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綸循著笛聲慢慢向前走去,華雄寸步不離。

在集市的中央有幾塊平整如削的礪刀石,其中一塊石頭上坐著一人,笛聲正是從他的口中發出,在靜夜中顯出了幾分異樣的憂傷。

突然,笛聲停了,那人慢慢側身,麵向鄭綸兩人,冷笑道,“你們想來抓我的話,就盡管過來吧,我既然來了,就沒打算平安離去。”

鄭綸和華雄都覺得奇怪,回頭看看,沒有其他人。

鄭綸緩緩地踱步走了過去,他需要了解的隻是這裏的地形。也不知道這個集市當初建造的時候到底是出於什麽樣的考慮,除了這幾塊礪刀石外,四周顯得格外空曠,如果在這裏出動軍馬交戰的話,絲毫都不會顯得如何擁擠,也就是說,這裏更象是一個刑場。從市集往北直通皇宮午門,寬闊的官道幾乎可以容納十匹馬並排而行,在這裏要把囚犯劫走的難度,可想而知。

那人被當成了空氣,鄭綸和華雄差不多連正眼都沒有瞧過他。他收起了笛子,插在腰間,似乎想問些什麽,可是他始終沒有開口,最後悄然離開,留下一聲極其輕微的歎息。

“我可以肯定,他是一個真正的勇士,而且他的武藝不在我之下。”華雄望著那人遠去的背影,頗為疑惑,“京城果然藏龍臥虎,這個年輕人顯然是京城某部的將領,雖然他穿了尋常百姓的衣服,但是從他的身上,我感覺到了很熟悉的軍人氣質。”

“那你覺得他會是誰呢?”鄭綸撓頭,在眼下的洛陽城裏,除了張遼、高順之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超級將領。

華雄茫然,“京城各部原分西園八軍,大將軍何進死後,即便是董卓的西涼軍控製了局麵,但是他可沒有權力悉數收編所有的禁衛。這個人很陌生,看年紀似乎跟文遠相近,也許文遠可能知曉一二。”

可是,他來這裏做什麽呢?從笛聲中,鄭綸更多地是聽出了一種落寞的、懷才不遇的意味,可惜,他走得太匆忙,而且他也很清楚,到這裏來有多麽的危險。

鄭綸剛想離開,從集市的西邊兒慢慢走來了兩個身影,依稀可以辨認出,那是一個女孩攙扶著一位老人。老人步履蹣跚,在夜風中竟還微微顫抖,一路行來,甚為艱難。

女孩約摸十三四歲的模樣,稚氣未脫,不禁問道,“爹爹,夜深為何要來此處?”

老人道,“三日後,次陰兄即將在此受刑,我是提前來為他送行的。”

女孩驚呼一聲,“您說的是袁伯伯吧?朝廷為什麽要殺他?董太師對您不是禮敬有加嗎?如果您肯為袁伯伯求情的話,我猜董太師絕對不會駁您的顏麵的。”

“小女孩家家的,你懂什麽?”老人突然一陣急咳。

女孩慌忙輕輕拍打著老人的後背,怪嗔道,“讓您多披件鬥篷,您偏執拗,若是著了風寒,我該如何是好?”

老人長歎一聲,“與老友訣別,如何可以怠慢?你可知道,關東數十萬大軍的首領正是次陰兄的親侄兒!朝中大臣不是沒有勸諫的,可是那又怎麽樣?還不都成了相府中的‘客卿’?不錯,董卓是待我不薄,可是事關洛陽存亡,如何便肯輕易饒恕?”

女孩還是不解,“放眼整個京城,董太師最器重的就是爹爹您了,那一日三遷的榮耀,除了爹爹之外,我看就算是那勇冠三軍的呂布,也有所不如。”

老人心頭微驚,“你如何知道呂布?”

女孩竟是捉起了衣角,“人言‘馬中赤兔,人中呂布’,洛陽城中誰人不知?”

