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年間,國勢積弱不振。

靖康之後,烽火百年,連年征戰民不聊生,百姓鮮有安樂日子,男女老幼無不戰戰兢兢地仰望朝廷出賢君良將,得以再創太平盛世。

可惜良臣難覓,少宗嶽之將,國主無雄才大略,偏安於一隅而無所作為,因此國家運勢一年不如一年,四方夷族蠢蠢欲動,不時興兵犯境。

雖說邊關戰事頻仍,可老百姓的日子還是得過下去,絲路商旅來往頻繁,車隊載滿貨物南北交易,熱絡市集滿是喝聲,讓人看盡城鎮內的繁華,暫忘徽鈦二帝帶來的恥辱。

一輛破舊的馬車……嗯,還真的又舊又破,車頂不知被什麽撞破一個洞,以藺草編織的草席草草覆蓋住,防雨遮蔭尚可,若是大雨滂沱,可就車外雨大、車內撐傘。

車體則是陳舊木板拚湊的四麵板,前後兩塊油布往內綁緊凸出的木板,看起來寒酸又刻苦。

但這些並非引人側目的原因,主要是因為拉車的牲口不是一匹馬,而是頭老得快斷氣的醜肥驢,牠臃腫的身軀猶如泡過水的牛皮,整個膨脹成正常公驢兩倍的體形,每走兩、三步路就停下來喘氣,肥碩的腿十分笨重地拖著車往前走,好像下一刻便會撲倒在地似的。

教人意外的,老牲畜耐操、出奇慢的笨重身軀居然也拖過半座臨安城,停在一間看起來同樣破爛的宅子前,似有靈性般地仰頸高嘶,提醒睡到九重天外的主人—

到家了。

「老墨,辛苦你了,又馱著我東奔西跑,你這身氣力快用完了吧!」

像是聽得懂人話的老驢揚蹄踢沙,伸長頸子扭頭向後麵的馬車直叫,似在抱怨—知道我累就趕緊下車,這趟累得快耗去我一條老命。

牠的叫聲有些後繼無力,引得車內人一陣好笑,稍嫌白皙的左腕撥開垂掛的油布簾子,一隻灰布靴伸出來,一腳踩在低一階的車板上緩緩落地。

慢條斯理地,彷佛是悠閑度日的富家公子,不急著揮霍大好時光,不疾不徐地品味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愜意。

燦燦金光從上方揚灑而下,照出一張絕色的清逸臉孔,膚色調蜜般秀淨剔透,眉細如彎月,熠亮雙眸映著寶石光澤,半姿出塵彷佛謫仙下凡。

那是一名做書生打扮的少年,看起來約十六、七歲,但實際上已十九歲,單薄如柳的身軀總給人尚未成年的錯覺。

「沒水沒電沒便利超商,這日子讓人怎麽過得下去,師母,你也太可惡了吧!」居然不顧她意願,狠心地將她推入實驗階段的時空機器。

擁有清妍麵容的夏弄潮不隻一次仰天長歎埋怨師母的自私,為了一絲絲僅存的希望而拿別人的命去賭。

看看她現在住的是什麽地方,一幢夏不涼、冬不暖的矮簷屋子,雖然有三間房、一個廚房和不大不小的廳堂,可隻有一間房的床鋪能用,她連用個水都得到五裏外的小溪去提。

幸好她腦筋動得快,請人在屋後打了口水井,才不必走個大老遠去提水,累垮她一雙不沾陽春水的手。

隻是,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絕對不來這個動**不安的年代,想混口飯吃比登天還難。

撫著額,夏弄潮長籲一聲,笑得無奈地將落在眼前的長發往後一撥,不致顯得狼狽。

來到這個朝代已有半年餘,她要找的人始終沒有下落,從北到南一路走來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她手上的鈦合金手環也隻亮過一次綠光。

