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煉獄電視台正在直播的, 是一個危險級別的副本。比鬱孤台戰隊的早開始一小時,然而至今都沒有結束。

當然,時長並不是最主要的問題——困難級別以上的副本,時長一向來彈性極大。半天隻是起步價, 若是遇到“疑難雜症”,十多個小時起步,上不封頂也是常有的事。

真正的問題還在別處。而第一個看出來的人, 是宋隱。

“這個地方, 怎麽這麽多門……”

此刻的畫麵中, 是一大片由植物組成的露天迷宮。高大的荊棘樹叢形成的牆壁, 曲折蜿蜒, 阻擋著視線和一切妄圖不守規則者的腳步。

然而與現實中的植物迷宮不太一樣的是,這座迷宮的每一個死胡同都是一扇門。門裏是一個個或大或小的場景。作為缺乏參考資料的旁觀者,宋隱完全看不懂這些場景背後的含義, 但這並不妨礙他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這裏是安全屋的內部。”真赭從網絡上獲得了問題的答案:“這個受害者的安全屋已經被攻破了,但是偷渡者並沒有向安全屋外的濃霧發起挑戰,反而打開了安全屋內的房間逐一查看, 最後強行打開了一扇鎖住的門, 接著就闖進了我們現在看見的這個迷宮裏。”

“它想要幹啥?”野牛有些迷惑了,“不說這些家夥是要跑到煉獄裏來鬧事的嗎?”

“可能是迷路了吧,”鼠兔比了比自己的太陽穴,“偷渡者嘛, 品種繁多, 智商有限, 不能苛求。”

“也許人家一開始就是衝著安全屋去的呢?”宋隱卻提出了一個新的假設,“是不是西西弗斯想要找什麽東西……”

“哇,最好是那樣,那咱們可就安全了。”鼠兔半開玩笑地拍了拍手。

“這話怎麽說?”宋隱不解。

“因為那就是大海撈針、不,說不定比大海撈針還要困難得多啊!”

作為安撫師的鼠兔,在正式入職之前,接受過有關於夢境副本的係列培訓,因此知道得也比一般執行官更多一些。

“我們來算一筆簡單的賬哈,假設一個人的平均壽命是八十歲,中華上下五千年,一個人差不多能輪回六百多遍。這其中要遇到多少的人、發生多少的故事、產生多少的回憶?

“我聽雪雀說,他們輔佐官的記憶歸檔又明確又簡單。可是人類就不同了,人類是感情動物嘛,這個世界上有哪一種感情是完全一樣的?所以人類那幾十輩子、幾百輩子的各種記憶,全都被亂七八糟地塞在一扇一扇的大門後頭。想要找出指定的內容?還不如去垃圾填埋場找鑽戒來得容易呢!”說到這裏他又咕噥了一句:“再說偷渡者又普遍這麽笨。”

正說到這裏的時候,宋隱的口袋裏忽然有東西震動了一下。他掏出來一看,是亞曆山大忽然給他發來了消息。

「有空嗎?見個麵,遊樂園。」

隨著短信一並發送來的,還有一個遊樂園的坐標。

沒有第二種選擇,宋隱與齊征南立刻趕往指定地點。

賭場停業之後的遊樂園,已然不複往日的喧鬧。盡管大帳篷中千奇百怪的異人們仍在繼續著自己的生活,但是人聲鼎沸的市集已經銷聲匿跡,販賣奴隸的木質高台上也空空如也。

唯有那旋轉木馬依舊在原地輪回旋轉著,伴隨著那熟悉的歌聲。

「在你降臨世上的那一天;太陽接受了行星的問候,你隨即就永恒遵循著,讓你出世的法則茁壯成長,你必然就是你,你無法逃脫你自己……」

宋隱曾經將這首歌作為“家族遺產”哼唱給自己的輔佐官聽,二狗很快為他找出了詩句的源頭——是歌德創作的《俄耳甫斯教的太古之言》。

俄耳甫斯教是公元前數百年誕生在古希臘的神秘宗教,相傳與酒神狄俄尼索斯有著很大關聯。但有趣的是,在此之前的酒神崇拜往往伴隨著肉..體和精神上的狂歡——就像是煉獄遊樂園裏日夜上演的享樂景象。可是俄耳甫斯教則不然,他們是一群憂鬱的苦行者,崇尚素食與苦修,並試圖以此來回歸“神性”。

