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太陽不落山(終)
我雖然是個潛意識裏非常不喜歡管閑事的人,但當這位陌生的護士說,留在收容所的小女孩比葉子還小的時候,我首先就覺得自己實在做不到無動於衷。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為什麽這陌生的女孩身上會留著我的聯係方式呢?
我開車來到距離市區有二十多公裏外的郊縣區,這裏一向是外來務工者集散的簡陋之地。
和家收容所很小,從外觀看起來就像個陳舊的修理廠。窗牆斑駁,設備陳舊,護士寥寥。登記處的小女生竟然還是個隻會打手語的啞巴。
“您是舒女士吧?”正當我發愁不知該如何交流之際,樓上匆匆下來的二十七八歲的女護士:“您好,剛剛是我給你打的電話。”
我點點頭,說是我舒嵐。
“電話裏沒講清楚,我也……不太懂您的意思。什麽女孩?叫什麽名字,跟我……有關係?”
“你,並不是孩子的媽媽對吧?”女護士上下打量了我,眼裏的無奈讓我很輕易就捕捉到了:“孩子大名不知道,小名叫小鈴鐺。”
我點頭,說我不是孩子媽媽,而且根本就還一頭霧水得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算了,這種事嘛,我們見慣不慣了。”女護士一邊帶著我往樓上走,一邊向我介紹著這家簡陋的收容所:“碑林區是s市遠郊的務工人員集散地,相對城中心來說環境嘈雜簡陋,人口流動大。
我們和家收容所是全私人的,一直遊離在政府補助的邊緣地帶,嗬嗬,像個沒媽的孩子。
早年是一對好心的教授夫婦創辦,並用自己畢生積蓄投入。教授夫妻去世後,收容所隻能靠社會各界人士捐贈些微薄的資金來維持運轉。大多數員工也都是誌願者。
所以這裏能接受的孩子有限,但凡有點出路或身體健康的,我們都會盡快聯係大一點的孤兒院或孩子的相關人。”
說著說著,我們便來到一處擁擠的小房間裏,躺在簡陋單人**的小女孩已經睡著了。頭發短短的,小臉圓圓的,也不知是燈光緣故還是我的錯覺,反正她的臉色不像一般兩歲孝那麽紅潤,反是帶著病態的白。
我說你們的孩子還有條件住單人間啊?
“哪呀。小鈴鐺有先天性心髒病,實在沒法跟別的孩子放一處,才不得不收拾一倉庫把她送過來。”護士這麽一解釋,我才意識到這裏無門無窗的壓抑得很,小床擠在一堆紙箱外麵,就好像哪天真的死了便可以隨便找個箱子收殮掉一樣。那感覺,任憑任何人看了都揪心。
我說您快點幫我解釋一下吧,這孩子到底怎麽回事?我確認我根本就沒見過她,她媽媽是誰?現在人在哪?
護士認真地看著我說:“她媽媽說自己叫舒嵐,這周一把孩子送了過來。病說家裏有點事,最多兩天就把人接走。
說實話,這種事我們見得多了。很多女人未婚生下孩子,或者離婚想要再嫁,都會隨便找個借口把孩子往收容所送。而且這種情況下,孩子多半不是健康的。
所以我們本來是不答應的,但那女人轉瞬就跑掉了。隻能硬著頭皮先把孩子接下來。
按照常規,我們要給孩子做全身檢查。可這一檢查不要緊,小鈴鐺患的竟是先天心髒病中最嚴重的那種先天性心竇膜缺失。如果不能在半年內接受手術——”護士搖了搖頭,不忍再說下去。
我說我知道孩子很可憐,但我的確不是她媽媽。現在我就想知道是誰冒了我的名字,或者……是巧合的假名?要麽整個s市查一查,也不一定隻有我一個人叫舒嵐吧?
“可她留的這個號是你的。她囑咐我們說,如果自己兩天後還不回來,可以讓我們聯係她。”護士表示說,一般有心要拋棄孩子的女人無論是名字還是都是假的。所以從發現小鈴鐺有先天性心髒病那一刻起,她們根本就沒抱希望說還能找到那個女人。
可就在今天上午,收容所突然接到了一大筆匯款,備注就是小鈴鐺的手術費。
“整整兩百萬。”護士說起來的時候還不能完全淡定,想來她們這家捉襟見肘的小收容所,何曾有過如此巨款入懷的經曆。分分鍾被錢砸暈了的感覺。
“巨款來曆不明。按照法規流程。我們必須要追查一下。何況這件事實在太反常,既然有人能願意為小鈴鐺籌集這麽一大筆治療基金,又為什麽會把她拋棄在這種地方呢。”護士說:“於是,我們隻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聯係了一下這個叫‘舒嵐’的媽媽,沒想到號竟然是通的——”
聽到這裏我算是完全明白了,這孩子的母親留了我的名字以及我的聯係方式,其實就是希望我能被收容院找到。
所以她多半應該是認識我的!誰呢?我朋友?
我朋友並不多,那種適齡生育的母親,也就隻有冬夜這麽一隻。
“舒女士,鈴鐺的媽媽是不是您的朋友?我們幾個同事都在想,可不可能是因為她遇到了什麽棘手的事脫不開身,才故意留您的聯係方式。”
我搖搖頭,我說我真的沒見過這個叫鈴鐺的小姑娘,更別提她的媽媽了。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多大年紀,高矮胖瘦,您能給我描述一下麽?
護士回憶了一下,對我說:“大概,二十出頭。獨身一人,連個男人也沒帶。穿一件粉色的短呢子大衣,頭發染成黃色的。來的時候急急匆匆的,心神不寧的樣子。
唉,一看到這樣的女人。我們工作人員就很警惕了。可惜還是一眼沒瞅住,讓她給跑了。
她說話帶外地口音。另外,哦對,左邊眉毛上有顆黑痣。”
“黑痣?!”我已經不能再震驚了,要不是下意識地抓住人家護士的胳膊,險些就要靠著牆跌倒了!
護士的描述很簡單,但我心裏已經有了個可怕的輪廓。
眉心的那顆黑痣,在我這幾天的夢境裏出現了好幾次。誇張的淚崩,驚恐的眼神,歇斯底裏的求救。還有那顆,隨著爆頭一並消失殆盡的黑痣。
她是……王妙蓮!
林學軍的前女友,被淩楠殺掉的女人,用別針刺傷葉子的元凶,也是……這個叫鈴鐺的小女孩的媽媽?
