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來得太快, 幾乎沒給許冥反應的時間。

尖叫、呼嘯、警告、血色、腥氣,劇烈的搖晃。車子如同失控般向下栽去,顧雲舒用盡全力, 也隻能稍稍放緩汽車降落的速度——伴隨著一聲巨響,小車完全砸在了地麵。

……神奇的是, 坐在後座的許冥, 除了胳膊因為撞擊別了一下之外,似乎並沒有受到外在傷害。

隻是腦袋仍在犯暈, 費了好大的勁才再次厘清狀況。許冥隻覺一番動**, 整個人都像斷片了一樣, 下落時什麽都沒關注到,隻聽見旁邊的快樂在不停地喊“羽加迪姆雷維奧薩”……

而所有徒勞的掙紮,最後又全歸於痛苦的尖叫, 之後再無聲息。

視野似是被什麽遮蔽,隻能看到一層血糊糊的顏色。許冥一邊掙紮著起身,一邊揚聲問另外兩人的情況, 卻隻聽見顧雲舒悶悶的回應。她奮力解開身上的安全帶, 又推開麵前的遮蔽物,這才了然自己沒怎麽受傷的原因——

這輛車……變異了。

堅硬的鐵皮也好、高科技的內設也好,全都變異了,化作一團團紅白相見的血肉,鼓囊囊地顫動著,表麵還能看到鼓起的血管。

方才遮蔽自己視野的,則是一塊從車底垂下來的軟肉……看上去像是個扁桃體。

快樂就蜷縮在自己的旁邊, 一動不動, 臉上本已消去大半的黑色經絡又開始蔓延;兩邊的車門也已完全變形,與周遭的血肉連成一片, 不見半點縫隙。

駕駛座的靠背則變成了粉白色的薄膜,叫人看不清顧雲舒那邊的情況。

那些靠郭舒藝走私進來的道具也盡數報廢,變成了泛著腥氣的內髒。好在規則書還是原樣,就掉在距離許冥不遠的地方。

將本子翻開,卻見裏麵的每一個筆畫卻都在肉眼可見地戰栗著,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嚇。

不及細想,許冥趕緊將快樂先收回了規則書裏,又硬著頭皮扯開了麵前的薄膜,找到了倒在駕駛座的顧雲舒——後者的狀態明顯也不太好,頭發淩亂,膚色灰敗。注意到許冥的到來,卻還是盡力直起了身,又指了指自己的旁邊。

隻見本該在她旁邊的車門,這會兒也已經異化成了大塊的爛肉。然而和其它車門的變化不同,這塊肉的中間,卻有著一道巨大的、剛夠一人通過的縫隙。

“……?”許冥見狀一頓,隨即反應過來,“你把車門卸了?!”

顧雲舒趴在原地,虛弱地應了一聲。

——不知是不是位置原因,變故發生時,她這邊受到的影響相對較小,駕駛座周圍的異化進度也最慢。因此,她是三個人中唯一一個清醒感知到異變發生的人。

並在意識到整輛車最後都會變成一塊肉後,當機立斷,直接踹掉了自己這一側的車門。

事實證明,她的判斷沒錯。

沒有糾結的時間,許冥趕緊將她也收回了規則書裏,手腳並用順著那道縫隙往外爬。好不容易鑽出變異的車廂,四下一望,臉色瞬變。

隻見她的前麵,是一堵黑色的牆,她的後麵,則是一大片長著人臉的巨大植物,植物的後麵,正是那個代表著出口的漆黑大樓。

……她們正好降落在了大樓前的那一片空地上。

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周圍那白到晃眼的亮度,以及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東西——

燈塔。

那本該位於另一邊地平線的燈塔,不知何時,來到了這裏。

圓柱形的塔身就聳立在許冥的斜前方,攔在她進入大樓的必經之路上。許冥知道這種時候不該看燈塔,然而隻是轉身的工夫,那東西就那樣撞進了她的視線。

因為距離的原因,她一時間甚至都沒意識到這居然是燈塔——過近的距離讓她根本看不到位於塔身上的燈具,隻本能地覺得不可以靠近這個東西。還在發蒙的腦袋略微一轉,聯係起方才的變故,這才得出這可能是燈塔的糟糕事實。

她試圖移開目光,視線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甚至還往前走了幾步。這才看清,那支撐在塔身最下方的原不是固體的基底,而是一堆虯結的、細密的白色蠕蟲。

每隻蠕蟲都有手指般粗細,從許冥的角度,甚至能看清它們身上環形的紋路。它們將自己如毛線般編織,共同支撐起了那一座冷硬的、高大的燈塔。

這東西……難道就是靠這些蟲子移動的嗎?