在輔佐官不帶任何主觀色彩的機械描述中,有一段話是宋隱記憶最為深刻的——

“俄爾甫斯教的教義認為,靈魂不會死去,隻會或者忘卻。一旦忘記了,就會轉世投胎、在無知之中重複繁衍和生活。而一旦記起了,就會發現自己擁有神聖的起源。”

而至於他們所尊崇的教主——那位著名的歌者和詩人俄耳甫斯,在痛失愛其妻之後,被酒神的信徒撕成碎片,散布在大地上,而頭顱則順著河流漂浮在海洋上,一直吟唱著不願忘記的歌吟。

就像亞曆山大的神秘海域裏,那些吟唱著悲傷歌謠、久久不願忘記的輔佐官一樣。

遊樂園裏不同以往的安靜,使得歌聲陪伴他們走出了很長的一段路。直到色彩鮮亮的帳篷們一頂接著一頂地消失,戈壁荒灘開始出現。粗糲的黃色砂石之上,不見來往行人,唯有大團大團的刺沙蓬和另一種怪異的球莖在風中咕嚕嚕地滾動著。

遠遠地,他們又看見了那座巨大的賭船。沒有了絢爛的燈光、熙攘的人群、悠揚的樂聲,它就像一艘真正的擱淺的船隻那樣,靜靜地佇立在礁岩之上。四周圍風聲呼呼,如同有一片看不見的大海,正在這幹涸的大地上恣意流淌著……

“你們知道嗎?這艘賭船是怎麽跑來在這裏的。”

一個聲音冷不丁地出現在了他們身後。齊征南本能地一手護住宋隱,兩個人同時轉過身來。

亞曆山大正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們。

“這艘賭船,是上一次煉獄大混亂的遺存,也可以說是一件戰利品。那時正值二戰,執行官的數量非常少,遭受噩夢侵蝕的受難者卻很多。有一個秘密結社,趁亂抓走了許多人,炮製出了一個規模空前的巨大超級副本,試圖衝破夢境向煉獄發起進攻。而我們腳下的這片戈壁就是當年的戰場……說來你們可能也無法想象,當天空撕開一道裂口,夢境中的大海從高處傾瀉而下,帶來利維坦一般可怖的巨怪。可是那又怎麽樣了呢?海水終將退卻,利維坦也一樣會被收容,而當年試圖挑釁權威的那些人,也早已離開了人間,流放向不知名的遠方……唯有這艘布滿了藤壺的大船依舊留在原地,卻成了後來人賭博取樂的場地。”

“你找我們來,是當導遊的?”齊征南打斷了他,“有話直說吧,已經拖了很多天了。”

“別這樣,需要幫助的人不是你們嗎?”亞曆山大嘖嘖了幾聲,笑眯眯地搖著頭:“有求於人還這麽拽,小心我現在就消失喔。”

“可是我們也想幫助你。”宋隱是二人組合中負責唱白臉的那個人,“我們已經知道了你過去的遭遇,也明白了你是以什麽樣的狀態存在的。你需要我們的幫助,而且除了我們之外,也沒有別人能夠幫到你了。”

“喔?”亞曆山大興致盎然地將目光轉向他:“你想幫我什麽?說來聽聽。”

宋隱早就考慮好了答案:“我們可以幫助你遠離西西弗斯、遠離你的母親,不再受到她的威脅和鉗製。如果你願意,甚至可以幫助你一勞永逸地獲得自由。”

“……”看得出,這個條件的確開到了亞曆山大的心口裏,他挑了挑眉,卻並沒有立刻回答。

“已經沒多少時間了。”唱黑臉的齊征南又在一旁催促:“已經有許多受害者的安全屋被突破,雖然目前還不知道那些偷渡者究竟想要幹什麽,但是那對你而言,恐怕也不是什麽好事吧?想想看,西西弗斯的觸手,直接從人間伸進了煉獄,那不就等於你母親隻要輕輕一伸手,就能夠把你玩弄於鼓掌之間?”說著他停頓了一下,忽然挑釁:“對了,或許你一直都在她的手掌心裏呢。”

“……這話是你教他說的嗎?”亞曆山大將目光轉向宋隱,戲謔一笑,“你們兩個加在一起,可真讓人頭疼。不過嘛,這次倒是說中了我想要的東西。”

說到這裏他深吸了一口氣,當閉上的眼睛重新睜開時,換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表情:“我可以把西西弗斯藏匿所有執行官的地點全都找出來給你們。但是相應的,我需要你們幫我做不是一件、而是兩件事。”

“說來聽聽。”宋隱表示凡事好商量。

亞曆山大首先豎起了一根手指:“第一件,事成之後,我要進入你的意識,親眼看一看那扇黃金門後麵究竟是什麽樣的景象。”

“可以。”宋隱早就說服了齊征南,眼下也是一口答應,“還有呢?”