太亂了太亂了!我抱著頭蹲下,拚命拚命想要整理出一條清晰的思路。
王妙蓮和林學軍談戀愛的時候因為要墮胎沒錢,於是去勒索林學軍的姑姑,在我家做保姆帶葉子的林嫂。
在同一家蛋糕店打工的工友‘顏顏’的挑唆下,他們兩個蠢貨趁著林嫂疏忽,把葉子從公園偷走。因為嫌孝子哭著煩,又愚昧自以為是地把針刺到孩子腦袋裏,以為這樣孝子就不會記住她的臉了。
林嫂為了葉子,妥協給錢後,他們順利放人。整個意外都在我和葉瑾涼出國的幾天裏神不知鬼不覺的演了一出。
看起來很流暢,很自然,沒什麽破綻。
可是……
如果事實就是這樣子的,王妙蓮又怎麽可能故意讓我找到她留在收容所的親骨肉?
她親手毀了我的孩子,難道不怕我來報複她的孩子麽?怎麽看都是有悖正常人邏輯的行為啊!
更何況,給小鈴鐺做手術的兩百萬是哪來的?她一個生存在繁華都市最底層的打工妹,是怎麽弄來兩百萬的!
周一把孩子送來收容所,當天晚上她就被江左易和淩楠抓走了。
王妙蓮和林學軍在兩年多前是戀人關係,但貌似也已經分手很久。就從淩楠對他們刑訊逼供的狀態來看,這兩人不但沒有啥戀人情份,倒好像還有點怨侶的意味。
而且按照這兩人的口供,說墮胎,墮什麽胎?這個叫小鈴鐺的姑娘如果真是王妙蓮的,按照時間算算,她壓根就把孩子生下來了呀。
為什麽,我突然整件看起來很合邏輯的真相突然就變得漏洞百出?我甚至覺得王妙蓮好像知道自己會死,好像故意要留點線索給我,留幾句話要說給我一樣!
況且,就從她能把孩子往這裏送,能留我的聯係方式給護士的行為來看。有條不紊,頭頭是道,她不像是個完全沒邏輯沒腦子的蠢女人啊!
這樣的女人,會因為‘顏顏’的幾句話,就幹出那種拿針刺我女兒般損人不利己的鳥事麽?
可是現在,王妙蓮死了,林學軍也死了,就連林嫂也已經不在人世。
所有的人,都不能再開口說話了……
“舒女士?舒女士你沒事吧!”護士在拉我:“你的臉色看起來很差,你……真的認識小鈴鐺的媽媽?”
“哦……可能是我們公司裏一個不久前離職的員工,我也不確定。”我搪塞出一個理由。
“那這樣最好了,你能找到她麽?”
我搖頭,我說她有可能已經回老家了,多半不在s市了。
“但我會想辦法盡量聯係到她的,你們要不先拿這筆錢給孩子治病,有什麽事隨時聯係我就好。”
已經快要十點多了,我一路把車開去了金碧輝煌會所。這個我曾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願再踏足的地方。
當年我在這裏丟失過我的貞操,如今我在這裏丟失過我的三觀。
可我終於還是來了,因為不知從何時何地開始,我好像變得一點都不害怕麵對現實中的任何狂**。
十點多到淩晨三點之間是會所生意最好的時間段。來得算巧,今天敲是淩楠在盯場。
我叫大堂經理帶我去見他,說有要事。
“好的,舒女士您先坐一下,我這就去通知淩先生。”
留在大廳內厚重的真皮時尚沙發裏,我還是久久不能平靜。幾天前從這裏走出去的時候。我都忘了自己倒底是被扛著還是被拖著的了。
一想到這個我就惡心,惡心的受不了。這裏的氣息太過壓抑,我真的是一分鍾都不想多呆了。
大堂經理出來告訴我說淩先生有要事處理,叫我多等他半小時。我連連點頭說好,我先到馬路上透透氣。
走到對麵的便利店,我買了一瓶礦泉水。一邊喝,一邊站在窗前往外看。
從這個角度去看金碧輝煌會所,真的是如其名,符其實。奢華無度,金碧輝煌。誰都知道那萬惡的銅臭下有多少肮髒的枯骨,誰都知道無盡的溝壑裏,怎麽也填不滿陰謀和詭計?
“你說的那個算什麽,我前天看到的才勁爆呢!”這時候的便利店裏沒什麽顧客,收銀台處一男一女兩個小員工便隨口插科打著渾:“四個男的唉,扛著一個女的出來,嗬嗬嗬,我覺得銀槍小霸王又要橫空出世了。”
“說不定是去打麻將的啊,你又想歪。”
“誰想歪?打麻將三缺一的,難不成還抓個女的去做飯啊。嘖嘖,從這種地方出來的,能有什麽好生意。我跟你說哈,真是什麽樣口味的男人都有,那天我還看到一個,媽的帶出來那女的能比我媽都老。”
聽著身後倆孩子誇誇其談,我深刻領會了孟母三遷的精髓。果然在什麽環境下工作生活,就會被什麽環境影響。這會所對麵的便利店,可不天天都跟看島國小電影前奏似的麽。
“你們,”我突然打了個激靈,放下水瓶子就往收銀台奔過去:“你們剛才說的,可是對麵的金碧輝煌會所?”
兩個收銀員都不過二十出頭,大半夜的孤男寡女說這些,被我一個陌生人聽到肯定是不好意思啊。
這會兒鬧紅了臉,麵麵相覷著衝我點了點頭。
我才沒工夫管他們背後嚼舌頭嚼得是誰呢,我隻關心——
“你們站在這裏,能一清二楚地看到馬路對麵。那,你們便利店總有監控錄像吧?
能拍到門口或者馬路對麵麽?”
男孩子看我似乎別有用意,稍微警惕了點:“你是警察?”
我搖搖頭說不是。
“監控錄像是有,但也不可能隨便給別人看嘛。”
我點頭說我理解,你們要是能找到四年多前的監控錄像,我出多少錢都可以!
“四年多前?”男孩看看女孩,旋即無奈地對我攤了下肩膀:“這不可能的,我們這便利店連鎖的,去年才開。”
“這樣啊…”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回失望的領域,但總不是那麽容易死心的:“那這裏之前,是個什麽店鋪呢?”