難道它剛才,就是在迷霧的遮掩下,一路跟著他們跑過來的嗎?

許冥愣住。想象了下一個巨大建築物追著小車在地上狂奔的畫麵,一時竟覺得有些可笑——然而很快她就意識到了情況不對。

她笑不出來。

嘴角像是被釘住,一絲一毫都無法扯動。身上其他的肌肉也是一樣。

說不清是什麽時候——或許是在她被這過分明亮的光照到的時候,又或許是在她注意到燈塔的一瞬間。所有的控製權都被悄無聲息地卸走,身體仿佛不像是自己的,連眼皮都無法眨動。

可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因為下一秒,許冥又感到自己在動了。

兩腳不受控製地往後退去,一點點地與麵前高大的塔身拉開距離。緊跟著,脖頸處的肌肉牽動,腦袋自說自話地揚起,無法閉合的眼睛被迫不斷抬高視線,直到捕捉到那位於塔頂的一團光。

一團明亮的光。

那一團光,從頭頂直直地投下來。消弭了距離的影響,沒有了其他的阻擋,許冥第一次發現它竟如此耀眼,宛如掛在頭頂的星辰,又如此溫暖,仿佛最值得讚美的太陽。

然而很快,她連“想”這個概念都沒有了。

大腦一片空白,思維全部停擺。她隻是站在那兒,宛如朝聖的玩偶一般,定定地望著頭頂的光。光倒影在她的瞳孔裏,落下耀眼的光斑。

沒過多久,這一點光斑又如活物般顫動起來——然而許冥對此毫無所覺。

意識像被投進了深淵,自我則被關進了匣子。她現在什麽都感知不到,因此自然也不知道,她瞳中那一點光芒的倒影,正顫顫地抖動,又如卵一般破碎——一條白色的小蟲從那卵中蠕動著爬出,在許冥的眼瞳中小幅轉動。

它看上去和那些墊在燈塔下的蟲子很像,隻是要小上許多。

剛孵化出的一瞬間,它似乎還有些茫然,在無神的眼瞳中轉了幾圈。然而很快,它便似感應到什麽似的,轉身衝著眼瞳的中心微微昂起身體,露出頂端尖銳的口器。

——而就見即將咬下的一刹,許冥的眼前突然一黑。

有什麽東西擋在了她的眼睛前,遮住了來自燈塔的光。

許冥一個激靈,如夢初醒般瞪大眼睛,又下意識眨了眨眼睛,再睜開時,眼底已經恢複正常。

同樣一點點恢複的,還有僵硬的自我意識。

醒了,但沒完全醒,但至少身體能動了,也能感知到外部的情況了——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耳邊不知何時,已響起此起彼伏的簌簌聲。

……蛾子。

眼皮和臉頰上傳來細絨般的觸感。大腦終於遲鈍地做出判斷。

遮擋在她眼前的,是兩隻蛾子。

下一瞬,又聽瀑啦啦一陣巨響,連帶著擋在麵前的蛾子也一起飛離。許冥詫異地抬眼,卻正見大片大片的飛蛾從眼前拔起,薄薄的翅膀連成一片,宛如黑色的瀑布!

那瀑布又倒流而上,直直朝著那燈塔的頂端飛去,快要接觸到的刹那,又四散而開,接二連三地撲上燈具的表麵——

一點一點、一塊一塊、一片一片、一層一層。

直至最後,絲緞一般,將燈塔的光芒完全裹住。

就在最後一點光芒也被擋住的刹那,許冥的視野,瞬間黑了下來。

視野黑了,意識卻一下醒了——蘇醒的大腦立刻做出指令,快跑!

大腦結合本能一起轉動,許冥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過來。那些蛾子是在替自己爭取逃跑的時間,一旦再次直麵燈塔的光芒,她將不會再有一絲機會,而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趕緊跑!

然而轉身的刹那,她腳步卻又頓住了。

看不到……她現在什麽都看不到。

這個世界唯一的光源被遮擋,她現在完全是兩眼一抹黑。偏偏許冥記得清楚,出口大樓的前麵,還有一整片的人臉植物——

按照快樂的說法,碰到一下,就會被直接吃掉。

更別提她現在連出口的方向都無法確定……會是這邊嗎?還是應該往這邊走?