那表示年代沒錯,方向也對了,小豆子果然在這座城裏,可是不管她怎麽詢問找尋,還是一無所獲。

沒辦法,她隻好在臨安城住下,買幢據稱鬧鬼而便宜的宅子暫時安身。

「夏小哥,你回來了呀,上回你給我的藥真管用,還有沒有?再賣我幾顆。」

僵著身,抱著一袋米的夏弄潮緩緩轉身,笑得有幾分僵硬。「大娘,藥吃多了傷身,我說過我不是大夫,你別老來跟我買藥。」

是了,她的生財之道便是「賣藥」,讓她暫無斷炊的困窘。

「哎呀!小哥行行好,別讓大娘我失望,你知道我這把年紀也沒多少日子好活,就巴望著替我家老頭生個帶把的,不然我九泉之下怎麽有臉見黃家的列祖列宗。」她家那老頭已經很久「不行」了。

黃大娘年歲不大,大約三十出頭,不過嫁得早,十六歲就當娘了,一連生了七個女兒卻沒一個兒子,老擔心沒人送終,她的丈夫以黃家無後為由,先後迎進三房小妾,她這個年紀大的正室自然受到冷落,賣油的丈夫已五年多沒進她的房了。

不過不曉得是縱欲過度,還是辜負糟糠妻的報應,第三房小妾入門不到兩年,老頭居然「過門不入」欲振乏力,沒能大展雄風。

妻妾們自是怨聲載道,空閨獨守如守活寡,讓他羞愧得頭也抬不起來,神色也日漸委靡,無心幹活,收入驟減,小妾們紛紛求去,隻剩老妻還守著他,省吃儉用地勉強過日子。

但是,人總有時來運轉的一刻,自從隔壁搬來個貌若天仙的俊小子之後,夫妻倆的春天又來了。

「黃大娘,生兒育女這回事強求不得,我幫得了一時幫不了長久,還是找個真正的大夫瞧瞧,對症下藥方可助你一舉得男。」她這假大夫隻能騙騙銀兩,蒙對幾回。

說也幸運,反應算快的她在師母一推時,及時捉住背包的帶子,背包裏有她備了幾包泡麵、零食和一年份的保健食品,從雙氧水、碘酒等外敷藥物,到內用的感冒藥、腸胃藥、胃散等等,那其實是她要帶出國留學用的,甚至她還帶上幾本中醫書籍以備不時之需。

畢竟出門在外不比在自個家裏,國外的醫療費用貴得嚇死人,不像台灣有健保,因此當是能省則省。

她原本都計劃好了,等研究告一段落就要出發了,誰知道最後是連人帶包的掉進伸手不見五指的時間洪流中。

剛到宋朝的那一刻,她真的嚇傻了,完全無法適應什麽都沒有,凡事要自力更生的古代,還差點被人口販子拐賣進青樓,還好她機靈,半路逃脫了,她典當了父母送她的十六歲生日禮物,一條精致的金項鏈,買了男裝衣鞋,掩人耳目。

好笑的是背包裏居然多了兩盒保險套和一瓶威而剛,大概是某個同學送她的臨別禮物,惡作劇意味濃厚地存心教人難為情。

但是誰也想不到,那瓶威而剛竟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她以男兒身向藥鋪兜售幾顆,意外地打出「回春神醫」的名號,成了別人口中的夏大夫。

所幸她在每一處停留的時間都不長,加上行事低調不張揚,並未惹上任何禍事,人人都以為她是家無恒產的窮小子,僅靠賣藥材維生。

事實上,藍色小藥丸獲利頰半,身有隱疾的男子還真是不少,為了床笫之歡不惜一擲千金,讓來時兩手空空的她小有富裕。

愛串門子的黃大娘見她生得俏又和善待人,多次在她麵前訴苦,生性貪靜的她不堪其擾,便給了黃大娘一顆小藥丸,用意是希望她別常來走動。

誰知道一顆見效,久旱逢甘霖,黃大娘反而走得更勤,常常借故東家長、西家長的閑聊,暗暗塞了銀子欲購買神奇小藥丸。剛開始看在是鄰居的分上,夏弄潮不好意思不賣,但是次數一多,她也覺得不妥,唯恐大嘴巴的黃大娘將這事傳揚出去,到時慕名而來的求診