“好像是個汽修店,老師傅幹不下去了,就把店鋪兌給他外甥了。這裏地段繁華,開汽修不主流。於是我們老板就加盟了一個便利店。”
男孩子回答。
“那這麽說,原來的店主你們也認識?能幫我聯係上麽,我想要找到以前的監控錄像——”我急道。
“您別開玩笑了,汽修店就是個手藝工坊,怎麽可能還裝監控錄像?”男孩笑了笑:“不過老師傅是本地人,在這開店十幾年了,周圍街坊都認識,什麽雞毛蒜皮的他也愛管。
您是不是來這兒找目擊的啊,搶劫還是車禍什麽的?怎麽不報警呢?
不過您要是願意,抽個空去跟老師傅聊聊也成。他就左麵兩條街的弄堂裏,叫吳大國。
這邊的事兒啊,就沒有他不知道的。”
酗子挺熱心的,我嘴上道謝,但心裏多少明白還是沒什麽大希望可抱的。
難道去找個江湖百曉生一樣的老頭子聊聊,就能知道當年在對麵酒店裏強暴我的男人是誰麽?
他他媽的又不是透視眼!
其實我本意也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出事那天的監控,哪怕按時間段一個個排查進出酒店的人,也能縮小一下範圍。
如今看來,希望渺茫得跟太平洋裏扔針似的,但我還是記住了吳大國這個名字。
“舒嵐?你怎麽在這?”就在這時,便利店門口叮咚了一聲‘歡迎光臨’。
我一抬頭,迎上江左易驚訝的雙眼。
“江左易?你——”我轉念一想,他出現在這裏也不算奇怪,畢竟對麵就是他生意。大晚上的,過來盯個場罷了。
“不是說回去養精蓄銳了麽?大半夜跑到會所附近,不會是在愁葉子的手術費吧?”
這死男人,隨時隨地不揶揄我就跟會脫水似的。
我看到他擺了一瓶水放到收銀台上,納悶道:“對麵就是你家生意,你怎麽還跑到這裏買水?”
江左易挑著眼眸往對麵街上的火樹銀花看過去:“從來不喜歡那裏的水和食物,總覺得透著血腥和液的氣息。”
我:“……”
我說我是來找淩楠的,江左易說他也是。
但他找淩楠是正常的,但我來找他幹嘛?
垂著頭,我猶豫了好久才把憋在心裏的話告訴江左易:“我覺得…林學軍和王妙蓮的事有隱情。淩楠是不是殺錯人了?”
江左易冷笑一聲:“那你還敢一個人過來?在阿楠的法則裏,沒有認錯隻有將錯就錯。
你敢來質疑他殺錯人,就不怕他連你一塊斃了?”
我說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江左易,你真的…非常非常相信他麽?
他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你確定你控製得了他?他不會一手遮天,不會陽奉陰違麽?”
我又冒險了,紅顏亂手足的事江左易已經不止一次地警告過我了。但我也說不清自己這時候到底是一種什麽心態。
更擔憂自己?還是更關心江左易呢?
“你是說,王妙蓮有個女兒,患了先天性心髒病。並在幾天前被她冒用你的名字,投入了收容所?”
江左易低吟了一聲,將我告訴他的信息稍微總結整合了一下。
我連連點頭,說所以我才覺得事情有蹊蹺。
江左易沉默了足有半分鍾,然後對我說:“這些事,你別再管了。”
我很不爽,我說她們是害我女兒的凶手,你叫我怎麽不管!
“可他們已經死了。”江左易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冰冰涼的,讓我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了起來:“死了,就定案了。”
“可是我覺得你這麽相信淩楠,萬一他…”我堅持得很有道理,卻很沒底氣。
“相信一個人不是因為我能控製他,而是因為我堅信他不需要我來控製。
舒嵐,就比如你,以為布局就是簡簡單單的拉人收買麽?你把管理的學問想的太簡單了。
就比如說,你讓一個叫齊露露的女孩放到陸照欣身邊做助手,表麵看起來好像為了收人心,其實反而會讓本來忠心於你的陸照欣產生你在製衡她的錯覺。”
“啊。”我被他駁的無語:“會…會麽?”
“一旦弄不好分寸,反而容易讓下屬抱團反上,把你架空了。”
我說嗬嗬江左易,現在不是給我上課的時候吧。我怎麽感覺…你好像突然轉移了話題。而且,為什麽我做什麽你都知道!你在中科到底有多少眼線!
“不過說起陸照欣我還有事想請你幫忙呢。前幾天她在家裏被人打了,一個單身女人家的,也不知道什麽仇什麽怨啊。
我問她,她說是家裏遺產糾紛,但我總覺得是舒顏那個賤人下的手。
江左易,你能幫我查查麽?”
“照單收費。”江左易看了我一眼。
我說好好好,這瓶礦泉水我幫你買單,哦另外也真是巧合,陸照欣租的公寓居然也在天池嘉園。你不是說那是高檔社區麽,怎麽還會叫
陌生人給闖了進去?
“江左易,喂,江…”我發現我這邊說了半天,江左易的注意力卻壓根不在我身上。
他站的筆挺的,目光直挺挺地凝視著馬路對麵!
隻看到三五輛黑車驟然停在金碧輝煌會所門口,車門齊齊拉開,一大幫子人跟空降兵似的下來,直奔著正廳就闖了進去!
“黑車紅藍旗,龍爺的人……”江左易的臉色突然就凝重成霜。
“什麽……什麽情況!”我前不久才目睹一場殺人案,今天就要目睹真正隻有電影裏才的火拚場麵麽!
“今晚淩楠約見了龍爺,為上回汪小飛說的黑火藥的事。”江左易站在原地沒動,但我知道他一刻都沒停止思考。
“黑火藥?”我眼前出現了汪小飛那張正義感爆棚的小臉蛋,還有他說起……
我想,如果當初我家公司爆破事故的那些不合格雷管也跟s市地下走私的黑火藥有關,那我今天多問幾句話也不算是多嘴吧?
“我以為淩楠搞的定。可沒想到。”江左易捏住,一個電話打過去:“他媽的對方帶了這麽多人!舒嵐你給我呆在這!
安迪,叫人!金碧輝煌!”
