙花在身後的深沉夜幕中不斷綻放,發出雷鳴般的巨響。
其實你所知道的故事曾經是那麽浪漫,浪漫得如同虛構,估計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所以你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年輕時的媽媽曾患上*腫瘤引起的糖尿病。轉了四五次院,都給家人下了病危通知單。爸爸卻不放棄希望,就算她一直昏迷十幾天醒不過來,也一直守在她的病床旁。
上蒼真的是可以被感動的。
媽媽睜開眼睛,白色病房中央站著世界上最愛她的人,他對她勾起嘴角,緊緊擁抱失而複得的她,說出奇跡麵前的第一句話--
“我們結婚吧。”
是怎樣開始的一點也不重要。
過程中有無數大同小異的歧道。
但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到永遠,這是一切童話的結局。
隻是做出選擇的公主不知道自己是無法一直生活在童話裏的,終有一天,她要明白現實的重量。
總有些人,無法直麵那殘忍的“終有一天”。
總有些結局是,王子和公主混在喧囂人群中,站在教堂中央祈禱。
女生望向男生,他的側臉深邃而美好,長長的睫毛在年輕的臉孔上灑下細長的陰影。
他向自己看過來,瞳孔裏映著自己的身影,滿滿當當快要溢出來。
他的承諾溫柔地自“long long ago”開始,至“forever”終結,足夠跨越彼此短暫的一生。
永幸明知道陳弋就是最愛自己、也是自己最愛的人,是每天對自己微笑、也是能夠讓自己每天微笑的人。
可是,她對他最後一次勾起了嘴角。
她對他說的道別語,讓全世界最美好的愛情在一瞬間失去光澤,變得蒼白無力,擱淺在了寒入骨髓的平安夜。
[十一]
--我可以相信你,可是我不能相信未來。
日暮裏
[一]
從門縫裏看去,辦公室裏彌漫著暖黃的燈光。
金針花綠油油的葉子正在生長。
窗簾未掩住的一半天幕,掛著一彎若隱若現的月亮。
走廊盡頭傳來勃拉姆斯第三交響樂的第三樂章。
一時間,薛濤忘了自己身處何方,直到秦非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將她拉回現實。秦非把薛濤要的書遞給她,自然又親切地笑笑,仿佛這幾個月兩人之間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關係也順利回到10月以前那種上級對待後輩的階段。薛濤很滿意,但又有點失落。
“我怕寫論文的時候再遇到疑點,想直接去找楊sir問吧,又覺得可能會打擾他。”薛濤如是道出自己的為難。
“學術方麵,必要時還是應該請教楊sir,這些畢竟是他的理論,如果不能完全理解就妄下定論,誤讀了可不好。”
薛濤點點頭,又抬起手中的書:“這書我能帶走嗎?”
“沒問題,這個我還是可以做主的。”
雖然從門縫裏看不見楊雲天本人,但他此刻就在辦公室裏。薛濤不想讓他聽見自己和秦非在門口聊天,想迅速結束談話,又不便戛然而止,便問了些“你覺得我要不要把頭發留長”之類無關痛癢的話,與他邊走邊聊著離開。
走出辦公樓,來到繁花盛開的朗西亭,薛濤心亂如麻。她仍被這裏的一切深深吸引。抽身不得,又不敢深陷。這種感覺她以前也有,但現在又多加了一層。楊雲天和秦非,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被誰吸引,急於避開的又是誰。
她隻能一個人慢慢走回寢室,拿起書做事。
[二]
回想起來,薛濤甚至有些無法解釋為什麽自己會突然向秦非提出分手。雖算不上海誓山盟的愛情,但秦非比自己年長幾歲,在研究所是楊雲天最得力的助手,經濟條件自然不差,為人實誠可靠,在大多數女生眼裏是理想的交往對象,挑剔如薛濤者也數不出他多少毛病。
隻是,正月十五那天,薛濤在外婆家與全家人一起過元宵節,飯後習慣性地拿出手機時,看見了楊雲天的未接來電,還有男友秦非的短信。事實上她是看見楊雲天的來電後直接回撥過去,而秦非的短信卻直接被過濾了。
兩個多月沒聽見的熟悉聲線,綿綿的,有一點啞,親切而溫和地問一聲:“薛濤你好。”
“楊老師,你好。”薛濤盡量冷靜,卻仍泄露出誠惶誠恐。
為了掩飾,她刻意將彼此的話題局限在工作範圍內。比如匯報研究所的同事中午剛來過電話,或者詢問楊雲天有什麽急事要找她回去幫忙。
“薛濤你回到北京了嗎?”楊雲天在電話那一頭問。
“沒有啊,在家裏探望老人,我難得過元宵節嘛。”
“哈。我們研究所已經在這邊開始工作好久了,想看看如果你恰好也在北京的話過來大家一起吃元宵。”
對於後麵的對話,薛濤幾乎沒有什麽記憶,隻記得那種被楊雲天如此器重的震動,並整晚沉浸在這種受寵若驚中,徹夜未眠。
假期結束回到北京,和秦非見麵後聊了四個多小時。秦非說者無心,她卻聽者有意,得知了讓自己更為震驚的事,當天楊雲天打電話時的情景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是整個研究所的員工坐在一起吃元宵,而是隻有楊雲天和他兒子楊鉻以及秦非。
這不是一次單位聚會,而是一次家庭聚會。
楊雲天究竟知不知道薛濤和秦非正在交往?如果知道,他邀請她又是什麽初衷?如果不知道,他在心中賦予了她什麽身份才如此鄭重邀請?
薛濤猜不透,也無法開口問。
她猶豫再三,決定在回校第二天晚上就去研究所露個麵,果然楊雲天也在,薛濤到達時,他正向助理布置工作,薛濤在他正對麵坐下,眼睛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直把他盯得不自在。終於結束後,他拿著茶杯出門去,到了門口又停住,轉過頭來對薛濤說出久別以來的第一句話:“你怎麽憔悴成這個樣子?”
前一天晚上,薛濤即使把不開心全部擺在臉上,秦非也幾乎沒有什麽反應。但在此時,她極力掩藏著自己的一切帶著微笑看著他,他卻一眼就洞悉了她的抑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