紡紗廠實行的是計件工資,畢杏波是全工段二十多人裏工資最高的,隻要一坐到機器前,畢杏波就會集中精力地對付每一個斷了的線頭。這晚上是四點班,細紗車間因故突然停車,落筒車間也隻好跟著停下來,大家也趁機三個一群五個一幫地坐在一起閑聊。

“小畢,你來一下!”工段長小範叫畢杏波。

“給你介紹一個對象?”小範直截了當。

畢杏波的臉騰地紅了。“我還小,再說,得等我媽從部隊看我弟弟回來!”

“嘖,你可真是,都多大了還問你媽。”小範有點兒不耐煩地又接著說:“幹脆,我告訴你是誰吧,咱們車間的檢修工,上長白班的蕭何,就是咱蕭副廠長的兒子,他家裏就他一個孩子,他媽在化驗室……”小範得意的口氣像在炫耀自己的兒子。

畢杏波見過維修班的那個蕭何。

畢杏波拗不過小範,與蕭何見麵是在上零點班的那個晚上。小範為倆人正式引見之後對他們說:“你倆別在我家待著,出去溜達溜達,小畢是零點班,待會兒,蕭何你直接把她送到廠子。”一走出小範家,蕭何就迫不及待地要拉她的手,畢杏波始終和蕭何保持著距離。蕭何不得已放慢腳步,他對畢杏波說:“我知道你沒爸,家庭條件不好,我媽就稀罕你能幹,我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畢杏波看著蕭何上下翻動的嘴唇,想說點啥,張了幾回嘴都被蕭何給打斷了。“以後就好了,讓我爸給你安排上長白班,你將來把家管好就行……”蕭何還在滔滔不絕。有幾個與他們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女孩騎著自行車從他們身邊過去,男孩子回過頭來吹起了口哨。畢杏波望著他們的背影問:“蕭何,你咋不騎自行車?”

“不會,騎自行車有啥好?我將來坐車——”蕭何酸溜溜地說。

畢杏波看了他一眼說,“我回廠子!”剛到廠子門口,蕭何突然拉畢杏波到黑暗處,像雞叨米似的在她的臉上亂啄一氣——畢杏波全身的血忽地衝到頭上,她想罵蕭何,哢巴了半天嘴沒有找到合適的詞,一跺腳進了廠大門。“連自行車都不會騎,還能幹啥?”畢杏波氣呼呼地想。第二天早上,不到八點,畢杏波拔下紗筒往上插紗管,小範就興衝衝地來到畢杏波的機器前。“這活兒,你也快幹到頭了!”小範一邊幫著畢杏波插紗管一邊說。畢杏波始終沒說話,小範又接著說:“蕭何都對我說了,他昨天晚上有點衝動!”小範曖昧地笑著。

“你告訴蕭何,我不幹了。”小範愣了,那眼神兒,像在看一個怪物。

“我不幹了——”畢杏波幾乎是在高喊。

自從和蕭何見麵以後,畢杏波最怕上白班。本來四排機器兩台為一組,中間有一條寬敞的過道是供人們出入的,蕭何進出車間時,中間的那條路從來不走,非要從畢杏波的身後往過擠。兩排機器空隙隻夠擋車工來回錯車根本沒有人走的地兒,蕭何一過來,另一個擋車工必須讓一讓,畢杏波有些氣憤。小範看她的臉色更難看,他對倒紗工做了交代。畢杏波的紗是全工段最差的,她手忙腳亂接了這個又斷了那個,一個小紗穗轉不了幾圈就停了下來,常常是二十五個落筒有一半閑著,畢杏波的紡紗產量降到全工段最低。這些畢杏波都不在乎,不好的紗不一定天天有。畢杏波最不願意看到蕭何無精打采的樣子,蕭何從畢杏波身後往過擠就算了,最令畢杏波不能忍受的是,蕭何整天啥也不幹,要麽坐在工具箱上和小範嘀咕,要麽幹脆就倚在車間辦公室的門框上看畢杏波接線頭。畢杏波要紗時,都快把鐵箱子敲漏了,也沒有倒紗工為她上紗,大家都偷偷地看蕭何。蕭何笑嘻嘻地看畢杏波,代替倒紗工為她上紗。畢杏波肺都快氣炸了。

終於熬完了一個星期的白班,畢杏波長出一口氣。上第一個四點班,畢杏波剛要吃晚飯,“黃半仙”告訴她,蕭何在廠門口等她,她要是不出去的話,他就喝藥。“黃半仙”還對畢杏波說:“你去看看吧,人家蕭何哪兒配不上你?多少人想攀都夠不上!”黃半仙還要說啥,看到畢杏波瞪起眼睛,把要說的話咽回去。畢杏波把嘴裏嚼著的飯吐到牆旮旯,她瞪了一眼黃半仙沒說話。畢杏波平時很少和她說話,她討厭黃半仙,自己快三十歲了還沒找著對象,卻對工段裏少男少女的事兒特別關心,處處打聽事事都想知道,工段裏要是有花邊新聞,那準是黃半仙傳播的。“把你自己嫁出去得了。”小範說過黃半仙好幾回。“誰要是敢娶黃半仙,家裏就省了買收音機的錢,她的嘴老也不閑著。”畢杏波看著黃半仙的背影想。吃飯隻有半個小時的時間,這半個小時,對畢杏波來說像一天那麽漫長,等到機器一開,畢杏波第一個坐在了機器前開始了接線頭。小範啥時候走到畢杏波跟前,她根本不知道。“真有你的,這回惹事兒了吧,看你咋收場?”畢杏波嚇得激靈一下。一看是小範,她明白蕭何出事兒了。要不,這麽晚,小範是不會到班上來,工段長不跟著倒班。

蕭何沒等著畢杏波,就把事先準備好的六片安眠藥吃了。吃完藥他就在廠區裏溜達,眼睛沉得實在睜不開了,他倚在牆上想眯盹一會兒,這一靠到牆上他就勢出溜下去,躺在鍋爐房的後麵睡著了。半夜有兩個鍋爐工撒尿,兩個人剛把褲子解開,看見地上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嚇得媽呀一聲,趕緊把拽出來的家什又送回去,仗著膽子一看,是蕭副廠長的公子。倆人把蕭何抬到鍋爐房的長椅子上,蕭何丟當地還在睡,咋叫也不醒,鍋爐房裏的人急了。急忙派人到蕭副廠長家報信,又把蕭何送進了醫院。

蕭何他媽風風火火地趕到醫院,一進走廊她就嚎啕大哭。蕭副廠長還是很鎮靜,他安慰著妻子說:“沒事兒,啊!”

