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克萊本於我有特殊的因緣,大學一年級到父親戰友的工作單位轉錄磁帶,柴科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奏曲便是克萊本演奏,康德拉申指揮RCA交響樂團協奏,後來又轉錄了貝多芬的《皇帝協奏曲》和拉赫瑪尼諾夫第二協奏曲,鋼琴演奏都是克萊本(記得父親的戰友給我在磁帶盒上寫的是“克萊邦”)。當時我對鋼琴家、指揮和樂隊都一無所知,隻是通過反複地聆聽,這幾部鋼琴協奏曲的經典在我年輕的腦海中打上了永不磨滅的印記,至今仍然下意識地把它們當作比較的標準。

克萊本是一位具有偉大浪漫精神和人文情懷的音樂家,他的琴藝如此,他的人性更是如此。他1958年在莫斯科締造的神話不可複製,但是他通過克萊本鋼琴比賽、通過音樂教育和音樂的影響力,將神話努力延續下去。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克萊本因不幸與政治產生交集,在琴藝退步之時,飽受各式非議,甚至在2014年2月底他去世消息傳來之際,中國的某些不良樂評人還在微博上對他惡意中傷,以圖達到指桑罵槐的目的。這隻是古典音樂領域的不協和音,雖說擾人心境,但無論如何,現在該是給克萊本樹一座紀念碑的時候了。

我常常說,良好的家庭環境和早期教育,再加上一位偉大的導師,一個人的一生便已經注定精彩,且不會背離本性。克萊本有一位偉大的母親,她是李斯特最信賴的助手弗裏德海姆(俄羅斯人,曾經師從安東·魯賓斯坦)的學生,17歲以後,克萊本更是在朱利亞音樂學院20世紀偉大的鋼琴教師羅西娜·列文涅門下受教,後者和其丈夫約瑟夫·列文涅同為一代宗師瓦西裏·薩弗諾夫的學生,與斯克裏亞賓和拉赫瑪尼諾夫同門。羅西娜給了克萊本最正宗的俄羅斯鋼琴學派風格的指導和熏陶,是她力勸克萊本參加莫斯科的比賽,這就不難理解為何年僅24歲的克萊本能夠在柴科夫斯基大賽一鳴驚人、一舉奪魁,評委們在將桂冠授予克萊本的同時,也是向客居異國他鄉的同胞同行遙行致敬之禮。

1958年,真是一個值得慷慨高歌的年份,它是克萊本爆發的年份,也是他輝煌的頂點,他釋放了將貝多芬、李斯特、安東·魯賓斯坦、弗裏德海姆、薩弗諾夫、斯克裏亞賓、拉赫瑪尼諾夫、列文涅夫婦匯集一身的能量,很好地融合了德俄鋼琴學派的浪漫主義詮釋理念,在比賽中將貝多芬和柴科夫斯基的浪漫之火熊熊燃燒,當他的“皇帝”一曲終了,坐在包廂裏的赫魯曉夫亦狂熱地鼓掌喝彩,不能自已。當我聆聽克萊本與指揮大師萊納錄於1961年的“皇帝”錄音時,仍然會一次次為他的充沛情愫和精湛技藝所震撼,第一樂章毫無滯澀的跑句恢弘大氣,每一個音符都是那麽晶瑩剔透,明亮超然;慢板樂章沉靜肅穆,如古井不波,每一個樂句的塑造都美極不可方物,好似時光倒流,這是浪漫主義全盛時期的濃濃詩意,是無所企圖的憧憬與渴望;終曲樂章雖然比其他演奏版本相對要慢一點兒,卻絲毫沒有被絆住腳步的感覺,那令人興奮的力量和一決胸中塊壘的歡樂在高超高能技術的支撐下,要多亮麗有多亮麗,要多豪邁有多豪邁。這樣的“皇帝”理應凱旋,理應加冕而歸。

克萊本被賦予“美國符號”的概念,殊不知他正代表了歐洲大陸古典音樂傳統在“新世界”一脈相傳,他在1978年退出樂壇前,畢竟留下了貝多芬、舒曼、柴科夫斯基、拉赫瑪尼諾夫、普羅科菲耶夫等堪稱經典的錄音,這些都被做成了“發燒天碟”予以流傳。這是美國音樂的偉大財富,更是克萊本曾經輝煌的見證。

1962年,克萊本創建了以他名字命名的國際鋼琴比賽,他以更行之有效的方式傳播音樂、發現天才。從事這樣的工作無疑影響了他的演奏生涯,但恰恰在他退出樂壇專心經營比賽的年代,範·克萊本鋼琴比賽越來越具有權威性和影響力,成為與俄羅斯的柴科夫斯基比賽、波蘭的肖邦比賽、英國的利茲比賽齊名的重要比賽和鋼琴巨星的搖籃。作為人道主義者的克萊本熱愛人類,熱愛生活,以善待人,有教無類,他的家傳、他的師承、他的傳奇經曆都使他崇尚平等、摒棄偏見。他的比賽幾乎沒有醜聞,他作為比賽的主席對每一位參賽選手一視同仁,嗬護備至,激勵有加。中國先後有王笑寒、陳薩和張昊辰在大賽獲獎,2009年,在費城科蒂斯音樂學院就讀的張昊辰更是與日本的盲人鋼琴家辻井伸行並列第一。克萊本彼時身體已經欠佳,卻是那麽由衷的高興,熱烈地祝賀,像他自己獲獎一樣開心。

我和克萊本的因緣始於無意當中在30多年前聽到他的錄音,其中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是我第一次聆聽。克萊本與中國的情緣始於1958年那難忘的時刻,他摘取桂冠,來自中國的劉詩昆拿到了第二名,從此,兩人的命運發生截然相反的改變,從而留下一段令人唏噓的佳話。克萊本在樂壇複出同樣緣於美蘇關係,1987年他應美國總統裏根邀請,在白宮為來訪的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演奏,接著他隨費城樂團重訪故地,在莫斯科和聖彼得堡再度登台,接受不亞於30年前的熱烈喝彩。正如克萊本所說,他從來就沒有歸隱,他真的以他的浪漫戰鬥到了最後。

斯人已逝,人格的魅力、音樂的美好,必將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