我跟了出去,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為什麽要跟出去。
男人打架,女人應該躲得越遠越好,隻有古惑仔的片子裏才會有不識好歹的女人跑進去被人挾持了當人質呢。
——但我偏偏就是腦殘了一把。
因為我知道我不能報警,江左易有江左易的規矩,報警會給他帶來麻煩。可我……就是很擔心他。
但是等我摘了高跟鞋,一路小跑著到馬路對岸的時候,金碧輝煌會所的大門已經呈現出緊急疏散的狀態。人們過來總是尋個樂嗬的,哪曾想有人闖進來鬧場子。這會兒,怕是酒瓶子與皮鞋齊飛,安全套和";xiong zao";一色地滾出來。
我哪裏還敢往裏闖,分分鍾站在一輛車後動也不敢動!
就在這時,一隻手啪嚓搭在我肩膀上。
我嚇一跳,回頭卻看到了汪小飛的臉。
“你怎麽在這兒?”
“我是記者呀,跟龍爺這個大坑跟了這麽久,今晚發現他們有動靜。”還好,我覺得汪小飛這人就這個秉性,就算上回見麵說的話很尷尬,也不用太擔心別扭。
“舒嵐,那個……上次的事……”
我說抱歉。我也不想說那些不好聽的。還是很感謝你幫我炒李同的事。但是現在沒空說這些了——
“江左易說會考慮追查他碼頭那批黑火藥的事,估計龍爺是被惹急眼了。”汪小飛探出頭,看看會所大門口人撤差不多了。
接著咣當一聲,整個正廳門被從裏麵鎖上了。
我的心跟著揪緊,我說不行不行了9是報警吧!
“還說你不是喜歡江左易,我看你都快急哭了。”汪小飛瞥了一下嘴:“不用你管啦,江左易是什麽人,警察就算上門也隻是走個形式。
但是我得爬進去看看,”他拍了拍手裏的攝像機:“江左易答應過我,龍爺走私黑火藥的事,一定讓我當頭條曝出光。昔日的幫派大哥,今日為了公眾秩序清理門戶,喂,你覺得這個主題夠不夠高大上!
江左易這些年就是這麽洗白的——”
汪小飛你靠點譜行不行!我他媽真想上去卷他一腳。
再一抬頭,我看到這死猴子已經爬上車頂蓋子了,也不管是誰的車哈!
“我進去了啊!”他把攝像機扛在身上,雙手一扒一樓半的窗台,回頭就對我說了一句很容易發生歧義的話,氣得我一把就把他拉下來了!
“你幹什麽去?”
“廢話,拍頭條啊。”汪小飛吼我。
“那是黑幫火拚!你……你……你你你!”
“什麽黑幫火拚啊,你可真好騙。”汪小飛哼了一聲:“那都是嚇唬人的好不好?本來今天跟龍爺談判的事就是他安排好的,明顯就是不願意龍爺再在他的地盤上拉黑屎。順便要我動動筆杆幫他打個紅標簽嘛。”
“江左易會把這麽重要的事交給你來幫忙?”我表示不信。因為我對江左易的智商還是很信任的。
“淩楠找我的。”汪小飛表示,你別總看不起我好不好?要是真的覺得我這麽靠不住,當初還把李同的事交給我?
“現在李同要吃官司了,正在到處找律師。何萌萌一家站在輿論的被同情方,有公訴律師建議她索賠三百萬呢。都不知道李家二叔要到哪去籌集這筆錢。”
我說先不管這個事,你剛才說什麽?淩楠叫你來的?
“恩。雖然我挺討厭他這個人的…但是公歸公私歸私。現在他們江源是在誆龍爺,早日鏟除這個地下黑火藥據點,也算是造福社會啊。
江左易洗手以後,有些人願意跟著他吃飯,而有些人就遣散了自立門戶。這龍爺典型就是一不識好歹的炮灰,賺錢不問道的,早晚自掘墳墓。
你想想江左易這種都登慣了s市知名企業富豪榜的人,還能允許那個糞球給自己壞菜麽?”
我說難道s市地下黑火藥的生意,真的都是那個什麽龍爺做的?
就上次把咱倆攆得跟兔子似的,還差點被江左易爆頭那個禿子,都是龍爺的人?你還剪了很多報紙,說近年來幾起工程事故,包括我們
中山建業!
媽的這種草菅人命謀私利的混賬,政府管不了的,還真不如讓他們黑吃黑了去。
“所以不用著急報警啊,等警察來了,直接給你家江先生掛紅花就行了。”
掛你奶奶個爪啊!我真想捏死汪小飛,我說龍爺是傻逼麽?你瞅瞅門外這七八輛車,他帶了多少人來入鴻門宴?
江左易和淩楠要是能那麽容易就把他誆了收拾了,還至於讓他在眼皮底下賺了那麽多年的黑錢麽!
汪小飛說那你什麽意思?
“廢話,失控了呀!裏麵肯定開打了!”我說你是沒看到江左易剛剛的臉色都變了。
“呀!那我更得進去了。開打才真實啊,否則人家說我是花錢買新聞怎麽辦!”
說著,汪小飛一蹬車胎又竄上去了。尼瑪你今年是不是本命年啊。
我說你等等,帶我進去,我……
“你承認你喜歡江左易,我就帶你進去。”汪小飛看看我,兩手往牆體上一爬。
“我他媽的喜歡他行不行,汪小飛我抽死你啊!”我爆了句粗口,就覺得任督二脈都打開了。
結果吼出了他失望又無奈的表情:“這麽說,我真沒希望了?”
“汪小飛我求你了,別說這些了行麽?”
汪小飛跳下來,把攝像機調整了一下,然後雙手托著我的屁股就把我給弄上去了。說實話,我覺得我沒可能愛上他這樣的男孩,但幾次接觸下來,還真是沒少被他占便宜哈!
“我就喜歡看你這樣的女強人,嚶嚶地懇求我的樣子,心裏倍兒爽哈。”汪小飛擦了擦齊子,跟著我竄了上去。撬開二樓的窗子。直接跳進金碧輝煌內部的一間包房:“跟我後麵,我們順著牆走。”
“哦。”我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汪小飛的衣襟,這孩子還挺結實的,也不像我之前想的那樣一把骨頭一把皮的。至少這背脊,偶爾觸上去,還挺——
這種時候我在想什麽鬼啊?
會所裏一片狼藉,卻找不到一個人影。我說要麽去地下室看看?
“在天台。”汪小飛搖搖頭:“這種幫派茬架的,都是得找最空曠的地方。”
事實證明,汪小飛說的確實沒錯,就是在天台。
我們兩人貓手貓腳地沿著樓梯暗道爬到第六層,好家夥,就跟電影裏演得一模一樣啊!