量血壓、洗胃,一折騰,蕭何就醒了。

“兒子,你咋這麽傻呀——”看著醒來的蕭何,他媽又放聲大哭。

好事不出門。全廠都知道了蕭副廠長的公子為畢杏波喝藥的事兒。“太不知好歹了,胳膊還能擰過大腿,啥出身不知道……”人們紛紛譴責畢杏波,無論她走到哪兒都有人對她指指點點。畢杏波像偷了人家的東西一樣出來進去都低著頭。蕭何再也沒到落筒車間來上班,休息一段時間後,蕭何調到了廠電工車間。畢杏波見過幾次蕭何,都是車間的電路或者日光燈壞了,蕭何和他師傅來修。工段裏的人看見蕭何,自然是羨慕得不行,撫摸著他掛在屁股後的三大件,扳子、鉗子、螺絲刀子說:“蕭何,你真行!”這句話讓人琢磨不透,是誇蕭何的工種好呢還是誇他是個情種,隻有說的人自個明白。

蕭何嘿嘿地一笑說:“行啥呀?”說著話,他的目光又癡癡地看著畢杏波。

在畢杏波看來,蕭何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少了一些傲氣平添了幾分憂鬱。

畢杏波被全工段的人孤立著。

這天,畢杏波低著頭剛走進車間大門,被蕭何他媽叫住了。畢杏波猶豫著該不該進化驗室。“進來,我有話跟你說。”蕭何他媽平靜地看著畢杏波,那神情既不容人反駁也不讓人感到親切,恰到好處地顯示出優越性。畢杏波慢騰騰地走進了化驗室,砰!化驗室的門被蕭何他媽關上。畢杏波回頭看了一眼鎖上的門。“坐吧!”這回蕭何他媽笑盈盈地和她說話。“活兒累嗎?也不累,啊,就是熬人!”蕭何他媽自問自答。“等明個讓你叔幫你換個工種!你願意嗎?”蕭何他媽憐惜地看著畢杏波。

“不用,我幹習慣了,再說,還能多掙點錢兒。”畢杏波麵無表情,可心卻咚咚地跳。

“真是個懂事兒的孩子!其實,我們家蕭何也挺好,要不,你們倆就再試試,到我們家還能吃虧——”看著蕭何他媽,畢杏波仿佛看到了蕭何那張得意的笑臉。

畢杏波堅定地搖搖頭。

蕭何他媽的臉色也忽地變了,“你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我這當媽的低三下四地求你,你還以為自己是誰?要是不願在這個廠子待,就調走,落筒車間幹夠了可以上粗條車間,我都能成全你……”畢杏波記不清自己是咋離開化驗室的,就連蕭何他媽後來說的話她一句都沒聽清。

畢杏波表麵上好像很沉靜,其實心裏憋屈得直想大哭。一下班,她就跑到楊秀芝家。楊秀芝正在談戀愛,而且愛得死去活來,對畢杏波的痛苦不以為然。“重色輕友,才認識他幾天,就把我這個從小長大的姐妹給忘了。”畢杏波假裝生氣。“哎,別冤枉我,忘是沒忘,就是嘖、嘖,咋說呢……”楊秀芝咂著嘴。“想咋說就咋說。”畢杏波瞪起眼睛。“嗨,跟你直說了吧,這和男的交往不一樣,特別是拉了手之後,你看咱倆也常拉手,可是沒啥滋味兒,這跟男的一拉手吧,全身麻,對,是麻酥酥的像過電……”楊秀芝搖頭晃腦。“不知道害臊,還腆著臉說呢——”畢杏波笑著拍打一下楊秀芝。“看來我找錯人了,本來是想和你說說話,可你幸福得都找不著北了,我走了。”畢杏波站起來。“別、別走!我和你說話。”楊秀芝一把摟住她。

畢杏波把蕭何的事兒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楊秀芝。“我還以為啥大不了的事兒?多好啊,他家條件好,又他一個兒子,我咋碰不到這樣的人,你就是矯情。”楊秀芝的眼睛瞪成銅鈴大。“本來還想在你這兒得到安慰呢,想不到你變得這麽勢利,連好朋友都出賣,替別人說話,是不是隻要是男的,就好啊?”畢杏波紅著臉。“別動不動就生氣,你想想,你家這個條件,你和他好也算攀高枝了,你為啥不幹?就算他和他媽都有優越感,你就讓他有唄,他媽能活幾年?早晚不是你當家作主。”楊秀芝做了一個向下砍的手勢。“你更狠,還想讓人家媽——”楊秀芝沒讓畢杏波把話說完。“瞎扯,我隻是打個比方,你想,有媽多好啊,以後能給你看孩子,還能給你做飯——”楊秀芝說起話來像爆豆。“行了,我頭都大了。”畢杏波去捂楊秀芝的嘴。“不吵了,我是為你好,你再想想,要不,他要是願意要我,我就跟這個黃。”楊秀芝笑嘻嘻地看著她。畢杏波沒和楊秀芝再說下去,她低下頭。“你是不是還惦記著袁濤,才看不上蕭何?”楊秀芝又嘿嘿地笑起來。“哎呀,你可別胡謅八扯,我不說了。”畢杏波推開楊秀芝放在肩膀上的手。“你看你老小性兒,一整就生氣。小臉蠟黃,過幾天你媽回來,非得問你是咋了,我看你到時候咋說?”這回楊秀芝把手搭在畢杏波的頭上。“再想想,興許能行。”楊秀芝不死心地說服畢杏波。“不可能。”畢杏波看著楊秀芝堅決地搖搖頭。