患者絕非她招架得住。

「小哥兒別說客套話了,我黃家的香火就指望你,你要是不幫我,我隻好去跳河重新投胎,看看肚皮會不會爭氣點。」黃大娘哭天喊地的叫嚷著,拉起袖角假意拭淚。

「大娘……」明知道她是裝可憐,但怕引人注目的夏弄潮還是拗不過她的蠻纏,隻好如她所願又遞上藥丸。

除了愛講人閑話,黃大娘為人倒是不錯,頰為照顧街坊鄰居,剛搬來時,她沒鍋沒鏟的,全是黃大娘喝左鄰右舍來張羅,很快地幫她打理出一個象樣的居所,關於這點,夏弄潮是感激在心的,雖然人是嘮叨了些,又愛管閑事,可是臨安城發生的大小事,問她準沒錯。

「對了,夏小哥,你要我打聽這附近有沒有人撿到七、八歲的小男童,我仔細問過了,沒什麽生麵孔出沒。」她小心地包起小指般大小的藥丸,喜孜孜地往懷兜裏藏。

「是嗎?」難道她弄錯了?

「不過呀……」黃大娘忽地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瞧了瞧左右有無偷聽者。「我倒是打聽到,原來青柳山莊的小少爺是個癡兒,老瘋瘋癲癲地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一直嚷著要回家。」

「回家?」她心裏打了個突。

「明明就待在自個家中,他還吵著說自己不是牟家少爺,要牟家人送他回去,嘖!哪有人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不當,三天兩頭就要往外跑。」難怪牟家大少奶奶放不下心,命人守在房門口不許他踏出一步。

「牟家少爺幾歲了?」她心口揪得緊,多少存著一些希冀。

再找不到人,她都要哭了。

「十歲,過了年就十一了,再過個幾年便能找人說媒,隻可惜……」

聽到這裏,夏弄潮略顯失望地輕喟一聲。十歲了,那就不是她要找的小豆子。

「本來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怎知三年前落水被救起後就傷了腦子,整天喊著紅豆冰要加什麽煉乳,天熱得受不了,他不要搧風要電風扇,真是個傻少爺,閃電一劈下來哪有風……」

「電風扇」她驀地睜大眼,一時忘了自個女扮男裝,忘情的一把捉住黃大娘的手。

「夏小哥不害臊,我都要臉紅,你這麽激動地緊握我的手,我家老頭瞧了可要拈酸吃醋。」她捂著嘴嗬嗬笑,眼角勾呀勾地像在橫送秋波。

哪有姊兒不愛俏,就算是昨日黃花也會心花亂放。

「你說牟家少爺三年前出了意外,一被救活就變了個人似的?」難道是時空亂流將她送錯年份?

「其實說傻也不太準確,有時比十來歲的公子哥還要聰慧,除了說的話怪了些……」像是想到什麽,黃大娘謹慎地看看四周。「聽說被救起的小少爺跟落水前的他外表有些出入,頂多七分神似。

「可是體弱多病的大少奶奶一口咬定那是她的親生子,旁人也不好多說什麽,但一些服伺的丫鬟、家丁私底下說嘴,說真正的小少爺早就沉屍湖底,救上來的這個隻是長得像而已,早已喪夫多年的大少奶奶為了鞏固自己在牟家當家主母的地位,將錯就錯地當成親兒

撫育。」

當然,道聽塗說不一定為真,牟家人又不是瞎子,怎會認不得朝夕相處的嫡長孫,不過……

麵露明璨的夏弄潮聲色清潤地問:「青柳山莊缺人嗎?」

「缺個賬房。」

「缺個賬房?」

「是的。」

「補齊了嗎?」

「尚未。」

「為何尚未補齊?」

「爺兒,前來謀事的不是眼高於頂的秀才,便是識字不多的粗漢子,算盤往麵前一擱,加減一撥十之有是不對的。」

「沒一個能頂事?」不就是找個管帳的人,有何難。

被稱爺兒的男子年約二十七、八歲,一襲銀白色繡流雲花樣的緞麵衣衫,他麵目清朗,俊逸非凡,雙目炯炯有神地負手而立。

「小的還在找,相信很快就會有好消息傳來。」人怕窮不怕錢多,銀子一砸下去,文人的骨氣就折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