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前賬房娘親年邁多病,匆匆辭工回鄉膝下盡孝,他哪得費心尋人,還得挨罵受氣。

「周管事,你在牟家做幾年了?」墨黑如夜的瞳眸一抬,竟帶一股懾人氣勢。

聞言,他不自覺地抬手拭汗。「回爺兒的話,十、十五年了。」

「那你最好記住一件事,現在是我當家主事,凡事我點頭才算數,旁人說什麽要先問過我。」他不容許一個家有兩個主事者。

「可是大少奶奶她……」爺兒未娶妻,對內的莊務一向由大少奶奶操持。

「婦道人家休要插手家業,叫她管好自個屋子裏的人,再讓我曉得她安插娘家親戚到鋪子裏,大房的月銀減半,青陽由她房中移出,另聘良師指導。」她把他的容忍當成縱容。

牟青陽是大房長子的嫡生子,也就是三年前失足落湖的小少爺,別人眼中腦子有問題的癡兒。

牟家世代皆為大富人家,祖先為開枝散業而妻妾無數,子孫數量龐大,祠堂祖譜上滿滿是人名。

可自從金人年年進犯後,被迫從軍的牟家男丁年年的減少,到牟老爺那一代,牟家已人丁凋零,僅一嫡出,一庶出,兩子而已。

長子牟靜書是正室所出,年方十八便娶妻李華陽,來年產下一子,取名青陽,為牟家長孫。

然夫妻看似和睦,實則床笫間起溪勃,幼子一出生未久,其妻便拒絕同房,他一個惱羞成怒納煙花女子為妾,夜夜眠宿小妾房中,夫妻就此相敬如冰。

就在牟青陽五歲時,小妾有喜,再度為人父的牟靜書喜出望外,便偕妾至城外的天銜寺拜佛,祈求生產順利。

不料禮佛途中忽遇盜匪攔路劫財害命,待家仆匆忙來報已是兩具僵硬的屍體。

雖然有人懷疑死因離奇,天子腳下哪有惡徒敢如此囂張,不過好官難求,終究不了了之,到如今仍是懸案一樁。

牟靜書一死,向來被牟老夫人視為眼中釘的牟靜言不得不從別院趕回,接下牟家大權,盡管他誌不在此,並對牟家人深惡痛絕,但所謂的責任也不是不想要就可以拋開的。

原來,牟靜言的母親為酒商之女出身,牟老爺談生意總喜歡帶上這個三夫人,引起醋勁大的元配不悅,仗著娘家勢力,逼迫丈夫將心愛的小妾和她生的兒子移往他處。

喜新厭舊是人之常情,牟老爺與三夫人在聚少離多的情況下漸漸濃情轉淡,加上牟夫人又帶來年方十五的小表妹,稚嫩嬌羞的新歡一下子就勾走牟老爺的魂,從此牟靜言母子倆就被遺忘在無人聞問的別院裏。

而李華陽原是牟靜言指腹為婚的未婚妻,但在兩人成親前夕,牟家大房從中作梗,大紅花燭垂淚的洞房花燭夜,新郎換人了。

「爺兒,真要做得這麽絕嗎?再怎麽說,大少奶奶也曾是一家主母,而爺兒又尚未娶妻,一些莊中雜事還是由女人家來處理較合宜。」畢竟是叔餿關係,總不好鬧得太難看。

「你不滿我的做法?」墨瞳深邃如靜湖,未起波瀾卻暗潮洶湧。

周管事惶恐地屈腰擺手。「小的不是那個意思,爺兒別惱,而是你也年屆三十了,若能娶妻,一切就更順理成章……」

隻要爺兒娶了妻,大少奶奶便沒有借口攬權,自然而然得退回閨房內。

「我有暖床的女人。」他不缺伴。

牟靜言眼底清冷一片,他對侍寢女子的容顏印象不深,隻記得是凝香院剛掛牌的清倌,是個姿色上等、不多話的女人。

「但是爺兒已有年餘不進扶蘇夫人的房了,再這麽下去,爺兒的子嗣幾時才會出世。」他為爺兒著急呀!