“咋這麽瘦?”剛下車的母親,看到畢杏波果然瞪著眼睛問。

畢杏波心虛地搖搖頭。

“咋的了?”母親警覺起來。

“沒咋,就是有點兒累!”畢杏波神色疲倦。

“哦,我說呢,自己小心點。”母親還是滿腹狐疑地看了一眼女兒。

“你說得可真對,部隊比咱家強多了,你弟還長高了呢!”母親又對畢杏波說。

“我哥沒問我啊?”畢洪江扳著母親的大腿問。

“問了,還給你帶回一頂軍帽呢!”母親把一頂沒有帽徽的軍帽拿出來。

“啊、啊——”畢洪江戴著軍帽在地上跳著腳樂。

畢杏波沒笑,她心裏裝著事兒呢。

畢杏波果然接到通知,讓她到粗條車間報到。畢杏波到落筒車間收拾東西。她抬著頭,目光像一把劍,冷得直冒涼氣。她冰冷不屑的眼神兒把那些驚奇的目光擋了回去,讓他們無所適從。小範沒敢接畢杏波的目光,他裝著安排工作背過身去和別人說話,畢杏波沒和任何人打招呼,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車間。她覺得後背被那些目光灼得生疼。

“這裏是累,灰也大,還危險——那,啥活兒都得有人幹。”畢杏波聽了工段長趙文的話,她抬起頭來看了看。趙文細高挑的個子,臉色紅潤透著健康。看到趙文也在看自己,畢杏波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她低下頭去。不到一個月,畢杏波就適應並掌握了粗條車間裏的工作。自從畢杏波被“發配”到這裏,大家看畢杏波的眼光更加複雜,由原來的不解、瞧不起和不知好歹變成了憐憫和好奇。粗條車間都是男職工,隻有幾個女性,她們還都幹著計量、清掃或者其他比較清閑的工作。由於畢杏波是特殊身份,上麵指明讓她做擋車工,好在她吃慣了苦根本不覺得累。時間一長,同事們都喜歡這個倔強又能幹的女孩。畢杏波的心情也逐漸好了起來,她還常常說一句半句的笑話。照顧女人是男人的天性,工段裏的男職工都搶著幹髒活兒累活兒不說,一到飯時,他們都把自己從家裏帶來的好吃的,跟平時不一樣的飯菜貢獻出來,女孩子們也不客氣。男同事送來的好東西吃,送來的髒工作服也給洗。畢杏波覺著自己能來粗條車間是因禍得福。特別是工段長趙文,他每次和畢杏波說話臉就紅。畢杏波一見到趙文也臉熱心跳的不知道說啥好。

“你家在四道街的北頭住啊?”趙文問畢杏波。

“嗯!”畢杏波答得簡單。

“現在習慣了沒?粗條車間的人都不錯吧?”趙文的臉又紅了。

“都好,我也挺願意在這兒的。以前就是聽人家說粗條是全廠裏最累、最危險的車間,其實要是掌握好了在哪兒都一樣。”畢杏波說出了心裏話。“哈哈——你說話的聲音挺好聽的,別老一肚子心事。”趙文輕鬆地揮了揮手。畢杏波又習慣性蹙起眉頭。“你看。又想事兒了吧,幹嘛老記著過去的事兒?”趙文笑著說。“不、不是,我總覺得你麵熟,好像在哪兒見過。”畢杏波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比你大兩歲不可能是同學,那就奇怪了,莫非咱倆前生見過。”趙文又笑了起來。

“哦,想不到你這麽油嘴滑舌。”畢杏波抿著嘴笑了。

“你倆說啥呢?機器聲這麽大也沒耽誤你倆說話。”一個同事過來找趙文。

“我倆說上輩子的事兒呢。”趙文看了一眼畢杏波走了。

車間的同事都議論說趙文看上畢杏波了。趙文也不回避,“對,我真看上她了誰替我去問問?我自個沒膽量。”“你都承認了還不敢跟她說?”有人捶著趙文的肩膀慫恿他。“我怕把人家嚇著。”趙文低下頭。一個上了年紀的同事去找畢杏波,說明了原委後,他看著畢杏波說:“沒事兒,同意點頭,不同意搖頭!我們不搶婚。”畢杏波靦腆地笑了。

“哎,成就了你的好事,我們該去喝頓酒慶賀慶賀!”同事們跟著起哄說。

“行!”趙文爽快地答應。

“慶賀啥呀,就說你們饞了吧!”畢杏波紅著臉。

回到家,畢杏波吞吞吐吐地把她和趙文的事告訴了母親。

“他屬牛,你屬兔,大兩歲也行,把人領回來我看看。”母親笑嗬嗬地看著女兒。“再過八年我也像我姐那麽大,就能娶媳婦了。”畢洪江掰著手指頭在母親麵前算。“就不知道磕磣,你哥還沒找呢哪輪到你。”母親拍一下畢洪江的腦袋。“我是說八年以後。”畢洪江摟過母親的脖子。

“哎,有沒有麻、麻的感覺?”一聽說畢杏波有了男朋友,楊秀芝涎著臉問。

“去你的吧。”畢杏波瞪了一眼楊秀芝。

“哎,咱們可以訂一個日子出嫁!”楊秀芝笑著問畢杏波。“那不可能,我得過兩年再說,你能等嗎?”畢杏波盯著楊秀芝問。“那、那還真不行,我無所謂,他不能同意。”楊秀芝快言快語。“是你想快點嫁過去吧!”畢杏波揭楊秀芝的老底兒。

趙文一走進畢杏波家就像回到了自個的家,重活兒累活兒搶著幹。母親高興地在廚房裏忙活。畢洪江說:“趙哥,你和我姐結婚就住這兒吧,人多熱鬧!”“隻要你們願意,我還樂不得呢!”趙文刮了一下畢洪江的鼻子說。“你們要是有了孩子得管我叫老姨啊?”“去——”畢杏波推了一把畢杏珍。“姐,你臉紅啥,誰結婚沒孩子?”畢杏豔說完這句話就跑,她怕姐姐打她。已經上軍校的畢洪亮寫了一封信寄給趙文,趙文興奮地靠在棉紗垛上給畢杏波念了好幾遍。

