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京城迎來了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軟綿綿的雨水灑落在大街小巷上。
一個腰間掛著美玉的貴氣公子哥撐著一把油紙傘,正漫步在青磚街道上,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風流倜儻。
幾個經過喬裝的軍士尾隨而至,亦有一個直接包抄到貴公子的前麵,正時刻關注著這個貴公子的一舉一動。
王煜聞訊而來,隻是並沒有暴露在那個貴公子的視野中。
他跟王守仁雖然相處的日子並不算太長,但彼此早已經結下深厚的友誼,故而一直想方設法尋找他落海之謎。
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派自己的手下密切地關注程壎的動向,而今日向北鎮撫司告假的程壎行蹤異常。
“千戶大人,灰熊進了王府街!”
“你們都留在這裏,千萬別打草驚蛇!!”
……
經過這麽多年的磨煉,王煜渾身有著一種跟年紀不相符的成熟,摸清程壎的活動軌跡後,隱隱覺得程壎的破綻便在王府街這裏。
為了不打草驚蛇,他並沒有讓手下貿然進入這種眼線眾多之地,而是打算親自跟蹤,摸清程壎來這裏的真正企圖。
在這個京城之地,充斥著一張龐大的關係網,似乎能夠將很多人都牽連其中。
自從興王從皇宮搬進興王府後,這條街道走動的人明顯多了起來,而最近更是有商販嗅到商機般進駐。
特別有關皇帝存在嗣劫的事情傳開後,整個京城官場亦是暗流湧動,不管是張府還是興王府都明顯更熱鬧了。
咦?
王煜在後麵尾隨程壎而來,原以為程壎是奉程敏政的指示前來興王府,但發現程壎直接從興王府的門前走了過去。
“雲吞,新鮮出鍋的雲吞!”雖然天空飄著綿綿春雨,但在街道不顯眼的角落裏,一對中年夫婦在這裏吆喝。
或許是天然柴火燒製的原因,這裏的雲吞顯得香氣四溢,令尾隨而來的王煜都忍不住咽了咽吐沫。
在看到程壎走進前麵的巷道,王煜並沒有打退堂鼓,在假意走向雲吞攤後,便轉身進入了那條巷道繼續追蹤。
他始終覺得程壎身上有一個莫大的秘密,之所以一直派遣人手跟蹤程壎,亦是想要抓到程壎的小辮子,從而得知王守仁的真正去向。
盡管新建伯已經開始著手王守仁的衣冠塚,但他始終相信王守仁並沒有死去,隻是被困在某座海島而已。
現在他所能做的事情便是調查去年海難的真相,從程壎的嘴裏問得真正的落海點,由新建伯派人到海上將好兄弟王守仁給找回來。
轟隆!
一個春雷在北京城的天空突然響起,在前麵的胡同中產生了回音。
王煜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春雨打濕,來到盡頭並沒有見到程壎的身影,眼前竟然是一條死胡同,當即便意識到了危險。
正當他想要逃離這裏的時候,結果不知何時有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的身後,然後腰間傳來了一陣鑽心的疼痛。
他努力轉身望向行凶者,竟然是剛剛雲吞攤的老板。
隻是他的身體宛如斷線的風箏般向前撲了下去,身體產生一種難以承受的疼痛,而後眼前便是一黑,不省人事。
陰沉的天空是灰色的,綿綿的春雨還在下,細細的雨滴落在王煜的身上,鮮血宛如鮮花般綻放開來。
“程百戶,你怎麽這般不小心?”一個黑袍男子帶著程壎從暗門出來,看著倒在血泊中的王煜不由得責怪道。
程壎亦是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被人跟蹤,看到倒在血泊中的人竟然是王煜大為震驚道:“此人怎麽會是王煜?”
“不好!都察院可能盯上了我們!”黑袍男子得知跟蹤的人竟然是王越的孫子,頓時產生一個十分不好的聯想。
程壎意識到事情比自己所想的要糟糕,若不是因為上次海難的事情被都察院盯上,那麽便是他們的組織已經成為都察院的調查對象。
前者可以說是死無對證,但後者足以讓他及他們整個程府陪葬。
程壎深知開弓沒有回頭箭,而今不是婦人之仁的時候,當即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雲吞攤的老板是組織裏的殺手,在得到最新指令後,便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反手握緊手上的尖刀,準確給王煜的心髒進行最後一擊,同時明天自己雲吞攤的材料亦不需要到菜市場了。
正是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後麵傳來。
“住手!”