“還有一件事,也是取得藏匿地點所必須完成的前置任務——幫我殺了林鳳燊。”

“……”雖說並不感到意外,但宋隱還是重複了一遍:“你要我們,幫你殺死你的母親。”

“有問題嗎?”亞曆山大一臉輕鬆愉悅,“要不是我沒法親自動手,她早就已經死了幾百遍了。還是說你覺得她不該死?”

“當然應該。”做回答的人是齊征南,“單憑她要挾沙弗萊、取走名單這件事,就已經罪無可恕。何況她還犯下過其他嚴重的罪行。”

“她害死了凝灰、波斯豹,害了很多執行官。還開車撞了我。”宋隱補充,“雖然在我小的時候,我們家的補給有賴於她,但監視我們應該也是她用來要挾你的一個手段。”

“何止於此呢。”亞曆山大歎息,“你們的那個朋友,虎睛。就是槍擊案之後采訪過你的那個。就是因為發覺了你的‘心理醫生’林老師有點問題,事後暗中調查的時候被‘做掉’的。隻不過他福大命大,也到了這裏,而且係統對他設了保護,好叫潛伏在遊樂園裏的影子執行官們也不知道他原本是誰。”

“隻要你能下定決心就行。”齊征南是三人之中對林鳳燊最無感的,“你交給我們的事,我們可以完成。但是相應的,我們也需要你的承諾。否則誰能肯定你不是和林鳳燊串通好了,來一個甕中捉鱉。”

“這個你們不用擔心。”亞曆山大顯然也早有考慮,“作為擔保,我已經給予你們自由出入我的世界的許可,甚至就連我幾十年來辛苦創造的那片海洋,都已經轉交給了你們。你看,如果你們和係統串通一氣的話,我現在已經被你們給抓了,逃都沒有地方可逃。”

說著,他彎腰朝著宋隱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就像你們所說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快點上路吧。”

亞曆山大的世界裏,永恒不變的黑暗依舊君臨著一切。大海深處的人魚,依舊努力拒絕著忘記。

在亞曆山大的帶領之下,宋隱與齊征南小心翼翼地穿過崎嶇濕滑的海邊礁岩,朝著正在釋放出巨大光明的燈塔走去。

一樓的生活區還是上次宋隱拜訪時的老樣子,他們並未在此逗留,而是沿著鐵梯盤旋而上,一路來到了燈塔頂部、那間上了鎖的屋子前。

“你們真的決定好了嗎?”亞曆山大回過頭來看著他們,“繼續往裏麵走的話,結果究竟如何,恐怕連我也說不準。畢竟,那裏麵並不全都是我自己的地盤。”

宋隱與齊征南對視了一眼,又齊刷刷地點頭:“準備好了。”

白漆鐵門被推開了,裏麵黑黢黢的,暫時還什麽都看不見。不過即便是一刻不停呼嘯的海風,也無法遮蓋那股撲麵而來的濃鬱香氣。

亞曆山大打開了照明,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間亮白色的房間。沒有燈塔所必需的光源和反射裝置,甚至看不見地麵——因為房間本身就是一個蓄水池,積蓄著及腰深的黃綠色濃香**。

“又是這麽多死藤水?”宋隱的經濟頭腦飛快運轉,“你到底哪兒來的那麽多錢?”

“越是珍貴的東西,越是不需要拿錢買啊。”亞曆山大笑眯眯地解釋,“我在遊樂園裏混了這麽多年,從沒有賣出過一管純粹的死藤水。隻不過是摻水比例的問題罷了。”

“奸商。”宋隱咋舌,“你也不怕被買家識破,找機會揍你個生活不能自理?”

“我不都說過了嗎?體質不同,效果也不一樣。這東西就和求神拜佛一樣,心誠則靈,不靈?那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喔。”亞曆山大半開玩笑地說到這裏,接著又補充:“再說,我要是不賣摻了水的垃圾貨,係統能對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麽長時間?”