老人暗歎,“琰兒,快到了,咱們就提前給你袁伯伯上柱香吧。”

鄭綸隱隱約約聽出了幾分,當下拉著華雄上前問候道,“這位老伯,您好。”

老人吃了一驚,顯然是沒有想到,在這裏還能遇上別人,疑惑道,“不知兩位是袁府的什麽人?”

鄭綸低聲回答道,“渤海。”

老人慌忙四處張望,鄭綸笑了,“您放心,我們在這裏已經有好一會了,沒有其他人。”

老人勉強定了定神,乃道,“足下好大的膽子!難道你就不怕被官府抓了去嗎?”

鄭綸搖頭,“那麽您怎麽不怕呢?”

老人一怔,頓時不喜,“老夫自有脫身之計。”

鄭綸冷笑,“那是自然,您是名滿京城的大學士,您當然不怕被董賊所害。況且董賊對您青眼有加,可謂言聽計從,隻是……”

“隻是什麽?”老人怒聲問道。

“太傅尚未受刑,您卻提前來拜生祭,果然情誼深重,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鄭綸滿是嘲諷意味,說得老人臉色鐵青。

“誰說我來拜生祭的?”老人竟開始抵賴,此時的女孩居然沒有幫著她父親說半句維護的話,而且並沒有把手中的檀香收起。

鄭綸善意地看了一眼女孩,對老人說道,“令千金手中何物?莫不是剛從白馬寺而回?”

女孩嘻嘻一笑,“爹,這人說話忒有趣,哪有半夜從寺院回來之理?而且即便如此,手中緣何還剩下恁多香燭?”

鄭綸不禁大笑,“是了是了,定是我少見多怪了。”

老人突然哭了起來,在這空****的集市中央,竟顯得異常淒涼。

鄭綸和女孩都停止了逗趣,呆呆地望著老人。老人默默地拿過了女孩手中的香燭,麵色鄭重地擺放到礪刀石上,哽咽著吟道,“嗚呼次陰,今日乃別;君在囹圄,我在明協;相隔三門,如在堂野;……”

鄭綸差點崩潰,一篇誄文對於蔡邕這樣的大文豪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張口即來。可是偏偏就是誄文,生祭的誄文,讓鄭綸想起了竹簡上的文字,一字一句就象是喪鍾一樣不住地敲打著鄭綸的心弦,仿佛蔡邕在祭奠他,而非袁隗!

女孩也哭了,默然跪在父親的身邊,點燃了香燭。隨處飄**著的無聊的風竟象是不舍得撲滅女孩手中的蠟燭,在燭光中掩映出一張精致動人的美人臉蛋兒,雖然蔡琰隻有十四歲,但是略顯不足的身形異常窈窕,好一副美人胚子!

鄭綸還是感到氣憤,既然蔡邕與袁隗有如此深厚的交情,那麽他就絕不能獨擅其身,不管結果怎樣,至少他應該到董卓麵前為老朋友開脫一番,而不是在這裏惺惺作態,雖然他並不想讓人知道。

鄭綸告辭,“也許您有您的苦衷,但是如果換做是我,至少我會去幫太傅說情。我隻能說,您讓我很失望。”

蔡邕默然不語。

鄭綸又看了一眼蔡琰,心頭卻起了一種很怪異的感覺,總覺得在她的身上有一股男兒氣,不禁暗生好感,“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蔡琰。”

“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鄭綸伸出了右手,蔡琰瞪大了烏黑的亮眸,也學著鄭綸一樣。

一次很簡單的握手,或許在不久以後,其意義變得異常深遠、雋永。

夜色正濃。

女孩攙扶著老人向西走去;鄭綸和華雄也悄然離開。

集市中恢複了平靜,為風吹散的香灰散落一地。在集市的某個角落裏,有人勤勉地將晚上出現的人物一一記錄下來:

吹笛客;

蔡侍中和他的女兒;

另外兩個,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