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一張乳白色櫸木兒童床的兩側,曾大方和妻子相對而坐。床的四周如舞台放下帷幕,看不清兩層薄紗後他的臉色。
舞台中央的那個女孩緊緊摟著兩隻乖巧的警察小熊玩偶。小女孩六七歲的光景,五官精致小巧,讓人一看就不想再移開目光,即使睡著了依然如天使般耀眼奪目。她長長的睫毛上掛著幾滴淚珠,臉蛋紅撲撲的,潤澤的小嘴像是受了無盡的委屈一樣,肉嘟嘟地撅著。
曾大方拿起耳溫槍,探過身子,小心翼翼地撩開女兒耳旁的長發,妻子想要阻攔,又怕驚動了淺睡的孩子,隻有壓低了聲音:“你能不能別三五分鍾量一次?”
曾大方即使坐著,也能看出個子超過一米八五了,寬肩厚胸,一雙大手青筋凸顯,他的頭發有著和年齡不符的花白,和女孩極其相似的麵容裏有著股說不出的狠勁,這和他的英俊不相協調,很是突兀。
曾大方的眼睛裏和妻子一樣滿是血絲,即使這樣,他的腰板還是很直,倦怠至極的麵容裏有著讓人一眼能夠察覺的幹練機敏。他短促有力地低聲怒斥一下表示不滿,這時,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靜默了一周的手機。他迅速摁掉了鈴聲,然後看了一眼耳溫槍上的數字“38.3”,緊鎖著的眉毛略微鬆弛開來,輕輕帶上門,朝客廳走去。
等曾大方掛斷電話的時候,女人不知何時靠坐在他身後的深灰色布藝沙發上,看著他走向衛生間衝水抹臉,打著哈欠問道:“又要走?”
“請假三天了,這會兒全體人員集合,我沒理由再缺席。”男人頭也沒抬。
“女兒的燒還沒退吧?”
男人猶豫了下,音調沒有變:“下來點了,差不多穩定了。”
女人的聲音滿溢出委屈和憤怒:“我倒是想知道,什麽工作,比女兒得了肺炎還重要。那天,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她高溫抽筋了,你是不是也不會請假?是一定要有什麽後果了,你才甘心待在家裏嗎?”
曾大方壓著眼睛裏的火,不朝已經淚流滿麵的妻子看,他有點厭倦她的眼淚了。他並非不想改變,而是無力改變,隊裏離不開他:“池隊沒事不會給我打電話的。”
女人抹幹了淚,一連串的詰問撲麵而來:“單位裏的事都是事,家裏的事再大都不是事。他打給你,還不是你自己和他說就請假三天?女兒的病三天能好嗎?你工齡超過十五年,年休假十天,你用過一天嗎,錯過了她多少次生日,為女兒多請幾天假,多陪陪她,有那麽難?”
男人懶得爭辯,說:“我是對不起你們。”
女人不屑地搖頭:“不用說‘你們’,對不起我沒關係,反正結婚九年我都習慣了,我們倆也就這樣了。那能不能對得起女兒?她和你最親了。你知道愧疚,那就用行動來彌補一下,現在能不去嗎?”
“我已經答應了。”
妻子憤憤不平:“你答應女兒的事情反悔的還少嗎?上次我們一家都到機場了,你說走就走,好好的假期就被你毀了,女兒哭了一路,回來就病了。等會兒睜開眼睛看不到你,她又要哭了,你也知道,她一哭體溫又得上去。”
曾大方看著妻子因為憤怒而有些扭曲的臉,有些蒼老甚至醜陋,很是陌生。他們曾幾何時也是如膠似漆的,妻子時從何時開始恨他的?或許是生孩子那天,他終究沒能兌現承諾,趕到醫院時孩子已經呱呱墜地;又或者是丈人車禍過世那天,他得知消息後還在外地出差辦案,直到葬禮結束兩天,結案後才趕回家。
曾大方明白,虧欠女兒的次數就更多了,小家夥開始習慣了對他每句話都當做玩笑,不抱希望。但也奇怪,血緣的聯係從來不會因為他的付出少而冷淡。
記得有一次,還是女兒上托班前在家的日子,他去調監控,正是家附近的那個網點。想到辦案幾天沒有回家了,他匆匆回去了趟,拿點換洗衣物,再抱抱女兒。兩歲多的寶寶在“哇哇”大哭著,隻因為夠不到他掛在牆上的警服,妻子正狼狽不堪地托舉著她哄著,餐桌上的殘羹剩飯零散撒了一地。那天,他摟著女兒默默流淚,小寶寶卻很快止住了哭,大概是哭累了,甚至在他懷裏甜甜地睡著了。
輕輕掩上門,曾大方還是如往常很多次那樣,離開了。在他背後,女人身體前傾,手肘撐在膝蓋,雙手拂麵。曾大方走出樓,抬頭望那扇熟悉的窗戶看去,一如既往,沒有那個曾經甜蜜的笑臉探頭張望。這麽多年來,妻子真的是怨了,他們倆還能走多久呢?