聽起來好有道理,宋隱竟然無言以對。

時間緊迫,在亞曆山大的帶領之下,宋隱和齊征南做好準備走進了死藤水的池子裏。感應到了人類意識的水麵上,很快開始鋪開黑色的花朵。

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宋隱幾乎隻是一閉眼一睜眼,就發現死藤花已經飛上了半空。

“都過來了吧?”

亞曆山大看了看宋隱,又看了看剛從水池裏站起來的齊征南。他給了兩人一點修整的時間,緊接著率先淌過水池,從來時的那扇門往外走。

宋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因此當他發現門外已經不再是燈塔和海洋的時候,並沒有流露出太過驚愕的表情。

與之前在沙弗萊的意識裏所見到的場景差不多,門外同樣出現了一條悠長的走廊,左右兩側全都是一扇扇的大門,門中隱隱約約有各種各樣的動靜。

“你有沒有數過,自己究竟有多少門?”宋隱提出了這個怪異的問題。

“不知道,光是打開的也許就有幾萬個?上鎖的也許更多。”亞曆山大搖頭,“我不會刻意去數它,因為那會讓我沉湎於糟糕的過去。”

“那為什麽我的安全屋裏沒有這樣包羅萬象的走廊?”

“你當然也有,隻不過還看不見而已。如果你真想看見的話,下次使用死藤水的時候,記得在安全屋裏上上下下走動走動,肯定能找到。但是這樣一來,就算你退出了死藤水的世界,那些走廊和房間也會作為你安全屋的一部分保留下來。如果是愉快的記憶倒也罷了,我想無論誰都不願意下班從副本回來,一傳送就到了車禍現場吧?”

聽起來倒是有點道理,何況現在也不是談論這個的時候——在齊征南的提醒下,宋隱集中精神,跟著亞曆山大沿著走廊前進。

在一扇門外,亞曆山大忽然停下了腳步:“這裏有一條捷徑,但需要穿過幾段記憶。反正你們該查的都已經查了,也沒什麽好驚訝的,跟我來。”

說著,他一閃就消失在了門裏。

沒有亞曆山大就等於沒有了向導,宋隱和齊征南唯有立刻跟上。門裏是一個大約二十平方米的小房間,水泥地木格窗、雙排日光燈管下麵放著幾張豬肝色的辦公桌。其中靠窗的桌上放著一台老舊的液晶顯示器,邊上立著一個麥克風,還有鑲嵌在桌麵上的調音控製按鈕。

調音台的前麵有兩張椅子,其中扶手椅上半跪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胳膊上塗著東一灘西一灘的紅藥水和紫藥水,手上拿著一個灰色的讀卡器。他正伸長了脖子,努力在桌麵上尋找著什麽。

坐在另一張板凳上的,是個穿著白色寬袖襯衣、桔紅色半身裙的年輕女人,正低聲對著男孩進行誘導。

“……按照媽媽之前教你的辦法,快。”

男孩還在努力著,終於在電腦上找到了正確的插口。他用力地將讀卡器插進去。休眠的電腦跳出了操作界麵,男孩又一點點地按照女人的吩咐操作下去,大約一分鍾之後,刺耳的廣播在窗外響了起來——那是四五個小孩的連串咒罵和嘲笑聲。而桔紅半身裙的女人則溫柔微笑起來,摸著男孩頭頂的發旋。

“還愣著幹嘛?快走吧。”男孩不知何時又回頭來看著旁觀的兩個人,說完,他竟推開窗、往外跳去。

宋隱兩三步追到窗邊,這才發現窗外就是一樓的地麵。綠化隔離帶外是一條打滿各種補丁的柏油馬路,每隔幾米的地上就有一個井蓋,有方有圓,看上去醜陋不堪。

亞曆山大依舊是小男孩的模樣,手上抓著一把紅紅的、看起來有點像是辣椒的玩意兒。隻見他獨自走到了一個圓形井口、蹲下,將一隻紅色的東西拿在手裏點燃,然後飛快地塞進了井中。幾秒鍾之後,井下傳來了模模糊糊的劈啪聲響。

“是鞭炮!”宋隱倒吸了一口涼氣,“這熊孩子想幹嘛?不怕爆炸?”

