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音樂描摹春天的作曲家不少。貝多芬有《春天奏鳴曲》,約翰·施特勞斯有《春之聲圓舞曲》,德彪西有《春天》和《春天的輪舞》,拉赫瑪尼諾夫有《春潮》,沃恩-威廉斯有《春日初聞杜鵑啼》,布裏頓有《春天交響曲》,維瓦爾第、海頓、柴科夫斯基、格拉祖諾夫之“四季”自然以“春天”開端。在這些音樂的“春天裏”,我尤其對舒曼的“春天”一往情深,不獨是對他的《春天交響曲》(降B大調第一交響曲),而是我聽他所有的音樂都能夠感受到置身春日的幸福,既感春風拂麵,春潮湧動,還伴隨著春思暗懷,春心萌動,甚至刻骨銘心的春之憂傷。如果說柏遼茲的音樂在我的青春期留下過愛之廢墟,那麽舒曼的音樂在任何時候都傳遞給我春天的浪漫意象,既有景,亦有情,情景交融,沁人心脾。他的交響曲和協奏曲、他的室內樂和鋼琴曲,甚至聲樂作品《浮士德的場景》和《天堂與仙子》,莫不如此。舒曼的一生正如春天怒放的驚豔花朵,受不了夏日的酷熱和殘毒的太陽,所以會瞬間凋零,所以會令我在他的音樂中永寄春天。
首先來聽他的包括“春天”交響曲在內的四首交響曲。演奏舒曼交響曲的難度人所共知,它不僅需要布局的一體化和貫通到底的靈感支撐,而且還要將散布曲中的各種各樣的情緒變化提煉升華,既要造句生動,還需聲部平衡,最重要的一點是德國浪漫主義交響樂的厚重綿密的織體也不可稍缺。薩瓦利什與德累斯頓國家樂團的錄音不僅是我最喜歡的舒曼,也是我最喜歡的薩瓦利什。後者在此洋溢著浪漫詩情的磅礴氣勢與深刻睿智的音樂性簡直可以和富特文格勒媲美,而他對音符傳達的準確性又遠勝於富特文格勒。全盛時期的德累斯頓國家樂團將質樸自然與精湛純熟的技藝完美地結合起來,演奏具有生機勃勃的自發性和活力十足的新鮮感。這套唱片的錄音也很出色,音響層次格外飽滿豐富,但高音弦樂聲部又很透徹疏朗,放射出明亮金屬般的光澤,氣氛熱烈而輝煌。補白的《序曲、諧謔曲與終曲》如晶瑩小品,更似交響曲之間的微妙銜接,觸及心靈隱秘處,引發由衷感動。
加迪納指揮“革命與浪漫”樂團錄於1994年的三張套裝,不僅以“本真”理念演奏,還收入四首交響曲之外的G小調交響曲(茨維考交響曲)和D小調交響曲(第四交響曲原稿),尤其珍貴的是四支圓號與樂隊的《音樂會曲》,簡直是宣布春天來臨的號角。
數碼錄音時代最偉大的舒曼交響曲全集唱片非西諾波利指揮德累斯頓國家樂團版本莫屬。這是他1992年履新“舒曼樂團”的見麵大禮。他分析並解決了作曲家內在的焦慮與躁動,運用特殊的斷句方式和速度變換技巧將外形誇張的建築化為心靈的史詩。能在雄渾有力的節奏和熱烈生動的音響下追求每一個細微之處的精美,這樣的舒曼隻有西諾波利才能呈現出來。德累斯頓國家樂團作為演奏舒曼的最佳樂團,它的熱情奔放而又光彩奪目的音響織體給了西諾波利的詮釋理念以最有說服力的支持,特別是輝煌燦爛的銅管音色令人印象十分深刻。第二交響曲是一個現場錄音,西諾波利對細節的推敲達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第三交響曲錄於音場開闊的科隆大教堂,具有特殊的音效。第四交響曲的後兩個樂章在速度上有獨辟蹊徑的處理,但深具權威性。
說來也有意思,西諾波利離開之後的愛樂樂團短暫輝煌竟出自蒂勒曼對舒曼的締造。雖然這位有“小卡拉揚”之譽的德國指揮家引起的爭議著實不少,卻並不影響他成為振興德奧古典傳統的希望所在。從他的曲目看,目前還僅局限於貝多芬、舒曼、瓦格納、理查·施特勞斯、普菲茨納、奧爾夫和勳伯格等人。可以說已經問世的十餘個專輯無一不是精品。他的舒曼包括四首交響曲和《曼弗雷德》序曲及四支圓號與樂隊的《音樂會曲》,用五年時間錄完。蒂勒曼雖然年輕,但他詮釋的舒曼卻無多少現代感。他的風格也許更近似克倫佩勒,講究結構和音樂線條的邏輯發展,聲部之間清晰關係和平衡感得到極大關注。《春天會曲》尤其理性到刻板的程度,簡直聽不出一絲**存在,雖有點兒遠離舒曼,卻使音樂顯得比任何時候更具有條理性和結構感。“第四”的音色溫暖許多,第一樂章刻畫了門德爾鬆式的懷舊愁緒,但樂句的行進有點兒遲緩,顯然是在刻意求工。第三、第四樂章的過渡非常接近富特文格勒和切利比達克的境界,這種十足底氣真有老一輩德奧大師的風範,隻是速度實在是故意放慢了。
