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進搶救室的那一刻,池逸晙勉力地睜開眼睛,讓推著病床的護工停下,鄭重其事地提醒道:“丈夫的嫌疑排除。女人沒死,在醫院搶救已經恢複意識,弄個病房派人巡邏看守著。凶手另有其人,其他的線索再去找。”

“女人沒死?可人明明死了啊。”劉浩覺得莫名其妙。

“行,我知道了,你放心。”左晗明白他的意思,自己的判斷和池逸晙一樣,男人的種種行為雖然偏激,但卻恰恰表明了他無處發泄的憤怒,一個已經殺妻報仇的人不會是這種反應。

池逸晙放心地點頭,又閉上雙眼,兩個護士一前一後從急診室護士台裏跑了出來,其中一個帶著護士長帽子的女人厲聲訓斥:“說什麽呢?什麽話非得現在說。大出血知不知道,命還要不要,趕緊給我推進來!”

池逸晙進了手術室,左晗驚魂未定,深呼吸一口氣,緩過神時倒覺得雙腳有點發軟,在就近的藍色塑料椅上坐了下來。

劉浩往外走了幾步,想去門口透個氣打個電話,看她沒跟上,臉色慘白,知道她嚇得不輕,隻能回過來陪她坐下。

左晗依然忿忿不平:“你說池隊幹嘛不還手,能屈能伸不是用自己命來詮釋的吧?”

劉浩倒毫不驚訝地聳聳肩:“沒聽說過一句話嗎?現在我們警察可是弱勢群體。”

“剛才如果不是他擋著,估計現在躺著的就是我了,再弱勢也不至於能容忍襲警吧?”

“那你就不懂了,少見多怪,我們頭那還不是憐香惜玉。”

“今天如果是為了兄弟,他就不這麽做了?你少哄我開心,我才不信。”雖這麽說,眼眶紅紅的左晗破涕而笑。

“為了兄弟。”左晗的一句話,劉浩倒是收住了故作輕鬆的笑臉,麵色沉重起來。“你不是問頭為什麽不還手嗎?這裏麵其實有個故事,不過是真實的故事。”劉浩的語氣都和平時不一樣。

左晗期待地看著他,他倒支支吾吾起來:“你答應我,不會說出去,更不能在池隊麵前再提這事。”

如此三緘其口,左晗愈發好奇,鄭重其事地答應了,隻想快點知道前因後果。

劉浩從記憶深處打撈起了一段回憶——屬於池逸晙的幾近封存的心酸回憶。浩子告訴她,池逸晙從警這些年裏,逮捕過多少犯罪嫌疑人,但唯有一個人,是他含著淚送進看守所的。

“池隊哭,他為什麽哭?”左晗覺得不可思議。

“因為他的手銬銬上的不是什麽罪大惡極的犯罪現嫌疑人,而是一個曾經並肩作戰的刑隊兄弟。”

“他犯了什麽事?”

“一次和鄰居糾紛,把人鼻梁給打了。”

“鼻梁骨折,可算輕傷。”左晗壓抑,“怎麽會那麽衝動?”

“隔壁鄰居蠻不講理,占用樓道不說,還三更半夜大聲嚷嚷,沒法讓人休息。你也知道,我們加班多,有時候好不容易補個覺,對方還在家音響開得整棟樓都聽得到。一次,那兄弟,老劉,實在忍不住了,上去打招呼,對方還不幹了,劈頭蓋臉地罵娘問候祖宗。偏偏老劉最恨人家來這套,對方知道他是警察,不能打人,還先動手動腳挑釁。”

“後來怎麽處理的?”

“那時候池隊已經是隊裏重點培養的青年骨幹了。市局督導電話打到了我們局長那,局長自然又把這活派給了刑隊隊長。隊長知道老劉脾氣的確暴,是自由搏擊省隊冠軍,特招進公安的,平時隊裏沒人敢招惹他,隻有池隊和他走得近,說的話他都願意聽,就讓他去家裏抓人,命令立刻把他帶回局裏關禁閉。”

“池隊真去抓了?”