胡軍帶著手下趕到,看到雲吞攤老板正準備行凶,當即便大聲喝止。
雲吞攤的老板震驚地回過頭,隻見幾個如狼似虎的人朝著自己撲了過去,而這幫人紛紛拔出都察院統一製式的腰刀。
“王煜!將他拿下!”胡軍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王煜,頓時目眥欲裂地大吼道。
剛剛得知王煜孤身犯險,由於聯想到東方無道早前的那一句忠告,便意識到王煜很可能麵臨危險。
他當即便帶人進入王府街,順著王煜所留的都察院特有的標記來到這裏,卻不想事情真如東方無道所提醒的那般,王煜遇到了血光之災。
噗!
雲吞攤老板被幾個都察院的軍士逼到死胡同裏麵,自知自己逃不掉了,當即果斷地用尖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這……
正準備生擒雲吞攤老板的幾名軍士看到雲吞攤如此幹脆利落地抹脖子,隱隱覺得雲吞攤老板身上隱藏著秘密。
“叫郎中!”
胡軍看到還有一絲氣息的王煜,當即便大聲喊道。
一幫人這才手忙腳亂地著手救人,隻是看到王煜的背部早已經被鮮血染紅,卻是知曉王煜此次是凶多吉少了。
都察院,簽押房內。
王煜此次調查程壎是個人行動,都察院並沒有正式立項,隻是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胡軍亦是隻能硬著頭皮向王越匯報。
王越終究是護犢子的性格,在看到因失血過多而昏迷的王煜後,臉色頓時一寒道:“備轎,老夫要即刻進宮麵聖!”
雖然一切的證據都指向程壎,但程壎終究是皇帝的親衛。哪怕僅僅是一個小小的百戶,亦得由皇帝親自點頭,都察院這才能夠緝拿程壎。
春雨綿綿,這場雨從早上到傍晚。
朱祐樘得知事情的始末,卻是並不同情地表態道:“都察院所有人員都要按流程辦事,追蹤程壎既然是王煜個人所為,何以能調派動都察院這麽多的人手?今王煜在死胡同遭人刺傷,而凶徒已經伏法,此事先等王煜醒過來再議!”
跟很多的帝王不同,哪怕朱祐樘對王越很是寵信,但並不是無條件由著他亂來。
此次王煜的做法並不符合都察院的規定,若是都察院修查廳沒有立項,亦沒有得到王越的秘密授意,便不能如此動用都察院修檢廳的資源。
現在王煜是身負重傷不假,但行凶者已經當場伏法,事情不見得跟程壎有關係,自然不能因懷疑便緝拿自己的親衛下獄。
朱祐樘倒不是不懷疑程壎,亦不是要袒護程壎,而是因為程壎頂著皇帝親衛的職務,而自己的親衛關係到自身的安危,自然不能任由外部衙門任意緝拿。
正是如此,哪怕他明知道程壎存在問題,亦並不打算給予都察院這種報複的能力。
“陛下,王煜懷疑程壎不無道理,去年那場海難可謂疑點重重。李言聞是一個品學兼優的船醫係學生,且其體魄亦不足以犯下如此累累罪行,由所犯之事便是程壎口述,故臣懇求調查去年海難一事!”王越知道自己確實提出一個不當的要求,當即鄭重地請求道。
朱祐樘麵對這個請求,顯得玩味地詢問:“王閣老,你現在提出要調查去年海難一案是於公還是於私呢?”
“於公亦於私,臣確實不該無視那場海難的疑點,選擇置之不理,任由真正的凶徒逍遙法外!”王越坦然麵對自己內心,鄭重地認錯道。
經過這一場變故,他知道自己當時的選擇是錯的,而今自己孫子遭受這場劫數,自己無疑要承擔很大的責任。
現在他所能做的便是亡羊補牢,將程壎這個真正的凶徒繩之於法,而不是因為調查困難便置之不理。
朱祐樘其實有關注去年海難,顯得戲謔地詢問:“王守仁、趙闊和李言聞三人至今杳無音訊,可謂是死無對證,你從何處調查呢?”
“既然是謊言,必定有所自相矛盾之處。懇請陛下允許臣提審程壎,臣要全力調查此案,定然將事情查得水落石出!”王越決定冒險一試。
朱祐樘知道王越終究還是受到王煜重傷的影響,便認真地提醒:“你可要想明白,此事一旦調查不順,你便有挾公報私之責!程壎是朕的親衛,即便調查亦得有時限,更不能對其屈打成招!”
