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的培訓點分散在市郊的三個地方,一個是左晗當年畢業的刑警學院,在職民警的警銜晉升和幹部培訓也集中在這裏,另兩個是供在職人員進行警務駕駛、特技訓練的培訓點,各區縣的幹訓處也會根據警員的素質和崗位匹配度按計劃進行定製培訓。這天,曾大方開車,帶著左晗來的就是她的母校,想必是和培訓部的老同事打了招呼。

池逸晙像是無意間提到,她的師傅曾大方要對自己進行考核,很有可能穿插魔鬼式訓練,左晗不感到意外。

從見到曾大方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這個老刑警的個性如同他麵部輪廓的線條一樣,有棱有角。在他的世界裏,原則和信仰是第一位,誰也無法撼動,甚至連他都改變不了自己。

看似在會後收拾投影儀時對她隨口提起,左晗相信池逸晙是特意提醒她,讓她有點心理準備的。以她的直覺,池逸晙是好不容易找到個合適的當口,既不讓別人留意到隊長特意對新警有所囑咐,以免旁人側目,又說得不那麽鄭重其事,讓自己有額外的心理負擔,對這個師傅有畏懼和憎恨心理。

向站在崗亭裏的學員回了警禮,左晗環顧著熟悉的校園,看到那條記載著每屆畢業學員名字的磚路一路綿延,暗暗有些興奮。曾大方在案子密集的當口,忙裏偷閑來考核左晗。她想這個師傅是把自己當真了,嚴師出高徒,如果真如臧易萱講得那麽神,看來自己能學到兩手。

隻是,左晗沒有想到,曾大方把車停在警校培訓三部的停車場裏,一個人走在前頭,帶著她直奔警體館。第一個科目居然就是搏擊!

左晗故作鎮定,暗暗叫苦。走過一棟再普通不過的獨立玻璃房時,她回想起三年前在警校,整個大隊的同學有了畢生難忘的一次集體體驗。

一個夕陽西下的傍晚,就在這個密閉的玻璃房裏,每批次一個班十餘人左右,整齊有序、赤手空拳的走進去。玻璃房麵積很小,不到十五平方。大家還在麵麵相覷,想象著會有什麽感受的時候,教官飛快地端起槍,朝屋子的天花板放上一彈,瞬間煙霧四起。左晗能看到的最後一個場景就是玻璃屋外,其他班的同學嬉笑、驚訝和恐懼混雜的表情。

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卻很快因為缺氧又深呼吸了一下。這恰恰犯了大忌,教官之前特意警告過不能大口呼氣吸氣。一股刺鼻的氣味隨著呼吸飛快衝刺到了她的鼻腔、直達她的肺部,她的眼睛因為刺激性氣體不停地流淚。她開始劇烈地咳嗽,彎下腰難以抑製地咳嗽,隨著喘息,更多的氣流灌入她的肺部。

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感覺到自己快不行了,但她很快平靜下來。透過迷糊的淚眼,她看到同屋的同學有的在拚命拍打玻璃屋的門,有的在焦躁地原地蹦躂,這些都全然無用,因為如此隻有吸入更多的煙霧。

左晗還看到了教官冷酷的臉,與犯罪分子眼中的冷漠相比,多了一絲恨鐵不成鋼的忿忿不平。他像是看著再尋常不過的一間屋子,低頭看看秒表,紋絲不動,也不讓其他任何人靠近房間的門鎖。她調整呼吸,盡量降低咳嗽頻率,忍住不去揉眼睛,冷靜回想著教官的每一句話。