黑壓壓的一群人圍成個……篝火晚會的樣子,抱歉我又出戲了!
“噓,”汪小飛把我擋在天線鍋的後麵,架上了攝像機,打開錄音筆。
而我哪裏還敢再出聲!外圍躺到了七八個人,怎麽看起來都是金碧輝煌會所裏統一服裝的小弟們。而那個什麽龍爺的,就最前端穿黑馬褂白狐裘,copy梅長蘇的那個半老頭子?
反正我也不認識,但敵方氣場裏就他最大牌,不是他是誰啊!
眼前五七十個小嘍囉,端著斧子棒子砍刀子。就把江左易和淩楠圍在當中。
而這一高一低的兩個男人臉上,竟然連半分恐懼都沒有!
這一刻,我才明白江左易對淩楠的信任根本就不是一件兩件值得懷疑的小事能打消的。
他們把背後交給對方,貼身而立。站在天台最頂端的上風向裏,畫麵真是裝逼到醉。
“看來龍爺今天就不是誠心來談的吧?”江左易說話的時候,汪小飛在後麵默默吐槽。
“說的就好像他江左易是有誠心一樣,那麽狡猾一狐狸,舒嵐你確定你真的愛上他了?”
我心跳都快停止了,這會兒哪有空跟汪小飛廢話:“報警吧……他們那麽多人……”
我覺得這雙方的實力懸殊也有點太誇張了,龍爺那邊就是一人扔一塊板磚上去都能砌成個古羅馬鬥獸場了。
江左易叫了安迪去搬人,自己卻敢單獨進來。媽的說他倆不是真愛鬼信啊!
“嗬,我龍老二從跟你義父走江湖那天起,就是這個脾性。今天這事,咱們敞開了沒頂的窗說個痛快。
江先生要是真有這個誠意,就不會不聲不響地叫條子端了我碼頭的那批貨!
你想當良民當納稅人,我賠錢賠得掉褲子?”
“是我叫人端的。”淩楠把輪椅轉了個向,泠聲道:“是我淩某人看不慣龍爺的作風,替我東家做的主。”
“淩瘸子,你少他媽放屁!”龍爺破口大罵:“我龍老二走自家的道,賺血汗錢,從來沒在你們的地盤上擋財路!
東邊進來的黑火,我一個都沒在你們眼皮子低下引燃。我往我的南洋賣,管你們什麽他媽的鳥屁事?”
“沒有在這裏引燃過?龍爺你太健忘了吧。”淩楠伸手拉出一張雪白的單子:“前年2月16日,a市特大煤礦爆破案,不是你手下的礦三兒造的孽?
前年12月18日,s市油化兵工廠進來的那批火藥,炸毀了方圓數十座民房,你敢說和你的貨沒關係?
去年6月7日,燒的隻剩下一座空架子的煙花廠,龍爺,你還記得當時死了多少人麽?”
我輕輕捅了捅汪小飛,我說這幾個案子,你那天好像都跟我提過。
汪小飛說:“你記性不錯。因為這些年黑火藥地下流通猖獗,已經造成了很大的社會隱患。政府這是要玩真的了。”
“如果再往前數,四年半前中山建業的爆破事故,不也是因為購買了
臨達特種工程有限公司的雷管麽?”
聽到淩楠提起我家公司,我本來就不怎麽在跳的心髒,這會兒停的更徹底了。
“龍爺你不會忘記吧?臨達特種司的投資人湯麥,可是你表姨的女婿。”江左易單手拈著一支煙,另一手始終插在衣兜裏。
龍老二搖頭晃腦的:“這麽說,你們今天是要來跟我算總賬的?
江左易,你不當流氓當警察了是吧?哈哈哈,我告訴你,我龍老二闖**江湖就四個字,敢作敢當。
礦三兒那個混球是私吞了黑火,我已經把他清理了,至於我那什麽表姨嫂的女婿,早八竿子不知道離了多少次婚了?他的屎也得我給擦屁股麽!
那些個狗屁的客戶,自己圖便宜買黑火,還他媽都怪到我頭上來?
你們兩個乳臭未幹的,穿慣了西裝不知道該怎麽拿槍了是不是!
行,今兒是你們不給我活路,那我龍爺也就認了這樁屎盆子了。咱就看看,你們能三頭六臂還是能飛天遁地。給我上——”
其實我覺得龍爺的話也未必都沒道理,他走私黑火危害社會固然是錯,但當初我們自己也是犯了糊塗才走錯了路,我無心為我父親和葉瑾涼的錯開脫什麽。但現在……好像不是要想這個的時機吧!
五七十個人,這要是衝上去,不得當場大卸八塊麽!
結果就聽汪小飛一聲打遊戲裏常爆出五連殺的那種粗口,兩眼冒光一樣盯著攝像屏幕。我確認他另一隻握著相機的手完全沒有離開快門,但還是一張清晰的都沒截到——
因為江左易的速度實在太快了,我都懷疑淩楠的輪椅是不是他的加速器!
三秒,最多三秒。什麽叫千軍萬發破陣取敵將首級我算是看明白了!
再一眨眼,他已經單手挾持著龍老二,把他拽回了中心處!槍口抵著他的太陽穴。嚇得那家夥雙手舉頭,顫顫巍巍。
“別……別……有話好說!”
“你說我能不能飛天遁地?”江左易擰住他的衣領,把他繞了個半弧壓在地上。一腳踩住他的肩膀,同時開槍崩起了地上的半塊水泥!
龍爺也是慫了,叫的跟發了情的公豬似的:“你你你要什麽!要我自首是不是?我去還不行麽!江……江……你殺了我你們也逃不下去!”
“讓他們放下武器,退後十米。”江左易冷聲道。
“退……退後……放下,都放下!”
這時,我看到淩楠搖著輪椅,沿著擴大的包圍圈繞了一圈!那感覺,就好像一籌戲結束了,下去收錢似的!
但他手裏拎的是什麽?桶?從輪椅下麵拽出來了的?
一路搖,一路往地上倒。
汪小飛問我,你聞出來了麽?
我抽了抽齊子,說應該是汽油。
汽油?!他媽的他倆到底想幹什麽啊!
我看到淩楠回到包圍圈中心,伸手接過江左易的煙,湊到唇邊吸了一口,然後振臂一揮——
難以用語言來形容這場大火帶給我的震撼視覺效果,兩米多高的火圈就好像一盤燃燒旺盛的煤氣罩,緩緩下落的直升機告訴我,什麽叫做真正的飛天遁地!