“陛下,若是真無法查清此中內情,臣願意擔責,接受陛下的任何處罰!”王越並沒有退縮,顯得義無反顧地道。
朱祐樘感受到王越的意誌,便輕輕地點頭:“既然如此,朕便允你提審程壎!”
“謝陛下成全!”王越心裏暗自一喜,當即鄭重感謝。
朱祐樘猶豫了一下,決定透露一件不為人知之事:“王愛卿怕是有所不知,李言聞乃朕授意湖廣總督劉忠向國子監舉薦的生員!”
啊?
王越即便早已經是泰山崩於前不改色,但聽到那位被堂堂錦衣百戶所指認的凶手竟然是皇帝特招,內心還是忍不住心情澎湃。
隻是據他所知,李言聞是湖廣人士,祖上十代都沒有傑出之士,其父僅僅隻是一名十分普通的郎中。
現在能夠進入國子監讀書,這已經算得上是李言聞祖上冒青煙,但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皇帝運作的事情。
皇帝跟湖廣那邊並沒有任何交集,又怎麽會舉薦一個普通郎中之家的子弟,這個舉動著實不可思議。
朱祐樘並不打算解釋其中的緣故,更不會透露李言聞跟自己為何產生淵緣,隻是輕輕抬手讓王越離開。
小時雍坊,程府。
程敏政麵對上門索人的都察院人員,當即帶著一眾家丁堵在門口怒斥道:“當真可笑至極,王煜尾隨我兒子被凶徒所傷,王世昌這是要公器私用嗎?”
“程寺卿,我們此次不是為了王煜遇刺的案子而來,而是請程壎回都察院協查去年海難之事!”高魁麵對這位三品高官,亦是道明來意道。
程敏政的臉色一寒,顯得十分不快地道:“去年海難一案不是早已經明明白白了嗎?乃瘋醫李言聞所為,你們莫不是要栽贓吾兒不成?”
“我們都察院近期發現了一些疑點,所以需要將程壎回去協助調查!”高魁已經準備好了說詞,便表明動機道。
程敏政冷哼一聲,又是進行挖苦道:“去年沒有作聲,而今自己孫子遇刺,便要重審海難一案。他王世昌如此公器私用,簡直人神共憤,休想老夫將兒子交出!誰敢邁進我家門一步,給老夫往死裏打!”
胡軍看到程敏政不肯相讓的架勢,便望向高魁道:“怎麽辦?”
若麵對其他官員,他們不需要任何顧慮。隻是現在需要抓拿的對象是錦衣百戶,偏偏還有一位正三品的太常寺卿護著,讓事情變得棘手起來。
一旦雙方產生激烈衝突,由於他們都察院在這個時點重新調查海難一案並不合適,故而這其實是一個下下策。
正是膠著之時,王越拍著馬過來,居高臨下打量一心護子的程敏政。
“下官拜見王閣老!王閣老,你今日之舉,恕下官難以從命。若你執意要他們強闖,那麽休怪下官魚死網破,倒要瞧一瞧皇帝是治我還是治你!”程敏政認真行禮,而後不卑不亢地道。
這……
高魁看到程敏政如此威脅,不由擔憂地扭頭望向王越。
若是他們手裏有鐵證還好,偏偏現在僅僅隻是懷疑。一旦將這個事情鬧大的話,那麽王越的聲名必定受損,甚至皇帝亦得叫停此次調查。
王越並沒有下馬,一直陰沉著臉道:“以七日為限,若海難一事跟程公子無關,老夫願意辭官歸田!”
“當真?”程敏政沒想到逼出這麽大的承諾,頓時眼睛一亮地道。
王越決定押下自己的前途,當即對胡軍下達指令:“老夫說話作數!胡軍,帶人進去將程壎押回都察院!”
程府的一眾下人原本想要阻擋,但程敏政自知王越押下了前途,自己是壓根攔不住了,亦是痛快地讓下人讓開過道。
程壎在被胡軍押出來的時候,原本整個人還垂頭喪氣,但得知王越所做出的承諾,當即宛如打了雞血一般。
且不說他絕對不會招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組織必定會利用這個良機迫使王越辭官歸田,從而除掉皇帝這個左膀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