打開屋子時,一打仿佛半瞎的人摸索著走出來,在同伴的幫助下俯下上半身,側過頭,用清水衝洗眼睛。那種咽部、肺部和眼睛火辣辣的灼燒感,胸部的窒息感,至今依然清晰可辨。

與這次經曆相比,烈日下暴曬兩小時站警姿,整整兩個禮拜蛻皮不止不算什麽,半夜練習搏擊而拳頭紅腫、吃飯連筷子都拿不起的日子,在痛苦程度上也隻能屈居第二。與犯罪分子鬥爭,知己知彼,有些科目是難以避免的自虐。左晗絲毫不憎恨教官,相反,她對有這段青春記憶充滿感激,是這樣的經曆,讓她一次又一次地挖掘了潛力,看清楚自己原來有驚人的自製力和超乎尋常的冷靜。

不過聽到“搏擊”這兩個字,看著曾大方門板一樣的高大背影,她的腿腳都有點發軟。跑步、搏擊,一個考驗下肢耐力,一個考驗上肢力量,即使左晗是個隱藏的運動達人,麵對短板時,她還是未免心虛氣短。即使這不是她對於警校最痛苦的回憶之一,卻是她最無力改變的弱項。

曾大方看出她的心思:“怎麽,會上發言很踴躍,真槍實彈了,退縮了?”

“曾隊,如果是射擊項目,我問題小一點。”左晗立刻接上話。

這麽說,左晗其實還是謙虛了。當時在班上,左晗是射擊成績第一,在整個警校,都能和男生單兵較量。實際上,在爆破槍各班比拚時,她都拔得頭籌,讓男生們對嬌小文靜的她刮目相看。不過,因為左晗並不熱衷參加比賽,這些成績都沒有記錄在檔案裏,曾大方也無從得知,隻以為他在躲避考核。

“槍可不是你想打就能打的。”曾大方沒有被她的話轉移注意力,徑直打開了其中一間訓練室的大門。屋裏的地墊上已經站著一個三十開外的女警。一隊喊著口號的學員意氣風發地從館外經過,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腳上的警靴擲地有聲。

簡單寒暄了下,左晗就知道這是曾大方的學妹,曾經是省裏的搏擊冠軍,特招入公安隊伍的。

左晗再次暗暗歎氣,當年在警校時,這個科目對女警而言純粹是過場,考核都是事先排練好做做戲的,如今,卻要麵對冠軍,還是重量級大過自己的冠軍,怎麽可能成功?

日後,當曾大方回憶這一幕的時候,他還能清晰記起左晗清澈的眼神,那是他頭一次看到她明白無誤的畏難和猶豫,也是他對左晗真正有偏見的開始。

日後,曾大方才明白,是左晗的美貌蒙蔽了自己判斷的客觀,或許,她也從未想過,顏值和性別一樣,居然是讓她被自己誤解、職業道路變得艱難的原因之一。

麵對冠軍,左晗技術和體能上自然甘拜下風。不過,好在反應比較快,應對閃拳幾乎全在側麵躲閃。無奈對方稍微正經的一出手,左晗就毫無還擊之力,好幾回還被背摔在地上。

幾次下來,左晗的身子骨趴在地上有點動彈不得,要散架一般。中年女警是個和氣人,看左晗如此狼狽,都下不去手,反複和曾大方說:“今天就到這吧,可以了。”

曾大方衝著地上的左晗吹胡子瞪眼:“最起碼的基本功都不紮實,打架還比不上街頭那些瘦不拉幾的零零後混混,還做什麽刑警?”

左晗剛被摔倒在地,頭暈暈呼呼地盤坐在地上,臉漲得通紅,她知道辯解什麽都是錯,畢竟自己理虧在先。

“你看,還說不得了。”曾大方更加氣急敗壞,對女徒弟的無計可施。這讓他有了種麵對妻子哭泣卻無能為力的挫敗感,不禁火冒三丈,“你給我起來,走,換個地。”