「牟家有青陽傳香火,不急。」妻子不過是傳宗接代的工具,可有可無。

牟靜言對婚事抱持著不冷不熱的態度,他不是不成親,隻是覺得不必操之過急,接手的家業讓他忙得不可開交,哪來空暇擔心終身大事。

何況女人的三心二意,他親眼見識過,自從前未婚妻貪慕富貴,背叛婚約嫁給兄長為妻,他就不再相信世上有堅貞女子。

即使是對他百依百順的扶蘇,他也從沒打算正式納她為妾,他要的僅是她提供的歡愛,而非她的人、她的情感。

他近日來的冷落,便是因為他發現她愛上他,一顆變質的心有了貪欲。

「萬萬不可呀!爺兒,青陽少爺難堪重任,他是個癡兒……」兩道冷冽目光一射來,周管事頓時打住話頭。

「他不是癡兒,別再讓我聽到……」突地,他墨色雙瞳微微一瞇。「那裏是怎麽一回事?為什麽一群下人不做事,圍在一塊喳呼?」

順著主子的視線往窗欞一瞧,周管事也納悶得很。「小的這就去瞧一瞧,誰敢偷懶先抽他三板子。」

說完,正準備推門而出,大聲喝斥沒規矩的丫鬟。

孰料,他步伐剛踏過門坎,另一道疾風似的身影一閃而過,快得連眨眼的工夫也不給,尚未回過神,他已遠遠地落於人後。

有些傻眼的周管事怔愕在當場,以為自個眼花看錯了。

隻是再定眼一看,他便明白了,因為人工開鑿的湖泊深及十尺,常人一落水即有滅頂之虞,即使善於泅泳的人一下水也常因湖底水草密布纏住雙足,而浮不出水麵。

有鑒於青陽少爺三年前的落水意外,爺兒一度要命人填湖,但因大少奶奶的阻止而作罷,她把這鴛鴦湖當成自己平日閑暇休憩的去處。

此刻竟有個不知死活的小夥子站在湖畔,與眾女拉拉扯扯,身形不穩地直往後退,眼看再差幾寸就要掉入湖中。

「你們在幹什麽?」

一聲低喝驟起,原本嘻笑的丫鬟們紛紛臉色一變,驚恐萬分地輕顫幾下,垂目低視,不敢抬起頭回話。

她們怕死了威嚴冷肅的新主子,他一向待人嚴厲,不允許一絲循私苟且,不輕易展露笑顏。

不若靜書少爺,整天笑嗬嗬的,對人和善又親切,就算下人偶爾偷偷懶也不怪罪,笑笑地從布滿枯幹的樹葉上踩過。

「她們沒做什麽,隻是好意地告訴我主屋該往哪走,你嚇到人了。」真是的,無聲無息的靠近,膽小的人準被他嚇到心髒無力。

「我嚇到人?」劍眉一挑,甚為駭人。

不知他是何人的夏弄潮就事論事的說:「就是你,人嚇人,嚇死人,你一聲不吭的冒出來,把她們嚇得臉發白。」

「我嚇到你們了嗎?」冷眸一瞟,他的語氣好不輕柔。

牟靜言的話一出,幾個丫鬟差點哭出聲,臉色更慘白地直搖頭。

「不敢不敢,爺兒沒嚇著奴婢,是奴婢們自個膽小。」

她們向天借膽也不敢承認被嚇掉半條命,隻求主子別怪罪。

「聽到沒,你枉做小人了。」他居高臨下,俯視身形單薄的少年郎。

在他眼中看來,眼前不及他肩高的人兒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眉清目秀卻稚嫩得很,比起侄子青陽大不了幾歲。

「小人心小、眼界小,不望穹蒼,不追滄海,守住腳下方寸地,人心的不足在於貪,小人我來當有什麽關係,不求富貴求安心。」沒誌氣何妨,她向來不把虛名當一回事。

「下去。」他朝一旁抖得不象話的丫鬟一揮手。

「是的,爺兒。」

瞬間一哄而散,沒人敢回頭覷一眼。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膽敢在他麵前大放厥詞。

夏弄潮很辛苦地仰起頭,看著一張有棱有角的俊顏。「應該是這個家的主人吧!」

他哼笑一聲。「你是誰,來我牟府有何用意?」

她拿出一份自製的履曆表,上麵注明各項專長。「我姓夏,江河東流水弄潮的弄潮,貴莊缺了個賬房,我來試試能不能討個活做。」真虧得門房好商量,塞點銀子疏通就成了,果然是有錢好力事呀!