舒曼的三大協奏曲對於聆聽者來說,新鮮感是永遠的。它沒有持久的歌唱性,少有朗朗上口的旋律,那歡欣而愉悅的氣息卻時時**漾心頭,溫暖和愜意環繞著你。我鍾愛這樣一張唱片,A小調大提琴協奏曲由杜普蕾獨奏,巴倫博伊姆指揮;A小調鋼琴協奏曲由巴倫博伊姆獨奏,歌唱家菲舍-迪斯考指揮。這情感與音樂的“春之瞬間”必成永恒追憶,實際已不忍卒聞。20世紀90年代初,哈農庫特指揮歐洲室內樂團攜鋼琴家阿格麗希和小提琴家克萊默錄製的唱片,是我的至愛之一。D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具有宏大的史詩感,情緒的表達卻偏偏細致入微,娓娓動聽。克萊默的“怪”表現出敏感的神經質,既小心翼翼,又全無羈絆地爆發出能量。阿格麗希與其說是專長於肖邦,不如說她是為舒曼而生。女性鋼琴家不僅是她,還有皮爾絲和格裏茂,她們的舒曼鋼琴協奏曲都是上帝遣來撫慰作曲家亡靈的天使,是將春光重新灑播大地的精靈。
如果不聽巴赫和德沃夏克,我其實很願意聽麥斯基的演奏,他的舒曼尤其讓人百聽不厭。在阿格麗希精心嗬護式的伴奏下,他就像一個被寵壞的孩子,為所欲為,肆意鋪張。把《柔板與快板》、《幻想小品》、《浪漫曲》和《民歌小品》拉得情深意長,纏綿糾結。當然重頭戲是他與奧菲歐室內樂團合作的大提琴協奏曲,我從未想到他會演奏得如此唯美,即便杜普蕾也沒有奏得這般女性化,簡直柔軟得令人全身發酥,接近頹廢邊緣。為他伴奏的年輕樂師顯然和他心意相通,每一個聲音都講究層次和韻味,在意境上完全熔為一爐。
舒曼的鋼琴作品我喜歡《大衛同盟舞曲》,波利尼的新錄音采用“第一版”樂譜。雖然波利尼是我心目中最好的舒曼鋼琴家,但這版卻是我第一次聽他的“大衛同盟”,這套性格色彩絢麗多變的樂曲在波利尼手裏有了理性的精美和細致,比如“從心裏”、“單純地”和“柔和並歌唱”等都有真摯的情感表達和豐富的想象力,某些具有夢幻色彩的段落更是輕柔得令人銷魂;但是在需要結構和力量的片段如“保持幽默地”、“及早地”、“粗獷而明朗地”以及“生氣蓬勃地”中,波利尼似乎保持了太多的克製,相對於一些具有藝術家特質的鋼琴家來說,波利尼顯然缺少一些神經質的因素,而這是彈奏舒曼這部最具可聽性作品必不可少的。在虛構的幻象世界中,波利尼的輪廓太清楚,這當然也不妨礙它“好聽”。同張唱片上的《無樂隊的音樂會曲》(第三奏鳴曲第一版)非常適合波利尼的演奏風格:外表華麗、富於幻想性而且技巧艱深。
舒曼的藝術歌曲雖然不如舒伯特的動聽入耳,但耐聽性猶有過之。無論是《詩人之戀》還是《女人的愛情與生活》,都有舒伯特所缺乏的理性深度和浪漫主義的自發性。在春天的季節,在舒曼的春天懷抱裏,將舒曼和克拉拉的藝術歌曲放在一起聆聽,應該感謝PHILIPS的創意。這裏有七首克拉拉的歌,而舒曼的歌如果不聽全集版,也較難碰見。年輕的德國男中音霍爾茨麥爾不到十年光景,幾乎將最重要的德國藝術歌曲錄遍,而且都保持很高水準。他的聲音條件好於菲舍-迪斯考盛年時期,他是真正的演唱,而不是菲舍-迪斯考式的敘述。因其聲音的穩定,所以並不影響表達的深邃。此刻,春宵苦短,溫柔的男中音唱著娓娓動聽的愛之歌謠,努力克製熾熱燃燒的走近。當舒曼的春天將盡,克拉拉的深秋曙色已經初現,那不正是勃拉姆斯濃鬱而厚實的底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