“這是我看到他頭一回和領導發脾氣,他沉默了一會兒,我當時正好送材料進去,走到門口就聽到他把手銬往桌子上一拍,說‘我不去’,沒多一個字。”

左晗吃了一驚:“看他平時溫文爾雅的,沒想到有霸氣的時候。”

“那你就太不了解他了,這叫霸氣不側漏。”

“可最後不還是去了?為什麽呢?”

“後來我也問過他,他眼圈紅著告訴我,‘老劉是個好人,但他了解老劉的脾氣,別人去,一言不合,惱羞成怒,估計還得錯上加錯。他孩子小,他受懲罰是逃不掉的,但不想讓他走得更遠,錯過太多。’他去抓,其實也是幫他懸崖勒馬。”

“所以說,他是不想做第二個老劉?”

“老劉的事對他的衝擊很大。我陪他去敲門,一進門他就咬牙切齒給了老劉胸口一記,而後就哽咽地話都說不出,憋了半天才來一句‘兄弟,你一走,誰和我一起抓壞人去啊?’我從沒見過他那樣失控。老劉倒是比較平靜,紅著眼睛很配合地伸出手說‘不為難兄弟’,老劉的愛人淚流滿麵,給他在找家裏放著的警號、肩章和製服,他們都明白‘剝皮’是免不了的了。池隊攬過他的肩,答應會替他照應好嫂子和兒子,兩人勾肩搭背地到了樓下,池隊才給他上了銬。”

“不怕老劉變主意反抗?”

“不會,他們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比親兄弟還親。這是池隊出的主意,因為孩子在屋裏,他不想兄弟在兒子心裏的最後印象是戴著手銬的犯人。”

“如果說這件事讓他刻骨銘心,倒也說得通,但問題是,不至於因噎廢食,正當防衛也放棄了吧?”

“你想,池隊那身手也不是蓋的,跆拳道黑帶,無論是力量、技巧還是爆發力都遠遠超過常人,一旦動手,就不是內出血、斷肋骨的問題了,會出人命的。何況,剛才那貨衝到門口位置,正好是監控死角,你又瘦小,視角不全,到時候那貨一栽贓,說你們兩個合著欺負他一個,不是有理說不清了嗎?他是個很理智的人,絕對不會意氣用事。”

“難道真沒有辦法,隻有挨打,警察也是人啊,自我保護、正當防衛也不行嗎?”左晗幾乎是要仰天長歎,為自己將來的職業生涯捏把汗。

劉浩反問:“你說怎麽辦?真的動了手腳起了糾紛,輿論會幫警察還是老百姓會幫警察?別說這些,襲警,最多算個故意傷害,哪怕是被刀捅胸口了,被車撞飛了,隻要人不死,最重也就判個七年,違法成本太低,有恃無恐啊。”

左晗憂心忡忡,不可思議地問:“你們都知道那麽多,你還幹這行?”

劉浩笑了:“我現在告訴你了,你也知道了,你明天就辭職了嗎?我不說別人怎麽看公安,反正我是覺得幹這行的大多是向死而生的英雄。”

左晗很少看到劉浩這麽一本正經的樣子,莫名地一陣感動,附和道:“警察也是人,會害怕,但不會退縮,對吧?”

“行了,別感慨了,去看看池隊吧,但願他能挺過這一關。”劉浩起身就往手術室門口走,朝裏張望。

左晗覺得臉上涼涼的,她抹了一把,全是淚,她猛然間有種苟且偷生的傷感。

她不知道自己的淚,是為池逸晙擔心,還是在為和自己身穿一樣警服的千千萬萬的警察悲哀。她的手撐在膝蓋上,把頭埋在手掌裏,什麽也不想再想,隻恨不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