不過,一到田徑場上,曾大方就後悔了。

跑道上是空無一人,但田徑場中央,正有一個大隊在上體能課。他們兩人一來,這可好,先是一兩個人回頭看了一眼,而後,口口相傳,所有人都扭過頭來看。

看得不是別人,就是走在他邊上,因為之前訓練麵若桃花的左晗。她正解開頭發散著頭頂的熱氣,一頭秀發如黑色瀑布般傾瀉而下在她的肩上,她從褲子口袋裏取出一塊淡紫色的手帕,細細擦拭著額頭和頸部細密的汗珠。曾大方連走路都不自在了,左晗倒像是習慣了萬眾矚目,全然無視別人的注目禮。

“小曾,你新徒弟?”那個教官嗬斥了學員幾遍,看還是管教不了,索性自己走過來探個究竟。

曾大方忙不迭打招呼:“老李,不好意思啊。這我們隊裏新來的,跑步不行,練練,誰知道影響你上課了。我們趕緊挪個地方,你們繼續。”

曾大方說挪地,左晗知道他是要把跑步考核的地點從田徑場擴展到了整個校園。田徑場有兩個通道,一個從東食堂後方延伸到觀眾席入口,另一個穿過沙坑過了杠杆一路穿向泅渡館側麵的通道。

警校生都熟悉這條路,平日的跑步訓練起點在正門口警衛室旁的小道,一路通過教學區,通過田徑場,再回到起點。沿著這條路線,盡管沿路還有小橋流水、綠鴨白鵝的風景,路程卻是隻長不短,足足有二點五公裏,女生到了終點,男生都要再跑個小圈才算湊足三公裏。

左晗的小腹隱隱有墜痛感,同時覺得下身一小股蠢蠢欲動的暖流。壞了,幸虧穿著藏黑色的警褲。她表情複雜地看向曾大方:“師傅,我想去一下洗手間。”

對方卻誤會了,一瞪眼:“跑還沒跑就想討饒?快去,不過你給我記住,這世界上我曾大方最討厭的是什麽人?不是嫌疑人,是逃兵,是敵人還沒殺上來,自己就揮白旗的懦夫。”

左晗小碎步走開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落荒而逃。池逸晙的電話進來:“老曾,在哪兒?”

“培訓三部。”

池逸晙在電話另一頭淡淡一笑:“就說你雷厲風行,見縫插針給練上了。”

“扶不上牆的泥,還不得好好敲打敲打?這不,還沒開始跑呢,逃衛生間去了。”

“嗬嗬,在你麵前,那也是孫悟空翻跟鬥。”池逸晙的聲音聽上去毫不意外,“告訴你下,你徒弟昨天脫崗去了哪裏。臧易萱說是看她擅長物證分析,被她拉去火災現場了。”

“發現什麽了?”曾大方說到案子,就其他都不管不顧了,心急火燎地問。

“的確有發現,她們在近100公斤的灰裏找到了幾個塑料碎片和金屬彈片。”

“我沒記錯的話,那死了的男孩手裏也拽著個塑料片,上麵還有字。”

“嗯,經過比對,都屬於同個一次性打火機,家屬辨認了的確是家裏的物品,是他們以前去旅遊博覽會拿到的紀念品。”

“那這個案子撤了,確定是意外了。”曾大方鬆了口氣。

“轉派出所治安組了,家屬這裏估計還要鬧一陣,法製科也跟進協調了。”

“行,”曾大方想起池逸晙來電的初衷,“不過紀律這事你應該強調下,哪有上班時間,師傅不知道徒弟去處的。”

“沒問題。”池逸晙答應得很幹脆。

曾大方這麽一說,就表明這事情作數了過去了,不再提了。老曾這人暴脾氣,隊裏人都有所畏懼,但為人仗義,人心不壞,幾次重大抓捕都是主力,大家又有所敬佩。總體來說,人緣甚至不比他這個常年“恒溫”的隊長差,接地氣嘛。

“死者社會關係理順了,有沒有眉目?”曾大方對案子牽腸掛肚。

“關係相當複雜,你們昨天走訪掌握的情況還在梳理比對。她小姐妹那裏的線索斷了,其他的也沒那麽快,你就安心練,有進展我就第一時間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