畢杏波第一次見到趙文的母親就有一種特別親切的感覺。趙文的母親也仔細地看著畢杏波。“媽,你就這麽見你未來的兒媳婦?站著說話?”趙文把母親和畢杏波分別按到沙發上。趙文母親站起來為畢杏波倒一杯水。“媽,你說她有沒有意思,見到咱家誰都說以前就認識!”趙文拿起畢杏波的水杯喝一口。“啊、啊這麽燙啊?”趙文大叫著,把一口水噴了出去,在地上直勁甩手,趙文的母親和畢杏波都笑了。趙文的母親看著畢杏波說:“這老話常說,百年修來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能結成夫妻呀,是前世的造化。”畢杏波臉騰地紅了,她看著趙文。趙文家離紡紗廠近,上白班時畢杏波就和趙文一起回家吃飯,半個小時的吃飯時間忙得像逃跑似的,可是倆人願意粘在一起。畢杏波上四點班的時候,趙文也不讓畢杏波從家裏帶飯,他給畢杏波送飯。工段裏的人都說“工段長也來和我們倒班吧?”趙文撓著頭皮笑了。

畢杏波休班的時候趙文上班,倆人碰不到一起,畢杏波可不好意思在自個不上白班的時候到車間裏去,就在晚上趙文下班的時候到他家裏。趙文一下班就騎著自行車風風火火地趕回來。“走,到我那小屋說會兒話。”趙文拉起畢杏波笑嘻嘻地看著家裏人。“要想嫁給我得知道我有啥優點,要不咋能當好老婆。”趙文拍拍畢杏波的臉。“愛說,能吃,這就是你的優點。”畢杏波也拍拍趙文的臉。“誰說我就這兩個優點?我還能幹活,疼人,最大的愛好是看書。對了,從初中就堅持寫日記,本來上班以後都不寫了,自從認識你又揀起來了。”趙文一屁股坐到**。“啥,你還能寫日記?給我看看!”畢杏波也挨著趙文坐下。“我咋就不能寫日記呢,我好歹也是高中畢業。”趙文要摟住畢杏波。“給我看看。”畢杏波推開趙文環過來的胳膊。“行,你要是能找著就給你看。”趙文笑著說。畢杏波掀枕頭又周被子都沒有,她看著抽屜想,趙文總不能把日記本放在抽屜裏鎖著吧?那樣很容易被人發現的。“行了、行了,別費神了,以後連我這個人都是你的,別說幾個破本子!”趙文擁著畢杏波出來吃飯。

趙文的父母很快地提著禮物來到畢杏波家,母親樂嗬嗬地接待了他們,兩家人商量把兒女的婚期定在明年的“十一”。

轉年剛進六月,趙文就開始收拾房子。畢杏波一有時間也往趙文家裏跑,幫著幹點這兒,幹點那兒,給趙文打下手。趙文的母親一離開,趙文就說:“你還嫌不夠累啊,以後這些活我一個人幹就行。”畢杏波用手指點著趙文的腦門示意他小點聲別讓母親聽見,趙文會意地吐了一下舌頭。畢杏波的婚期臨近,畢洪亮來信說,他從軍校畢業回到部隊工作特別忙,“十一”要出差,不能回來參加姐的婚禮,具體去哪兒出差去幹什麽畢洪亮沒說。拿著畢洪亮的信,畢杏波的心裏空落落的。趙文說:“咱們結完婚就去部隊看他!”畢杏波看著趙文由衷地笑了。

一連下了幾天的毛毛細雨,把人心都下得濕漉漉的。終於等到黏黏糊糊的雨停下來,畢杏波騎著自行車去趙文家,她和趙文約好了到百貨商店買窗簾。從家出來有很長一段路坑窪不平,司機都管這段路叫“搓板”路。政府出資澆過瀝青,居民也集資墊過爐灰砟子,可是都無濟於事,大小車輛一過,剛修過的路又麵目全非。畢杏波騎一會兒車就得下來推著走一段路,她手裏拿著一根木棍隨時都得把自行車瓦蓋裏夾的泥摳出來,要不自行車就不走道,走走停停她出了一身汗。以前要是下雨的話,到這段路上趙文就把自行車扛起來,等到柏油路上才騎。趙文告訴畢杏波,下雨不許你騎車子。可不知為啥,畢杏波今天就想早點見到趙文。可能是下雨的緣故,人心發慌。畢杏波為自個找個理由。據小道的消息說,得根鎮要變成縣,新來的縣長要下茬子狠抓市政建設。畢杏波心裏想,這個消息要是準的話,得根鎮幾年就能變個樣兒。那時,自個也有了孩子,自個的生活好壞都可以將就,隻要孩子生活能好一點兒就行!

畢杏波終於把自行車連搬帶挪地弄到大路上,她很快來到趙文家。趙文家住在胡同的盡裏頭,胡同裏的路更是泥濘不堪,畢杏波看了看自行車根本沒法推進去,她就把自行車鎖在胡同外。畢杏波快步地跑到趙文家,可大門卻鎖著。她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趙文的父親大概是上班了,母親可能買菜去了。那,趙文能幹啥去?肯定是被班上那些臭小子叫走了。一大早就叫去了?畢杏波有些懷疑地看看胡同口。畢杏波的心突然悸動兩下,汗忽地一下就出來了。畢杏波用手在胸脯上敲打兩下緩一口氣。趙文不會走遠,他知道今天我來找他。畢杏波安慰自己。不對,肯定是有啥急事兒,要不然趙文不會不等我。畢杏波剛踏實下來的心又怦怦亂跳起來,能有啥急事兒呢?畢杏波在門前來回地踱步。“嗨——”畢杏波無聲地笑了,她在心裏嘲笑自己,和趙文相處快兩年了,咋還這樣?一見不到他心就發慌。畢杏波又拍了兩下胸口自言自語,“等著他——”

