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澄從踏進江南開始,便已經感受到江南的官風不正。

雖然在京城同樣不乏阿奉承的官員,但終究上下有別、井然有序,哪怕朝廷大員的子弟都夾著尾巴做人。

然而這江南之地,簡直就是烏煙瘴氣。

地方官員並沒有父親官該有的模樣,不僅縱容地方官紳橫行無忌,而且一些高幹子弟竟然能夠調動衙差為自己所用。

宋澄先是瞥了一眼那邊旁觀的侯昊天,然後望向已經服軟的馮忠便霸氣地說道:“量你亦不敢!”

現在明君弘治在朝,而今大明朝廷擁有鐵血之師京軍和邊軍。即便江南這裏生亂,隻要王師南下,便可平定一切。

至於自己生與死,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若是自己遭到毒手則罷,但如果自己隻要不死,定然要讓這蘇州海宴河清,定要將這個官紳集團連根拔起。

他此次之所以突然改變主意暴露自己,故意選擇將程信藏在蘇府,正是想要堂堂正正做一把皇帝的刀。

雖然他沒有王越的謀略,亦沒有王越運用自如的兵法,但他的長處是心懷百姓,可以兢兢業業地為民作主。

中午的陽光落在宋澄的身上,渾身像是透著一股浩然正氣。

“是!”馮忠麵對無比強勢的宋澄,發現今日的陽光格外刺眼,隻好委屈地規規矩矩地應了一聲。

現在他隻希望江南商號再幹點活,將這個不知死活的應天巡撫給點顏色,直接讓這個舔皇帝的敗類死無葬身之地。

至於自己被摘掉的烏紗帽,朝廷亦要給自己乖乖還回來。

有時候他真心不懂,明明現在天下太平,這個皇帝偏偏要搞出這麽多事情,簡直就是想要逼大家造反。

“宋大人,這份聖旨真偽尚不得知,可否讓本公子一觀?”侯昊天手持著一把香扇,顯得有所質疑地道。

“你算老幾!”王煜早就看侯昊天不順眼,卻是直接懟道。

按說,這道聖旨並不是由南京的高官親自頒發和宣讀,所以確實存在一定的真偽性,地方官員亦有權在宣讀後查看內容。

隻是剛剛王煜宣讀完畢後,並沒有進行展示。

卻是沒有想到,蘇州知府馮忠和蘇鬆兵備道楚儉都沒有提出質疑,結果這一個小小的公子哥竟然要求查看聖旨。

“本公子乃己酉科應天舉子,既為國家之棟梁,不敢輕慢事關應天萬民之事!”侯昊天的嘴角微微上揚,顯得十分自傲地道。

侯昊天確實是上天喂飯吃,原本就已經出身官宦之家,結果天生智慧無比。即便不怎麽努力學習,亦是在弘治二年僥幸地拿到了排名倒數第一的舉人功名。

雖然他拿到舉人的功名,但亦是知曉科舉這條路難走,何況自己比其他舉人差得其實有點多。與其自己苦苦去爭那個進士功名,還不如扶持自己父親上位。

自己憑借聰明才智做一個幕後軍師,平日自然是吃喝玩樂做一個逍遙的貴公子,這種生活簡直比皇帝還痛快。

舉人?

王煜沒有想到對方竟然考取了舉人功名,不由得重新審視這個滿臉邪笑的公子哥。

宋澄深知越是富裕的家庭得到的教育資源越好,卻是決定會一會這個囂張的公子道:“你懷疑本巡撫的聖旨是假的?”

這……

蘇州知府馮忠疑惑地扭頭望向侯昊天,卻不明白這個聰明的智多星為何在這件事情上產生質疑,任誰都不可能敢在聖旨上造假。

大明的聖旨不僅有著種種防偽技術,而且還有嚴格的規製,單是卷軸都是價值不菲。一品用玉,二品黑犀牛角,三品則是黃金,而宋澄此次正是三品任命。

眼前這份聖旨采用最上等的絲綢,而卷軸正是標準的黃金軸,聖旨背部的龍形圖案更加不可能造假。

從種種暴露出來的東西來看,這一份聖旨絕對不能用假,而宋澄必定是剛剛被朝廷任命的應天巡撫。

“這份聖旨自然是假的,但本舉人想知曉聖旨的內容,是否……如這位侍衛所宣讀的那般!”侯昊天收起手中的畫扇,臉上邪邪一笑地道。

假冒聖旨的事情自然無人敢做,隻是這份聖旨終究是由宋澄所帶的護衛宣讀,保不準裏麵加了多少字。

特別按著一貫的流程,這裏向地方官員公示的聖旨,通常在朗讀完畢都會進行展示,而不是即刻收起來。

現在這個護衛突然緊張地將聖旨收起來,即便這一份聖旨不是偽造的,那亦一定存在其他的問題。

如果自己能夠當場抓住他們竟然當眾假傳旨意,卻不需要自己出手,隻要將事情的始末捅到京城,皇帝自然會收拾掉宋澄。

宋澄將聖旨重新交到王煜的手裏,王煜的眼睛突然無奈地閉了一下。

果然!