許冥一時踟躕。不抱希望地摸了摸身上,除了規則書和阿姨的筆記,就隻剩幾張工牌。那個來自扒手的手電筒也在之前的變故中被一並異化了。

規則書也在發燙,像是快要壞掉的充電寶。許冥手指在封麵上停留片刻,還是挪開,再看看眼前輪廓難辨的黑暗,咬了咬牙,索性閉起眼睛。

雖然不是太明顯,但她剛才聽到了——在頭頂的蛾群撲上燈塔之後,自己的周圍,還是存在著窸窸窣窣的聲音。

說明自己的周圍仍有蛾子存在……而快樂說過,蛾子是會指路的。

她還說過,在這個地方,是不能相信光的。

如果真的迷路了,得去相信聲音。

許冥不知道值得相信的聲音是怎樣的,但這個時候,她隻能選擇相信。

閉眼,屏息。耳朵捕捉到的聲音越發清晰。不遠處傳來的振翅聲,塔底蟲子的蠕動聲,人麵植物擺動根莖時發出的哧溜聲。

她甚至還能聽見飛蛾掉落的聲音。那些撲在燈塔表麵的蛾子,因為炙烤而化為屍體,一個接一個地掉落,掉在地上,很輕很輕,像是樹葉凋零。

然而很快,又會有新的蛾子,拍著翅膀,一隻接一隻補上,不讓被禁錮的光逃出半分。

許冥不知道它們還能堅持多久,她隻知道,自己必須抓緊時間。

所以清楚點,拜托了,讓我聽得再清楚點——

“這邊。”

細細的聲線忽然響起,許冥心髒猛地一跳。

下一瞬,又聽更多的細小聲線響起,與蛾子的振翅聲混在一起,說著再簡單不過的話:

“這邊,來這邊。”

“能聽見嗎?能聽見嗎?”

“是右邊、是右邊。”

微弱的聲音匯集成一片,在幾步之外此起彼伏地響起。許冥試探著邁出腳步,一點點一點點地往前挪,一開始走得很慢,到了後麵,卻越發快了起來。

“這裏停一下,草在抖葉子。”

“好啦好啦,過去吧。”

“不要伸手摸哦,會碰到的,大怪草。”

“走這裏走這裏。”

“右邊、右邊,對啦,妹妹真棒。”

“快了快了,再堅持一下。”

“往前一點點,再往前一點點。”

——順著聲音一路小心前行,直至最後,在某一處停下腳步。許冥不敢睜眼,隻試探地伸手往前,突兀間,卻又聽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

“別用手,用書。”

“你的規則書。”

……!

愕然睜開雙眼,許冥隻覺胸口像是被人重重一敲。

熟悉的稱呼瞬間湧到嘴邊,卻又像是被怕驚醒什麽一樣,一個音都不敢發出來。停頓片刻,才小小地、試探地往後轉頭。

明知什麽都看不到,卻還是克製不住地想去確認。然而才剛側過腦袋,那個聲音又再次響起:

“別回頭,往前。”

“……”

聲音有點冷硬,像是以前生氣時的樣子。許冥默了一下,卻還是固執地轉過了身——同時對著身後,打開了手裏的規則書。

沒有人知道,連快樂都不知道。她的規則書裏,早早就備好了一個專門的區域。

是在收納快樂的時候一並畫好的。當時也隻是出於一層縹緲的念想,想著萬一遇到了阿姨,萬一對方遇到了什麽脫不了身的事,自己還能像個勇者一樣,將手中的工牌朝她一拋,再向她打開自己的書,把她遠遠地接進自己的懷裏。

當然,隻是設想。她怎麽都沒有預料到,這個紙上房間,居然真的有用到的一刻;更沒預料到,居然是在這樣的情景下。

一片黑暗中,許冥憑著對聲音的感知,努力調整著自己的方向,書攤在那裏,手中暴發戶似地抓著一把工牌,好一會兒,隻憋出一句略顯顫抖的話。

她問那個黑暗中的人,回家嗎?

聲音幹巴巴的、小心翼翼的,和想象中拉風的大人模樣一點都不一樣。

對麵的人卻沒回話。

隻是伸手,輕輕拿走了她手中的工牌。

又輕輕按住許冥的雙手,帶著她把手中的規則書合了起來。

皮膚傳來古怪的觸感,像是有密密細刺,溫柔地蹭過手指和手背。下一瞬,那觸感又來到了肩膀,許冥被人扳著轉過了身,又被從後麵輕輕推了一把。

她手中還拿著那本規則書。書的封皮碰在麵前的牆壁上,像是碰到了一層水。

許冥就這樣被那人推過了牆,踏出最後一步的刹那,才聽那人說了第三句話。

“出去之後別忘關門啊。”她聽見對方這麽說。

就像過去無數次,送她離開家時說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