前幾天,畢杏波和趙文去登記,剛騎上自行車趙文竟然從車上摔下來,把畢杏波樂得肚子疼。“真有出息,都十幾年的車齡了,還能摔跟頭,哈、哈……”“我被絆了一下,再說我昨天沒睡好覺,頭暈。”趙文也嘻嘻哈哈地為自個辯解。“等房子收拾完了你好好歇歇。”看著臉色有些蒼白的趙文畢杏波一本正經地說。登記回來的路上他們倆推著自行車走,趙文說他有點兒餓了,腿發軟。“你早飯吃那麽多,還餓?”畢杏波瞪大了眼睛問。“我是飯桶你又不是不知道!”趙文伸過手去在畢杏波的臉上拍一下。“你想跟人家嘮嗑,就直說,幹嘛還找借口——”畢杏波嬌羞地看著趙文。“也是,自從收拾房子咱倆都沒好好地說說話,你說說——想沒想我?”趙文兩眼炯炯地看著畢杏波。“不想!”畢杏波騎上車子就跑。“看我咋收拾你!”趙文也騎上自行車追。半天,趙文沒追上來,畢杏波回頭去找,原來趙文跌到排水溝裏了,好在排水溝裏沒有水,趙文咧著嘴拍打著身上的塵土、草屑兒說:“好你個小丫頭,算你狠!”站在溝邊上,畢杏波沒有笑出來。她把趙文拽上來問:“你咋了?”“唉,不就是在小河溝裏翻了一回船嗎,不,是翻了一回車,看你大驚小怪的樣子!”趙文滿不在乎。“真沒事兒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畢杏波不放心地追問。“沒事兒、沒事兒,你看我!”趙文踹了兩腳有點瓢楞的車軲轆。那天,他們推著自行車走回了家。後來,畢杏波問過趙文好幾次,頭還暈嗎?“你把我當成玻璃人啦?你看看,啥事兒沒有!”趙文跳起來給畢杏波看。看著趙文真沒啥事兒,畢杏波才漸漸地把那天的事兒忘了。突然又想到這事兒,畢杏波的心慌起來,他會不會,不會——“呸、呸”畢杏波使勁地吐了兩口。

趙文的妹妹趙傑急匆匆走進胡同口,畢杏波迎了上去。

“姐,你等半天了,我哥怕你等著急,就讓我回來接你!”趙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喘著粗氣說。

“你哥呢?”畢杏波心都快跳出來了。

“他在醫院,這幾天全身沒勁鼻子還老出血。”趙傑馱著畢杏波往醫院趕去。

畢杏波心慌氣短,她預感到什麽,可她從心裏排斥這種預感。

趙文坐在急診室門外的長凳子上,看見畢杏波滿頭大汗的樣子他就笑了,“急啥?”

“醫生咋說?”畢杏波的嘴幹得沒一點唾液。

“我媽去取化驗單了,估計就是上火加上感冒。”趙文輕鬆地回答他。

“感冒,鼻子還能出血?”畢杏波心裏掠過一陣恐慌。

“那咋不能?老娶不到你上火了唄!”趙文笑嘻嘻地說。

趙傑看著哥哥也笑了。

“唉,一會兒拿點兒藥,咱們仨去買窗簾,你幫我們參謀參謀!”趙文看著妹妹說。

“你們倆在這兒等著,我去看看。”畢杏波抬腿就走。

“唉,你回來——”畢杏波沒理趙文,頭也不回地走了。

化驗室門口等著取化驗單的人排成了長隊,畢杏波看見趙文的母親站在隊伍裏,她走了過去。“看你熱的!”畢杏波用手背抹了一把額頭對趙文的母親說:“不熱!”倆人隻是用眼睛對望一下再也沒有說話,焦急地等著醫生叫趙文的名字。“趙文!”畢杏波幾乎是搶過化驗單。倆人看了半天,都搖搖頭。“找大夫吧。”趙文的母親衝著畢杏波點點頭。

“你去把趙文支出去,我去找大夫。”畢杏波不想讓趙文的母親擔心。

“還是我去找大夫。”趙文的母親執拗地看著畢杏波。

趙文的母親終於從大夫的辦公室裏走出來,畢杏波跑過去。“沒啥事兒,就是有點兒貧血。”可畢杏波覺得趙文母親的笑容有點發僵,勉強。畢杏波更加恐慌了。

“我就說沒啥事兒嘛,你們全都大驚小怪。”趙文發自內心地笑出了聲。

“真的嗎?”趙文的母親對畢杏波輕輕地搖搖頭。“你哄他說去省城買東西,醫生告訴我們到省醫院去檢查,再確診一下。”趙文母親的嗓子瞬間就嘶啞了。畢杏波的嗓子像紮了根魚刺,她艱難地咽了幾口唾沫。

“唉!趙文,我不想在咱街裏買東西,咱們到省城去唄!”畢杏波拽著趙文的胳膊說。

“那、那——”趙文吞吞吐吐地看著母親。“行,咱們去省城買,我和你爸也跟你們去逛逛。”趙文感激地看著母親。

經省城醫院確診,趙文患的是白血病。他再也沒從醫院出來——

畢杏波一直陪在醫院裏。趙文的父母和妹妹都來換過她,“你看你,都熬成啥樣了,臉蠟黃。”趙文的母親心疼地說。“是啊,讓我在這替你幾天。”趙傑說。“不用,你在這兒你哥上廁所也不方便,他那人你還不知道。”聽畢杏波這麽說,趙文的家人誰也不說話了。趙文的父母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白了頭,畢杏波看著他們,心裏非常難過。母親和畢杏豔也來了,趙文拉著母親的手說:“我把她坑了,她今後的日子咋過呀?”生病以來,趙文第一次哭。“現在的醫學這麽發達,能治好。”母親把趙文那雙瘦骨嶙峋的手掖回被子裏安慰著他。