公安專科學校的操場上,第四個三公裏,左晗如願以償地跑進了曾大方設置的及格線。之所以不是女警常規的兩點五公裏,曾大方的解釋聽上去合情合理——執行任務時,犯罪嫌疑人可不會因為你是女警就讓你先跑500米。他看到左晗的眼裏沒有質疑和抗拒,即使她幾乎是跑一次就要去一趟洗手間,他還是把在嘴邊的訓斥憋了回去。
但他不知道,這次左晗高估自己了。曾大方設置的及格線比警校常規的考核線要整整短三分鍾,她不得不用全程衝刺的速度來彌補時間上的短缺。
跑完,左晗感覺是踩著棉花走進廁所的,更多的鮮血和著血塊源源不斷地從下麵緩緩湧出,她身上隱隱有點發冷。起身的時候,她察覺到了身體從未有過的虛弱,有那麽一秒後悔自己的逞能。可是,她還能有什麽其他的選擇嗎,她幾乎可以想象,同曾大方說自己來例假不能劇烈運動時,他會是什麽表情,所以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說。左晗一直覺得自己能堅持到底,而這一刻,被一股精神撐著的力氣隨著血水一泄而盡。她才走到警體館門口,突然眼前一黑,停留在最後的直覺裏,隻有曾大方的呼叫和全身的生疼。
左晗醒過來的第一眼,就是曾大方那張胡子拉渣的國字臉。他沒有預料到她的蘇醒,眼睛裏來不及掩蓋的焦慮和擔憂,那種表情讓左晗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醫生說了,你在特殊時期運動量過大,休息休息就好了,隻是你摔倒的時候從警體館門口台階上滾下來,身上有幾個地方擦傷,幸好沒有骨折。”
左晗很是意外地朝他看了一眼,他難得的平和友好。
這會兒是晚上七點,看來她昏厥加昏睡的兩三個小時裏,他一直沒有離開她的左右,連晚飯都沒吃。左晗說不出感激的話,但她的沉默和微笑表達了這個意思。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和曾大方是同一種人,很難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情感。左晗微微點頭:“曾隊,對不起。”
曾大方搖搖頭,不說話。左晗突然直視著他的眼睛,問:“你為什麽這麽討厭我,除去個人原因?”
曾大方沒想到她這麽直截了當,反而一時語塞,還是選擇明人麵前不說暗話:“你在警校學習的是一套,但是實際工作中你需要麵對的調整要大得多。如果你沒有充分的心理和身體上的準備,不僅僅你會有危險,你的搭檔,整個行動組,都難逃風險,甚至經營很長時間的案件都會功虧一簣。這些,你都明白嗎?”
“我明白。”
“不,你還不明白,否則,你會自己主動找我練習,找時間操練,而不是現在這樣,都是我在逼著你。”
左晗嘟噥著:“我有訓練。”
曾大方一臉揶揄:“哦?就拿射擊來說,你肯定認為自己沒問題。但警校教程裏學習的是單兵靜止狀態下的瞄準,學習的《執法規範》都是理論靜止射術,可是,實際在抓捕亡命徒或是突發的暴力抗法情況中,你需要麵對的都是移動靶位,你要考慮的是周邊群眾的安全、自身的掩護、隊員的配合和目標的抓捕,方方麵麵都要在短短幾秒內做出決策,看似考驗條件反射能力,其實就是自身的功底。”
“嗯,我明白了,難度不在一個層麵,我會加緊練習的。”
“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我要表達的是,如果隻是這些依靠技術和經驗能夠彌補的,那都足夠簡單了。更難的是,我們還要麵對無形的一些阻力。”
“無形的?”
“你別忘了,我們雖然是警察,但不是時時刻刻都非常理智冷血的機器,首先是有血有肉的人,有家人有朋友的普通人。”
“我知道,你是指大多數警察在麵對危險時,也會害怕也會流血,我們並不是刀槍不入的。”
“沒錯,這時候,克服恐懼,預判危險,理智做出決策,才是最最關鍵的。這一點,有的人,依靠訓練一輩子都做不到。”
左晗想了想,問:“因為這不僅需要智慧,還需要勇氣,我們最大的敵人還是自己,需要剔除一切雜念?”
曾大方少有的愉悅點頭,左晗的一點就通讓他不由自主生出一絲歡欣,他在心裏抱怨不停“女人真麻煩”之後,終於有點感謝池逸晙,好歹給他派了個悟性不低的徒弟。他知道,自己不用再多說了。
“對了,你身上怎麽會有那麽多傷?”曾大方問。
左晗簡單地回答:“運動的時候不小心碰到的。”
曾大方不相信,有什麽運動是會留下品種那麽豐富的傷痕。雖然左晗身上的大多是舊傷,褪去痂很久了,她是疤痕性體質,所以還能清晰看出當年受傷時的形態。
以他的經驗,這些傷絕不是常規的力量訓練和形體訓練會留下的印記,更何況她的表現實在難以解釋考核的不盡如人意。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其他運動是這樣一個文弱的女孩子會熱衷的呢?他實在猜不出。
日後,當他親眼目睹左晗的運動天賦時,他才不得不承認,即使天才,在某些方麵也是愚鈍之極如庸庸凡人的,這才讓他有了誤解她的機會和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