汪小飛說:“這他媽才不是新聞,回去剪兩下就能收票房了啊尼瑪。”
站在火圈外目瞪口呆的一眾人都傻眼了,就這麽看著直升機變魔術一樣把中間的三個人變走了!
等他們想要蜂擁往樓梯跑的時候,大量的武裝警察對衝上來,僅僅用了不到三分鍾就控製住了全場。
我從天線鍋地下鑽了出來,總覺得缺少了一場跟江左易在槍林彈雨中擁抱的戲。站在天台邊緣,我才發現警車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占滿了街道。隔壁便利店的酗子小姑娘,今天一定又看了一趁戲。
大陸中央已經戒嚴了,等我和汪小飛跑到牛逼哄哄地降落在馬路中間的直升機麵前時。江左易已經把一臉晦氣的龍老二塞到李署長手裏了。
“江先生辛苦了,沒受傷吧?”李署長眯得兩隻眼睛都要成縫了:“哎呦,沒想到您竟真的親自來賣命,可是折煞我了。”
“嗬,我這人潔癖。既然洗了手,可就看不過去別人打著滾在我麵前潑泥漿。”
“唉,要是人人都有江先生這樣的覺悟,我們警察可就不用那麽遭罪咯。”
“證據呢?”淩楠撣了撣身上的一點油煙,轉向汪小飛。
“放心,都在我這兒,一個字不落全拍下來了。”汪小飛得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相機。
這時,江左易把目光落在我身上:“你……跟上去了?”
我點點頭,好不容易沉澱下來的心,一下子又狂跳了起來。
“這種事,女人跟著湊什麽熱鬧?明早葉子手術,還不趕快回去休息。”
我:“……”
我想說我甩掉高跟鞋,狂奔一條街。跟著汪小飛上房爬牆的還不都是因為擔心你被人家大卸八塊了!你的打開方式能不能正確一點?!
眼睛有點酸,我攥了攥衣角,不說話。
“麻煩,我還要去警署錄口供。”江左易俯下身,攔腰抱住我,竟然把我像扛麻袋一樣扛在肩上:“先送你回去。”
“喂!”我下意識地往他肩膀上捶了兩下:“這麽多人你幹什麽,我能走!”
結果江左易真的鬆手了,啪嚓一聲,又把我扔回地上了。
“當誰樂意扛你啊?”他瞄了我一眼,轉身就去跟警署長他們說話。
這會兒幾個警員過來了,準備給龍老二上手銬押解。
“江左易,原來你就是這麽洗白的?”龍爺冷笑一聲:“嗬嗬,跟條子一夥抓以前的兄弟往上潑髒水,一點點染白你自己的英雄勳章是不是?
我龍老二今天認栽,但不認罪!我告訴你姓江的,我早晚出來扒你皮抽你的筋——”
就在警員準備給龍老二上手銬的一瞬間,死螞蚱還能噉瑟兩下子呢,他一下子掙脫了半個身子,狗熊一樣衝江左易撞過去!
我想,人的一輩子有幾次機會看別人被爆頭呢。可我偏偏就已經看習慣了——
龍老二仰麵倒下,眉心間的彈痕倒是沒有特別猙獰,但我知道子彈的威力是擴散的。前麵是個小圓洞,後腦估計已經炸成渣渣了。
江左易你不是告訴我說淩楠很少殺人的麽!一個星期內,我已經親眼看到他斷送第三條命了好不好!
我不知道這瘸子是怎麽能用一條腿那麽靈活地站出來擋在江左易身前的,整個過程就跟踩彈簧了一樣。
當著警察的麵開槍殺人,所有人都傻眼了。直到他閉上眼睛,捂著腹部栽倒下去……
“阿楠!”江左易搶上前一步,隻見淩楠下腹上深戳著一把匕首,入肉不止三寸!血止也止不住地湧著,頃刻就淌滿了他半邊身子。
誰能想到龍老二手裏還藏著一把凶器?剛剛被江左易挾持的時候,不是熊蛋的很麽!
“抱歉……開槍會上癮的。龍……死了?”淩楠說。
“醫生!救護車在哪!”
江左易一把將他撈起來,卻被他伸手緊抓著肩膀按住了:“你…以後對小零好點。”
“你閉嘴,我知道!”
“他……”
“我知道他是誰!從你帶他回來的那天,我就知道他是你外甥,是阿雪的兒子!淩楠你給撐著點,你要是死了,我沒法去見阿雪!”
我站在原地,雙腳踩著寒冷的柏油地已經沒有什麽知覺了。
江零……是阿雪的孩子?但卻不是江左易的……
“你不用……去見她,她不想見你……”淩楠的手沿著江左易的肩膀慢慢滑下,閉上雙眼的一瞬間,我覺得……他好像在往我身上看。
——是錯覺麽?
“阿楠!”
等到救護車呼嘯而過,我才意識到自己像被遺棄了似的站在寒風裏立標杆。
微微轉了下頭,我看到汪小飛還在。
“你……不去警署麽?”我問:“不是要把證據交給警方?”
我說我要去醫院,我女兒明天手術。雖然此時的我又狼狽又崩潰,但她一定很需要我。
汪小飛站著沒動,隻是表情異常嚴肅地看著手裏的攝像機。
“你怎麽了?”我湊過去:“你拍到什麽了?”
“啊,沒什麽……”汪小飛變了變臉色,旋即蓋上了攝像機蓋子。
我想無論是江左易還是淩楠,這輩子都鮮少有機會如此光明正大地入駐醫院吧。
傷痛走在危機後,他們隻能隨便扯一把繃帶裹一下傷再繼續走。因為不見天日的靈魂,早就鑄成了他們這種人的生存之道。
連等在外麵聽醫生說一句‘我們已經盡力了’的機會都沒有,很多時候,都是草草抹去……
事實上,淩楠進急救室後,江左易就不知所蹤了。
等我在天台找到他的時候,他說他一點都不習慣像個正常人一樣等著醫生宣判。
淩晨四點的s市,在大多數人都看不到的視角裏美得正好。
冬夜的薄霧映透遠方的鍾塔,近景和霓虹不知疲憊地呼應。
“葉子呢?”