誰也沒想到畢洪亮突然來到趙文的病床前。他的到來令沉寂得讓人窒息的病房有了一點兒色彩,也讓畢杏波和趙文的家人高興。看著高大健壯的畢洪亮,畢杏波喜極而泣。自從把畢洪亮送上車,這是姐弟倆第一次見麵。畢洪亮緊緊握住趙文的手,趙文也興奮得眼睛裏閃著亮兒,倆人都感慨在這種場合下見麵。

“趙哥,不,姐夫,你別灰心哪,我給你帶回了偏方,你一定堅持吃,來時我問過讀研究生的龐觀,他的女朋友也在軍醫大學讀研究生,正好是學《血液學》。我這次回來,主要是想把你的病例給她帶一份,看能不能配上血型……”雖然大家都被趙文的病壓得透不過氣,但聽了畢洪亮的話,心裏像開了扇窗戶一樣敞亮。趁別人不注意,畢洪亮把畢杏波叫到病房外,“姐,你得挺住,我和龐觀的女朋友通過信,她說要是初期還有希望,找血型配置雖然非常不容易,但還是可以請她的導師幫忙,現在已經轉成了骨癌,怕是……”畢洪亮沒有說下去。“我知道,我查了醫書,就是初期能配置上,目前這項科學技術在我們國家也……”畢杏波抽泣起來——畢洪亮拍拍姐的肩膀什麽也說不出來。

畢洪亮一直陪在醫院裏,直到還剩下三天假,他和趙文商量,“我回家看看媽。”

“你快回家看看吧,我這幾天感覺挺好,你回家告訴媽不用惦記我——”趙文久久地拉著畢洪亮的手不放。送畢洪亮走到醫院大門口,他不讓姐姐再送了。“姐,你千萬要挺住,你不是為姐夫一個人活著,有媽,還有我們,我們不能分開……”畢洪亮終於哭了。以前,趙文三天輸一回血,自從畢洪亮走後就天天輸血,而且還隔三差五地輸血小板。趙文全身疼得連翻身都不敢,特別是雙腿,他就哀求畢杏波,“別再給我輸血了,省下那錢吧,要不,找一截鐵絲來,把我腿綁上……”趙文的父母躲到走廊裏偷偷地掉眼淚。畢杏波不敢讓趙文看見她哭,就常常跑到衛生間裏暗自流淚。醫生開始給趙文用止疼藥,一般的止疼藥不管用了,開始用杜冷丁時,大夫告訴她們為趙文準備後事。

當趙傑把哥哥準備結婚時穿的衣服拿到病房,畢杏波一轉身跑到醫院後麵的樹林子裏大哭。自從父親死後,畢杏波第一次哭出聲。平時畢杏波總用手敲打胸口說,這裏憋屈得總像有一塊大石頭壓著。趙文說:“在我麵前,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別把自個憋屈壞了。”“有你,我就不哭了!”畢杏波說話的聲音像蚊子。如今,新婚的禮服卻要……畢杏波覺得沒有趙文可能真活不下去了,要是把自個掛在樹上多好,就不用再痛苦了,也看不見趙文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樣子——想到這裏,畢杏波仰起頭看樹,幹枯的樹枝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一對喜鵲窩裏窩外地忙活,畢杏波淚眼蒙矓地看著這一切。趙文沒了,今後可咋辦呢?畢杏波有生以來第一次號啕大哭——趙文的父母終於找到了畢杏波,仨人相擁在一起。

“你們在這是幹啥?樹林裏這麽冷,一會兒我哥看不到你們又該瞎想了。”趙傑也來到樹林裏,淚水滂沱地勸著。

趙文死了,死在畢杏波的懷裏。趙文死時是臘月的二十七,那天,白天是零下三十度,所有到場的人都凍得渾身發抖,隻有畢杏波全身像著了火一樣。此後,畢杏波一遇到事兒,身體就會條件反射地火燒火燎。畢杏波和趙文的家人,拖著沉重的腳步從省城回到得根鎮已是大年初一。

畢杏波直接回到趙文的家裏,她一頭紮進趙文生前住的房間,為趙文整理東西,她把趙文用過的東西細心地歸類,衣服分出了內衣、外衣,冬衣、單衣,床單也被畢杏波疊得方方正正。畢杏波掏出鑰匙要打開寫字台的抽屜,平時,趙文不讓她翻他的抽屜,老是鎖著。好幾次畢杏波去趙文的手裏搶鑰匙,**床下找了好幾回都沒有找到趙文的日記,畢杏波懷疑趙文的日記真鎖在抽屜裏,可趙文總是高高地舉起鑰匙,畢杏波跳著腳也夠不著,她就捂著臉裝哭。

“唉,等結了婚全部交給你保管!”趙文信誓旦旦地說。

“哼,到時候你還不扔掉,交給我一些沒用的東西!”畢杏波佯裝生氣。

“那咋能?這是我的財產,以後還要留給兒子呢!”趙文調皮地看著畢杏波說。

“去你的——”畢杏波去揪趙文的耳朵,趙文蹲在地上求饒……想到這些畢杏波開抽屜的手慢了下來,日記會記些啥?畢杏波咬咬牙終於小心翼翼地打開抽屜,日記本果真在裏麵。

“獻給我的愛人!”扉頁上是趙文的字。

讀著、哭著,哭著、讀著——畢杏波把自己關在趙文的房間裏一天一夜,任憑外麵的人怎麽叫也不開門,特別是讀到紅色的日記本,這是趙文認識畢杏波以後專門寫給她的。從認識畢杏波的第一天起,一直記到趙文住院。讀著每一字句,畢杏波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樣難受,她隻剩下一個軀殼,滿腦子除了趙文啥都沒有。是母親把畢杏波從夢囈的狀態中拉了回來。畢杏波從趙文的房間裏走出來時,人瘦得脫了形。母親哭了,趙文的母親拉著畢杏波的手問:“波兒,你今後還能不能來呀?你會不會把這裏當家呀?”“嗯!”畢杏波重重地點頭。