“那口應該是雨水井。”齊征南分析道,“注意看馬路上還是潮濕的,前些日子應該剛下過雨。”

“是雨水井也不能這麽亂來啊……”

宋隱嘀咕著,忽然感覺腦袋後麵傳來一絲涼意。他本能地回過頭去,冷不丁地發現剛才那個桔紅色半身裙的女人已經站在了他的身旁。而此刻屋子裏的陳設,也從學校廣播室變成了家庭氣息濃鬱的陽台。

近距離仔細打量之後,宋隱已經完全肯定女人正是亞曆山大的母親、林老師林鳳燊了。雖然歲月還沒有來得及在她的身上蝕刻出滄桑的紋路,但她的眼神已經早早地變得冷漠而堅硬。

窗戶外麵走來了四五個小孩,很快圍住了亞曆山大。因為距離的關係,聽不清楚具體說了點什麽,總之亞曆山大很快就被推到在了地上,而那群孩子奪走了他手裏的東西之後,迅速嘻嘻哈哈地揚長而去了。

亞曆山大也不去追,隻平靜地站起來,拍拍膝蓋,朝窗戶這邊招手示意宋隱他們趕緊過去。而宋隱才剛翻過窗台跳到草坪上,一兩百米遠處的拐角上忽然發出了“嘭”的一聲驚天巨響!

“那才是化糞池的井口。”齊征南如此判斷。

亞曆山大並沒有帶他們去看化糞池爆炸之後的壯觀場麵,但是空氣中仍舊有隱約的惡臭飄散過來。

趕在無法呼吸之前,亞曆山大帶領他們鑽進了圍牆上的一扇小門,進入到新一層的記憶中。

這裏似乎是一個匆忙的搬家現場——滿地都是雜物垃圾,以及打包好的大小紙板箱。門邊上還有一遝用於包裹玻璃器皿的報紙,紅色報頭清晰地印著幾個大字:xx大學學報。

宋隱的腦袋倒是轉得挺快——這裏看起來應該就是廣播站和化糞池事件過後,這一家人準備搬往另一座城市的前夕了。

與這一段夢境中的身份重疊的亞曆山大,依舊是少年模樣。可腿上、胳膊上、甚至臉上,到處都是橫條狀的鞭痕,紅紫腫脹著,甚至亮得能夠反光。

臥室裏隻有少年一個人,但是與之相連的隔壁客廳裏,卻傳出一個男人激烈的爭辯聲。

反正不用擔心會被發現,宋隱已經好奇地走了過去。他看見林鳳燊和一個氣急敗壞的男人站在客廳中央,另外還有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坐在離他們稍遠一些的地方,如同一名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而發出爭辯聲的,正是那個氣急敗壞的男人——他顯然就是亞曆山大的父親、林鳳燊的丈夫。也許是受到亞曆山大當時的情緒影響,這段記憶裏的聲音發生了嚴重的扭曲,聽上去倒像是某些野獸的嘶吼。

但宋隱還是大致上能夠看得出來這三個人之間的相對關係:丈夫顯然對林鳳燊極為不滿,大聲地嗬斥、指指點點。但他又對不遠處的男人表現得極為恭敬,甚至還指著林鳳燊向那個男人大聲控訴著什麽。

至於林鳳燊和西裝男人的反應,倒是頗為一致的冷漠,就像是在看著籠子裏一條流著口水的狂犬病瘋狗。

宋隱正想要問,西裝男人又是誰。亞曆山大已經給出了答案——

“有一點你們應該還沒調查出來吧?其實我爸從很早以前開始就是西西弗斯的人了。隻不過一直都停留在最底層,就是那種被人踩在脊背上,還妄想著自己是扛著地球的阿特拉斯的蠢貨。西西弗斯讓他在大學裏留意發展高學曆的儲備成員,他就拿著各種資源去泡女學生。”

“連西西弗斯的羊毛也敢薅……也是個‘人才’。”宋隱哭笑不得。

“但客觀上,他還是為西西弗斯找到了重要的成員。”一直沉默的齊征南也發話了,“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的曆史使命也就到此為止了。就像一隻完成交..配的公螳螂,隻能成為妻子口中的一點營養。”

亞曆山大因為他的比喻而吃吃地笑了起來,然後笑過之後臉上的表情卻依然是冰冷的。

“差不多,但他稍微還有一點剩餘價值……我們就快到目的地了,跟我來。”

他剛說完這句話,隻見客廳裏的林鳳燊忽然扭頭朝他看了過來,臉上帶著無比溫柔、卻又無比詭異的微笑。緊接著,抬起食指放到嘴唇邊上,做了一個“噓”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