我說還在睡,有護工24小時監控著。我剛才上樓陪了她一會兒,想著要麽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
“你去吧,阿楠還沒脫離危險。我守著。”江左易憑欄立著,至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看我。
“那……”我不知道該說點什麽來安慰,因為江左易跟別人一點都不一樣。就比如說葉子出了那麽大的事,他始終陪在我身邊幫我照顧著,但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放心。一定會沒事’這樣的安慰。
大概源於他是個太過現實的人吧,現實到連騙騙自己騙騙別人的軟弱都不肯付出。
所以我也不想說‘別擔心,淩楠會沒事這樣的話’。
我知道淩楠傷得很重,而且這一刀分明就是替江左易擋的。
於是我說我先走了。
“舒嵐。”江左易突然叫住我了。
我的心猛地砰了一下,回頭嗯了一聲。
“今天你為什麽要跟上去?”江左易轉身過來,走兩步立在我身前。
我很少意識到他這樣的身高站在我眼前其實是非常有壓迫感的,所以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像個小女人一樣迸發被保護的撒嬌感。
“我擔心你。”我說。
我真的沒敢想江左易會不會給我一個擁抱,像偶像劇那樣的。但也著實沒敢想過他會抬手就給我一個耳光,一點不輕的力度,響得我耳膜發抖!
我被打得轉了半圈,直接懵了——
“你以為你是誰?那種地方,是女人該來的麽!”江左易上前半步把我按在欄杆上,我甚至都以為他是不是要把我整個人推下去算數。
舔了舔鹹鹹的唇角,我輕笑一聲:“江左易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我好像,還沒上過你。何談‘愛上’?”他逼近我的臉頰,眸子比夜空星辰更深遠。
我的臉火辣辣的,微微轉了個角度,唇瓣離他隻有半寸。
隻要稍微揚一下脖子,或者點一下腳尖,我就能夠到他。但很多時候,人們停在最後一步,往往因為沒有理由。
“你要在這裏麽?”我問。
我挑釁他。因為我和他一樣,都快緊張到麻木了。
如果葉子是我唯一的親人,那淩楠也是他唯一的親人。夜色再深遠,總有死神盤踞的氣息。我秉著堅強去把事情往最好的方向去想,但並不表示我真的可以冷靜地麵對我的女兒會不會死在手術台!
抓著江左易的肩膀,我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
我說我認輸了行麽!我承認我愛你!江左易,你滿意了麽!
他沒說話,隻是抱住我的腰,狠狠抬起我的腰往平台上一提。吻都沒有就開始切正題。
天很冷,但我一點都不覺得他剝去我外衣的手有一絲一毫接近冰點的溫度。
抱住他的脖頸,我的呼吸像蒸汽。身體不由自主地尋求躁動的突破。
可是他卻停了手,拉下我的衣服。然後掌心反手落在我狼狽的發梢和濕潤的臉頰一側,轉而輕輕撫慰著我被打紅的臉。
我很怕江左易的一個原因,就是在任何時候,我都無法通過他的眼神看出他的內心世界。
變身變臉,連個招呼都不打的。
“你先回去吧。”
“哦……”我紅著臉,扶著他的肩膀跳下地。狼狽地撿起外套,就像個活兒不好被趕出門的";ji nv";。
我說江左易,其實我輸了對不對?你……還沒有愛上我。
“回去吧,等葉子手術出來,我有話跟你說。”江左易轉身衝我搖了搖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留給我太多次的背影,卻一次都沒有讓我想追上去的衝動。
回到家後,我把自己丟進熱水澡裏泡了個囫圇。全身的疲憊立刻被能量守恒定律轉化成了亢奮。
我換了件卡通圖案的羊毛衫,是親子裝。因為葉子最喜歡這件。
頭發挽住,擦了點淡淡的寶寶霜。
我極力不要去想那些讓人費心費神又不給力的糾葛和矛盾,隻想以最好的精神狀態陪我女兒進手術室。
葉瑾涼也在,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身影落寞得就像個剛拿到癌症診斷書的可憐男人。
我走過去,裏外打量著他。嗬,竟然也穿了那件親自羊毛衫,胸前有個大大的狗骨頭……
我沒有去揶揄他‘舒顏怎麽沒跟著來湊熱鬧,是不是躲在家裏下降頭’之類的廢話,因為我想,他內心深處還是真愛葉子的。
如果葉子有什麽三長兩短,他隻是崩潰的程度比我少一點,但一樣會很難受。
“早飯吃了麽?”葉瑾涼看了看我,然後遞上來一袋麵包和紙盒牛奶:“你總這樣,常常不記得吃早飯。以前有林嫂在還能敦促你,現在——”
我接過食物咬了兩口,我說你是別人家的男人,就別到我這裏裝暖了行麽?給不起房子,難不成我要個狗窩也能感恩戴德?
“你的臉怎麽了?”葉瑾涼無意看到我左臉頰上似乎還有紅印子,我旋即轉過臉:“沒睡好,撞門上了。”
“江左易對你好麽?”
我說嗬嗬,他對葉子好就行。
“我剛才看到他了,好像在樓下——”
“碰巧了,他的兄弟受傷了,還在急救。”
“是麽,難怪他看起來很…”
我一手捏爆了牛奶盒,我說葉瑾涼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別誤會,我隻是好奇你現在過得怎麽樣了。
感覺你明明就在我身邊,可我卻怎麽也無法再了解你的生活了。”葉瑾涼垂下頭。
“我的生活為什麽要你來了解呢?你現在不是應該陪在舒顏身邊麽?”我冷哼一聲:“哦對了,這幾天我都沒回公司,但聽說她也沒怎麽來,馬上就是開工期了,你們的戰鬥力可不像我想的那麽爆棚呢。”
葉瑾涼低吟了一聲,說大夫說舒顏肚子裏的胎兒好像不怎麽好,在家保著。
我心裏嗬嗬了一聲報應,但臉上不動聲色。
“那你媽媽怎麽樣?”問及沈心珮,其實我隻是想問問沈心珮身體怎樣,出於客套地關心。但沒想到葉瑾涼顯然是誤解了我的意思。
“我媽雖然不怎麽情願,但還是去看望過她,還從國外托人帶了藥……”
意外聽到葉瑾涼這麽說,我心裏多少是難受的。
因為沈心珮之於我的意義,那可絕對不是前婆婆那麽簡單的。可惜舒顏懷的畢竟是葉瑾涼的孩子。再怎麽堅挺的老人家,終於還得向著人家妥協是不是?