「你能算帳?」他揚眉瞧了瞧那雙沒他手掌一半大的白嫩小手,眼露懷疑。

「會,我比莊上任何一個人都行。」她有超強的記憶力,以及比計算機還快的心算能力,相信要混口飯吃並不難。

「小小年紀大話連篇。」

「是不是大話你可以考考我,我……啊!這裏的土好軟……」她的腳快陷下去了。

「小心—」

牟靜言注意到夏弄潮腳下的泥土特別鬆軟,正要提醒對方勿動時,湖畔軟泥忽地崩塌,連土帶草的往湖麵上滑去,他連忙伸出手—

「撲通—」

一道好大的水花濺破平靜湖心,**漾出一圈圈漣漪,像一朵朵美麗的白蓮,不斷以圓弧狀向外綻放,輕輕襲向楊柳低垂的湖畔。

一具的身軀如銀白魚龍破水而出,炯目錯愕地怒視著站在湖畔,一臉訝異的人兒,無法相信穩若泰山、臨危不亂的自己居然做了件蠢事。

原用意是救人,結果卻……

臉色異常難看的牟靜言吐掉嘴邊的水草,大掌一撥抹去臉上髒汙,他踢著水,勉強遊回湖岸,但狼狽的模樣早讓他顏麵盡失。

好不容易塑造出的嚴峻形象毀於一旦,隻為一名微不足道的謀事者,教他如何不惱怒。

「呃!要不要我拉你一把?」不能笑、不能笑,一定要忍住。

牟靜言橫了眼幾乎可以說是骨瘦如柴的盈白手腕,重重一哼。

看出他眼底的輕蔑,夏弄潮故作一派正經的捏捏細軟的臂肌。「別看我弱不禁風的樣子,其實我有深藏不露的力氣,足夠拉你上岸。」

不過泡過水的大男人十分沉重,她可不敢冒險一試,嘴上雖說得豪氣幹雲,可伸出的手始終離水甚遠,就怕他當真想藉她的力道上岸。

「離、我、遠、一、點。」這個大災星。

她樂於遵從,但表麵上還是要做做工夫。「我真的有心要助你一臂之力,你千萬別推辭。」

「不用。」他試著爬上岸,但濕滑的岸邊不易攀爬,他又滑了好幾次。

「衣服泡到水會變很重,你在水裏一定很冷吧?」一聽他拒絕她的好意,她從善如流地退到一旁,挪出空間好讓他從湖裏爬上來。

夏弄潮無心的話語落在牟靜言耳中,就像是譏誚一般,他頓時麵冷眼厲地繃緊臉。

「周管事。」

周管事這才心驚膽顫地走近,麵色驚惶地拉住主子的手,使勁地將他拉出深湖。「爺兒,您沒事吧?」

「我看起來像是沒事嗎?」他把怒氣發泄在動作慢吞吞的管事身上。

「這……」他訕然幹笑,卑微地搓著手。

烏黑如墨的發滴著水,吸飽水分的衣袍彷佛剛洗滌過未擰幹的濕衣,每一跨步,地麵便留下一攤水漬,順著濕透的鞋印成兩排足痕。

表情驚慌的周管事不敢說實話,一張嘴識相地閉緊,雙目垂地的以眼角餘光輕瞄,眼見一身濕的主子站在麵前,麵色陰沉的瞪著害他落湖的凶手。

「你……」

沒等他開口怒斥,憋笑憋得很辛苦的夏弄潮先一步自清。「不是我推你的,是你自己衝得太快,一下子煞不住腳才往下掉。」

「……」牟靜言瞪了又瞪,似要將人撕成兩半。

「剛才我一感覺到腳下土地鬆軟,立刻瞄準旁邊的大石頭一踩,心想踩穩了就不會落水,誰知道你會突然衝過來……」她一點也不覺愧疚的解釋。

人有趨吉避凶的本能,他一道龐大身影忽地靠近,她連思考的時間也沒有,下意識往旁一閃,結果伸臂一捉的大掌落了空,反倒讓救人的人重心不穩,腳下濕滑,加上本身的重量撲通一聲落水是無可避免的趨勢,他隻能怪自個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