“新房裏的東西你願意拿啥就拿吧,都是給你準備的——”畢杏波輕輕地搖頭。“我隻要這個——”看到畢杏波捧在懷裏的日記本。趙文的母親在她的身後痛哭失聲。

一回到家裏,畢杏波又把自己鎖在屋裏。捧著趙文的日記看了哭,哭了看。正在談對象的畢杏豔和畢杏珍除了上班哪兒都不敢去。一會兒趴門瞅瞅畢杏波,一會兒叫開門送進一杯水。畢杏波幾乎是不吃不喝,眼睛布滿了血絲。

“姐,你這是幹啥呀,你就他一個親人呐,你死去活來的不管我們咋難受?”畢杏珍哭著說。

“你們誰也別管我,我歇幾天就好了。”畢杏波軟得像一攤泥。

“你難受,你看看媽都啥樣了?有點孝心的人都不能這麽做。”畢杏豔的話像一把刀子戳疼畢杏波。她激靈一下,轉而又趴在桌上,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母親把楊秀芝找來。楊秀芝陪了畢杏波一天。晚上,楊秀芝臨走時對母親說:“嬸兒,你讓她哭幾天吧,過些日子就好了,家裏有孩子,我明個再來!”

“咋辦呢?明天你可來啊,興許你能勸好她。”母親在楊秀芝身後叮囑。母親把鍋裏熱著的飯菜端出來,“波兒,你吃點吧,聽話!媽做啥壞事兒,讓你有這些磨難,媽除了你馮叔那件事兒……可媽不是馬上就改了嘛,再也沒動過那心——” 母親的話像一根針紮在畢杏波的心上,母親三十歲守寡,帶著五個孩子艱難地過日子,畢洪江生下來連父親的麵都沒見著……在畢杏波的印象中,母親很少掉眼淚。這十幾年,畢杏波對母親懷著深深的歉疚,她幾次想對母親解釋當時自己對馮叔的態度是事出有因,可她開不了口。現在再說還有啥用,聽說馮叔結婚了,又搬出了得根鎮。“唉!”畢杏波一拳捶在自己的頭上。看到女兒痛苦的樣子,母親要把飯菜又端回鍋裏熱著,“媽,不用熱,我餓了。”“啊?” 聽到畢杏波的話,母親失手把碗掉在了地上。“媽再給你做。”母親忙不迭地生火做飯。“不用,有啥吃啥。”畢杏波攔住母親。

畢杏波像木頭人似的在家待一年,楊秀芝沒事兒就來家裏陪著她,有時還把兒子也抱來。楊秀芝的兒子剛咿呀學語,他管畢杏波叫畢媽媽。

“啥呀,這麽難聽!”畢杏波不好意思地衝楊秀芝叫嚷。“咋難聽了?你要是嫁了,孩子都——” 楊秀芝發現自己說走了嘴,捅到畢杏波的疼處,急忙閉嘴。

畢杏波苦笑地搖搖頭。

“上班吧,你那麽年輕,老在家待著不傻了嗎?連我這個年過半百的老婆子都不願意在家待,還想往人群裏湊合呢——”母親苦口婆心地勸。“就是,我要是有工作多好!”楊秀芝接過母親的話說。“誰不讓你考了,分大集體你又不去,怨誰?”畢杏波搶白楊秀芝。“這個小尾巴往哪兒放,你給我帶著?”楊秀芝理直氣壯地看著畢杏波。“誰讓你要了?”聽了畢杏波的話,楊秀芝叫過滿地跑的兒子,“來,畢媽媽不要你了,快哄哄她!”小孩就張開兩手讓畢杏波抱。畢杏波心疼地把他抱起來,小孩在她的臉上啄了兩口。

“瞧瞧,哈喇子都淌我臉上了!”畢杏波說。

畢洪亮帶著新婚妻子回到得根鎮那天,母親正病懨懨地躺在炕上。畢杏波要帶母親去醫院打針,“沒事兒,別老一驚一乍的,就是那天在江沿溜達著了風寒,吃點藥就好了。”畢杏波拗不過母親,就去給她煮粥,好讓她喝碗熱粥發發汗。

“我昨晚夢著你弟回來了!”母親喜滋滋地告訴畢杏波。“你那是想的,不是說得這月底才回來嗎,還有一個星期呢。”畢杏波擦著手說。“也是,我是老了,啊——”沒等畢杏波說話,母親眯著眼睛望向窗外。

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塊鉛籠罩著得根鎮,鳥低飛著,連樹梢兒都一動不動,“進了五月就沒一個好天,要是下雨就痛快地下,憋得人心難受!”母親坐在炕上抱怨。

畢杏波正好端著粥進來,聽到母親自言自語就噗嗤一聲笑了,“媽,人都說心靜自然涼,你這是想兒子,再加上退休不上班,心躁。”母親看著女兒也笑了。“快把粥喝了,過幾天你兒子回來,看到你這個樣子,好像我們沒侍候好!”母親端過碗哧溜哧溜地喝起來。看著母親畢杏波想,媽身體一直都挺好,都是因為她嘴壯,父親死後,無論遇到多大的事兒母親都吃飯。她常說,不吃飯能把事兒捱過去,誰都陪著你不吃,啥事兒還不得吃完飯你自己去想辦法。現在想想,母親說的話在理。“好了,出汗了。”母親把碗推給畢杏波說。“那你也得躺一會兒別再閃了汗。”畢杏波端著碗一邊往外屋走一邊說。母親把外套搭在腳上,抱著肩膀剛把腦袋挨在枕頭上就聽見撥拉門閂的聲音。“你弟回來了!”母親驚坐起來。“媽,你是咋了,沒發燒吧?”畢杏波從廚房跑進屋裏摸摸母親的頭,“嗨,你看看——”

果然是畢洪亮,後麵還跟著一位女軍人。畢杏波跑出去,母親著急下地,慌張得穿不上鞋就光著腳跑出去。“媽,你怎麽不穿鞋?”畢洪亮一伸手把母親抱回到炕上。“看見你們,媽樂的!”畢杏波笑著說。

“這是我媽,這是我姐,這是李男,我們‘五一’結的婚!”