侯昊天捕捉到王煜這個小動作,內心不由得湧起一陣狂喜,知道這一次自己賭對了,宋澄將會陷於萬劫不複之境。

一旦坐實宋澄假傳聖旨,他不僅拯救馮忠和楚儉,而且還通過自己超乎常人的智慧解決掉宋澄這個眼中釘。

蘇州知府馮忠和蘇鬆兵備道楚儉伸長脖子,很快便看到上麵聖旨的內容,那蒼勁的書法要強過自己一百倍。

隻是!

在看完上麵聖旨的內容後,卻是紛紛扭過頭困惑地望向侯昊天,卻不明白侯昊天因何要掀著聖旨不放。

“一字不差?怎麽這樣?”

侯昊天上前認真地看完聖旨的全部內容,隻是認認真真看了兩遍後,頓時傻眼了,跟自己所想的壓根不一樣。

隻是!

他不死心地扭頭望向王煜,這個人剛剛的神色明明不對勁,為何聖旨一點問題都沒有呢?難道是自己沒有看出來?

“看完了吧!”

王煜沒好氣地問了一句,而後啪地將聖旨合起來。

聖旨匆匆交給旁邊人,他此時已經憋得滿臉通紅,飛一般跑到蘇府門前的樹下,而後痛快的一瀉三千裏。

嘩啦啦啦……

這種苦熬後的那份通暢,簡直是久旱逢甘露。

“有辱斯文!”蘇州知府馮忠和蘇鬆兵備道楚儉看到王煜竟然在這裏當眾小解,頓時翻了一個白眼道。

蘇伯年父子倒不覺得有什麽,仍是在一旁看著這一場好戲。

都說盛名之下無虛士,而今宋澄的表現已經遠遠超出他們的預期,這位宋青天讓他們仿佛看到了悍臣。

宋澄的目光重新落在侯昊天的身上,卻是不動聲色地詢問:“侯舉人,本巡撫的聖旨沒有問題吧?”

“沒……沒有!”侯昊天雖然心裏極度不痛快,但亦是無奈地搖頭道。

敢情剛剛的年輕人臉上和舉止出現異樣,並不是聖旨存在什麽問題,而是人家想著盡快結束好前去茅房。

宋澄讓人將聖旨收好,頓時板起臉道:“既然沒有問題,那本巡撫便要履行應天巡撫的職責了!”

咦?

蘇伯年聽到宋澄這番話,卻是不明白宋澄又要做什麽。

侯昊天對危機十分敏感,心裏當即咯噔一聲。

隻是他很快想到自己堂堂舉子的身份,還有一個南京戶部侍郎的老爹撐著,量這個資曆很淺的應天巡撫不敢動他。

其實官場曆來都是官官相護,很少人真的沒事找事、四處結怨,而曆史上這種官員可是沒有好下場。

宋澄先是凝視一眼侯昊天,而後淡淡地道:“侯昊天,你昨日可以在青樓承包了摘月樓的頭牌思思?”

蘇去病已經被鬆綁,當即便進行附和道:“侯昊天,你休想要抵賴,這種事情人盡皆知,你壓根賴不掉!”

“回稟宋巡撫,小生從小喜好詩文,所以時常約上三五知己到青樓吟詩作對陶冶情操,不知有何不妥呢?”侯昊天並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何不妥,便微微一笑地道。

宋澄的臉色不改,顯得一本正經地道:“自然不妥!你既為應天舉子,當以溫習經史考取功名為上,然你終日花天酒地,更是時常狎妓,簡直有辱斯文!今本巡撫便摘了你的舉子功名,以正應天的文風!”

原本他不想小題大做,但看到侯昊天剛剛頂著舉人功名囂張和得意的模樣,便臨時決定給他一點顏色。

既然是要整治江南,那就要拿著他們最在意的東西,而眼前這個囂張無比的公子哥顯然是在意舉子功名。

當然,這裏還存在著深層次的意圖。因他得知眼前這個公子哥竟然是江南商號的軍師,那麽就更應該觸怒於他,這樣江南商號才可能露出更多的破綻。

“你……你要摘我舉子功名?”侯昊天壓根不曉得宋澄的真正用意,顯得難以置信地指著自己的鼻子道。

他之所以比其他衙內強,亦更受人推崇,正是他考取了舉人的功名。

結果呢?

這個剛剛到任的應天巡撫竟然要革除他的功名,更是要讓他成為江南文風的反麵教材,簡直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宋澄將侯昊天的震驚看在眼裏,卻是目光堅定地道:“本巡撫不止要革了你的舉子功名,而且還要追究你聚眾鬥毆!來人,將人押回應天巡撫衙門行台!”