我覺得我失去的是陣地,一塊本來隻屬於我的樂土,最終在一場地動後變成了東非大裂穀。
現在才六點鍾,窗簾拉得黑暗暗的,葉子還在睡。
我拉著她的小手,在手腕上係了一條紅繩,一端在她那一端在我那,然後用隨身的指甲刀剪斷。
迷信說,這叫母子結,就算孩子的靈魂迷了路,也能通過這連心的紅線找到我身邊。
我的淚水滴在孩子的被子上,卻摒著不敢哭出聲。葉瑾涼站在身後拍拍我肩,說讓葉子再睡一會兒吧。
其實我很想說,為什麽要再睡一會兒呢,萬一以後,她要睡很長很長時間呢?我能不能叫醒她,讓她看著我,衝我笑,跟我抱。
我怕我們之間的緣分真的又荒唐又短暫,我太愛我的葉子了,不管她究竟是誰的孩子。
控製了一下情緒。我逃開葉瑾涼身邊。
下樓轉過院子,直接去了急診那邊的大樓。
“誒?”就在往急救手術室去的途中,我在走廊玻璃門外看到了一個人影。
背對著我,肩膀有點顫抖。
我覺得這個背影很熟悉,於是停下腳步湊了上去瞧:“照欣?是你?!”
看到陸照欣轉過臉來,我驚訝不已。
“你……你怎麽在這兒?”
此時她帶著墨鏡,臉上的淤青還沒有完全消散。站在晨曦中亭亭玉立的,身上還是萬年不變的中性西裝套服。
“舒總?!”陸照欣衝我挑了下唇,有點尷尬地別了下臉:“哦,我聽說葉子今天手術。所以一早就……”她扶著墨鏡,伸手不經意地揩了下臉頰。
我有點納悶,我說葉子在隔壁的病房樓啊,這裏是急診中心。
“啊,這樣啊。”陸照欣笑笑,說自己第一次來看葉子的時候就在急診,忘了。難怪等了半天都沒看到什麽人。
“那舒總您怎麽在這裏?”
我說江左易的一個兄弟在裏麵急救,葉子還要幾個小時才下手術室,我順便過來看看。
“你看看你,自己的傷還沒好呢,還這麽關心葉子。”
陸照欣笑了笑,說她這人也是有毛病,幫我帶了葉子幾次後,心裏也越發放不下那小家夥了。
“難得有這麽多人疼愛葉子,她一定會沒事的。”我拍了拍陸照欣的肩膀,說你最近沒事吧?還有人來找你麻煩麽?
“我沒事,一點點小糾紛,不勞您費心了。”
我虎著臉說你要是再跟我這麽客氣,我寧可把你開除了先。
“舒嵐,你真是個特別的人。”陸照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真的,饒是這樣一聲中性風格的男化打扮,卻還是遮掩不住她笑容裏專屬般的甜美意味。
我說照欣你不穿裙子的麽?等葉子裁了,咱們跟冬夜去逛街好不好?
“好,我幫你們拎袋子。”
我:“……”
我覺得陸照欣大概真的是個患了直男癌的女人,這個病怕是比葉子的雙重人格還嚴重。搖搖頭,我說:“你先過去吧,葉瑾涼也在那邊。我去看看江左易就來——”
告別了陸照欣,我匆匆來到急救室門口找到了那男人。
我問情況怎麽樣了,他說淩楠還沒脫離危險。期間下了一次病危通知,創口嚴重,止血困難。
“你去陪葉子吧,我叫安迪把小零帶過去了。阿楠的事,別告訴孩子。”
我說我知道了,你……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江左易側著臉看了我一眼:“小零是阿男的外甥,阿雪的兒子。”
我連連擺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其實我……
老天作證我真的沒有八卦到那麽無恥的地步,我是想問問江左易還要不要去看看葉子,但又覺得現在這樣問好像有點不盡人情。
沒想到他竟主動開口說:“十點前我會過去那邊,答應過葉子的。”
“江左易…”我坐到他身邊,輕輕抬手搭在他肩膀上。
他的西裝上滿是幹涸的血跡,灰塵和油煙的氣息就像剛從地下工坊裏撈出來的似的:“其實我一直在想,要是葉子是你的女兒就好了。”
我說的是實話,因為我總覺得,江左易對我的態度若即若離若遠若即。但對孝子,卻像是發自內心地疼愛著的。
“我沒這個福分,我這輩子,怕是不配擁有自己的孩子。”江左易垂了下眼睛,旋即又挑起眉頭看了看我。
他眼裏有一縱即逝的溫柔,但很快就跟斷電般恢複到漆黑的狀態。他的大掌輕輕扶上我臉頰,問我:“還疼麽?”
我點頭:“你……為什麽要打我?”
“不知道…”江左易不再說話了,這三個字聽起來像是無奈的借口,其實我相信,我覺得他可能是真的不知道。
突然手術室的燈閃了一下,大夫匆匆跑出來說要輸血。
為什麽一遇到手術就要輸血啊?這麽大醫院都沒有血漿備庫的麽!
醫生解釋說剛剛淩晨發生了一起重大事故。整個醫院血庫都在告急——
可是救命這種事也總有個先來後到吧!連我都要惱了,還以為江左易會跳起來把人家大夫打一頓呢。
沒想到他一擼袖子站起來,表情很平靜地說:“用我的吧,我跟他同血型。”
之後江左易告訴我說,那些年淩楠就是他的移動血庫。因為道上混的大多數傷勢不好進醫院檔案,私人診所弄到的血漿往往來路不明。
所以這種不成文的規定下來,弟兄之間既過命又過血。
“總算有天,有機會要還給他了…”
我沒有等他,因為我知道他最不喜歡讓人看到自己疲憊的樣子。
“葉子!媽媽來啦——”一進病房,我直接就傻眼了。這特麽什麽病房,簡直就是聯歡會嘛!
“嵐嵐你怎麽才來?我馬上也要去做準備了。”李冬夜也過來了,她前兩天出院在家休養,這會兒也是一早專門趕了過來。之前說好了讓她一塊進手術室,雖不插手,但有自己人在裏麵,我心裏總是更踏實的。
這會兒我拉著冬夜的手,動動唇卻說不出話來。她的眼神很堅定,拍拍我的肩,沒有多餘的安慰卻也勝過了千言萬語。
我看到江零也來了,在葉子的病床前擺了一排花花綠綠的卡片,說這些都是幼兒園的獎章:“幹爸和楠媽說,過段時間要我轉幼兒園了,跟你一起。葉子,你要好好地出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