“你不怕得罪我爹嗎?我爹南京戶部左侍郎侯瓚!”侯昊天麵對突然而來的牢獄之災,顯得強調自己的身份大聲道。

跟南京其他五部不同,南京戶部是掌管南直隸的錢財,不僅可以對淮鹽進來過關,而且參加稅關的稅收,其實是擁有實權的部門。

現在他老爹在官場已經積攢足夠的資曆,而且在京城擁有靠山,隻要此次舍得花錢進行運作,他老爹定然可以返回朝堂出任戶部侍郎。

即便是京城的侍郎都得賣他老爹一個麵子,何況還是一個名不經傳的後起之秀,一個在京城沽名釣譽之徒。

“本巡撫做事堂堂正正,因何要害怕於他?至於你所說的侯侍郎,今教子無方,本巡撫亦得上疏參他一本,朝廷斷然不可重用這種人!”宋澄壓根沒有將侯瓚放在眼裏,顯得毫無情麵地故意刺激侯昊天道。

侯昊天此刻是真的怒了,咬緊牙關惡狠狠地道:“你……你當真要如此?”

“你算得了什麽東西!來人,將人帶下去!”王煜對侯昊天一直看不順眼,便是大手一揮地命令道。

侯昊天一直都是眾星捧月的存在,此刻亦是耍起大少爺的脾氣:“我看誰敢碰本公子!”

啪!

王煜一個箭步上前,卻不等侯昊天有所反應,便是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啊?

在場的所有人看到王煜打侯昊天的耳光,不由得麵麵相覷起來。

要知道,侯昊天的父親是南京戶部侍郎,一直傳聞他今年便會被調回京城,更是江南商號的核心成員之一。

甚至一直有小道消息,王越遇刺的幕後主使正是這位運籌帷幄的侯昊天公子。

侯昊天捂著自己生疼的臉蛋,顯得難以置信地質問:“你竟然膽敢打本公子,可敢報上名來?”

“我乃都察院搜查廳第二隊正千戶王煜!”王煜自然不會害怕,便冷冷地自報身份道。

侯昊天暗暗記下這個名字,卻是挑釁般地道:“等我父親回了京城,到時我會讓你明白這一巴掌的代價!”

啪!

話音剛落,又是一個響亮的耳光落下。

侯昊天此刻是真的怒了,當即便是想要跟王煜拚命,隻是被都察院的兩個人牢牢擒住。

“這一巴掌是打醒你!你爹算個屁,別跟本公子比家勢,你老爹給我爺爺提鞋都不配!”王煜發現眼前這個公子簡直是井底之蛙,亦是故意刺激地道。

咦?他爺爺?

在旁邊吃瓜的蘇州知府馮忠等人不由得麵麵相覷,敢情眼前這個無比囂張的年輕人亦是大有來頭。

宋澄隱隱覺得王煜知曉了自己的意圖,便是淡淡地道:“這位王千戶是深得陛下器重的都察院精英,而他的爺爺正是咱們大明的王閣老!”

此話一出,四下皆驚。

天下誰人不曉得王越是地地道道的帝黨,隻是朱祐樘登基對王越起複,王越這才能夠從謫居之人一步步入閣拜相。

反觀南京戶部侍郎侯瓚,雖然有一點資曆,但恐怕皇帝連他是誰都不曉得,更別說將來要提拔重用了。

若真要比家勢的話,無比囂張的侯昊天其實給人提鞋都不配,而意識到這點的侯昊天更是羞愧難當。

至於兩人的成就,侯昊天所創建的江南商號放不上台麵,反而王煜已經是地地道道的都察院武職人員。

蘇州城,像是突然間沸騰了一般。

“宋青天真來咱們蘇州城了!”

“老天開眼,咱們蘇州終於來了一個好官!”

“我可是聽說,他才上任就將馮狗和楚犬的官服給扒了!”

……

隨著消息傳遍蘇州城的大街小巷,在得知大名鼎鼎的宋青天來到蘇州城,這裏的百姓像是過年了一般,紛紛奔走相告。

任何時代都需要一個楷模,而今大家都曉得宋澄是大明王朝百年難得的大清官,宋澄在戲文中的清廉正直形象更是深入人心。

現在宋澄以應天巡撫的身份前來,不論是被奪搶民田的普通民眾,還是至親遭人毒手的苦主,宋澄都成為他們的希望。

“本巡撫不需要提交狀書,一律可進來口訴!”宋澄麵對群情激揚的百姓,亦是很是通情達理的吩咐道。

在這個時代,狀告需要經濟成本。

一份標準的紙張要錢,找狀師寫好一份狀紙要錢,想要將寫好狀紙送進衙門更要錢,而且衙門往往都是“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隻是現在宋澄卻是可以接受口訴,既是減輕了苦主的經濟負擔,亦是大大提高了審理案情的效率。

這終究是一個不公的世道,誰家又沒有一點冤情,蘇州城缺的是真正的青天,一個不怕得罪官紳替他們作主的好官。

三月的蘇州,蘇州城來了一位宋青天,宋青天摒棄王越潛伏用奇招突襲的做法,而是堂堂正正地為民伸張正義。

不過蘇州城的事情還沒有理出頭緒,結果浙江總督武英殿大學士尹直中毒的消息便從南邊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