“媽,姐,你們好”畢洪亮介紹完,李男爽快地叫了母親和畢杏波。

畢杏波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弟媳婦兒。

“媽,他們呢?”畢洪亮問。

“唉,兩個去婆婆家,你老弟玩得天天不著家,一天到晚盡是你姐陪著我!”母親看了一眼大女兒,馬上改嘴說:“就我倆也消停。”

“我去把他們都找回來。”畢洪亮粗聲大嗓地說。

“才不用呢,吃中午飯都能回來!”畢杏波的語氣歡快,她在心裏囑咐自己,一定要高興,別讓大家難受。

“姐,那咱倆做飯。”李男說。

“你歇著,我先去買菜,一會兒就回來。”畢杏波看著這個樸實的弟媳婦兒。

“還是我跟姐一起去!” 畢洪亮看著李男。

“別介,你在家陪媽說話,我和姐一會兒就回來。”李男半撒嬌半命令。

“報告首長,我陪媽,你陪姐!”畢洪亮給李男敬個禮還對她做個鬼臉兒。

李男的父母也是軍人,李男還有個姐姐叫李弟。李男的父親想要兒子來繼承他的戎馬事業,結果是倆女兒,他不但給女兒們起了男孩子的名字,還像教育男孩子那樣培養她們。“雖然沒兒子,兩個女兒怎麽也頂上一個兒子!”李男的父親說。兩個女兒相繼當兵,李弟開始在野戰部隊當通訊兵,後來考到軍醫學校改學醫,畢業後她強烈要求到艱苦的地方去,李弟被分配到西藏軍區,和龐觀分到同一個醫院。兩年以後倆人結婚,又相繼讀研究生。龐觀把李弟的妹妹李男介紹給畢洪亮,龐觀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李男在軍醫軍校學的是臨床,畢業後就到畢洪亮所在的部隊醫院。聽完李男的介紹,畢杏波在心裏感歎,吃一鍋飯長大的弟弟妹妹的命運竟是這樣不同。想到自己,畢杏波垂下眼簾。“姐,我聽畢洪亮說過你的情況,人生就是這樣別太難為自己,什麽困難咱們都能頂過去。”李男快人快語。聽得畢杏波的鼻子有點兒發酸,她馬上揉揉鼻子振作起來,拉著李男的手融入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哥,你不是說月底才回來嗎,咋提前了?”畢杏豔嘴裏嚼著黃瓜問。“我這不是為趕上媽過生日嗎!”畢洪亮從畢杏豔手裏掰下一截黃瓜。“後天,也就是五月十一,媽過五十四歲生日。”畢杏珍翻著洋黃曆說。母親望著兒女們高興得嘴都合不攏,“我知足,我知足啊!”

“媽,你說啥呢?”畢洪江問。“我高興!”母親揉著眼睛說。“嗨,高興哭啥呀?”畢洪江為母親拿過毛巾。“哥,你說媽過生日在家裏慶賀還是到飯館裏吃飯?”畢洪江征求哥的意見。“聽媽的吧!”畢洪亮望著母親說。“在家,到外麵花那錢幹啥,還吃不好。”母親樂嗬嗬地說。“錢不是問題,隻要您願意在哪兒都行。”畢洪亮說。“媽,到飯館裏過吧,我哥花錢。”畢洪江晃著母親的腿央求。“你哥的錢就不是錢呐?”母親推開畢洪江的手。

“吃飯嘍。”畢洪江還要說啥被畢杏波一喊岔了過去。畢杏豔和畢杏珍的男朋友也幫忙放桌子擺凳子,畢洪江也幫李男往桌上端菜。“媽這幾天感冒,我說打一針吧,咋也不肯。這不,一看見你們就好了。”畢杏波為母親盛上飯說。“媽,你還真得小心,五十多歲了,我給你帶回一些常用藥和預防老年人各種疾病的藥。”李男看著母親親切地說。“還真把我當老人了?我還想幫你們把孩子帶大呢!”母親笑盈盈地看著李男。“對,我們生一個給你送回來一個,到時候可別煩!”畢洪江一仰脖把一杯啤酒喝下去。“媽,我哥結婚了,也該我們結了吧?你們當大的不結婚媽也不讓我們結婚。”畢杏豔發現說錯了話,想收回已經來不及了。“對不起,姐。”畢杏豔一吐舌頭低下頭。“你呀,真不知道害臊。”畢洪亮用筷子敲了一下二妹的腦袋。“這有啥?本來嘛。”畢杏豔也敲了畢洪亮一下。“你哥把嫂子給你們娶回來,你們該嫁就嫁,該娶就娶,別顧忌我——”畢杏波說話的語氣盡量平緩。一時間,全家人都沉默了。“哥,你還記得咱們上學時植樹的那個公園嘛,現在樹都長老高了,一會兒咱們去呀?”畢杏珍打破沉默。“嗨,那些樹有啥看的,我這些年出門是樹,進門還是樹。我生活在長白山,小姐。”畢洪亮說。“哎,奇怪,你出門是樹這正常,山裏嘛,進屋咋還有樹,你們家屋裏栽著樹啊?”畢杏豔一本正經地問。“進屋從窗戶裏看到的也是樹。”畢洪亮把一塊排骨塞到畢杏豔的嘴裏。

“你不願看樹,我還願意看呢。”李男用胳膊拐一下畢洪亮說。“對,忘了你是從大城市來的,我還借一個相機。”畢洪亮會意地看了李男一眼。“對了,媽,咱家院裏那棵長得七扭八歪的樹呢?”畢洪亮瞥了一眼窗外。“問你老弟!”母親一努嘴。“嘿、嘿,被我打死了。”畢洪江說完夾一大口黃瓜絲塞進嘴裏喀哧喀哧地嚼。“怎麽能打死?”畢洪亮和李男都看著畢洪江。“哈——把自己說得像個人似的,還以為自個是武林大俠呢。”畢杏豔說完又笑了起來。“老弟在樹上掛一個沙袋,天天打拳,有一天正打著,那棵小樹哢嚓一下就折了……”聽了姐姐的話,畢洪亮和李男才明白,全家人都笑起來。“我本來想把自個練成像李連傑一樣的武林高手,可這棵破樹不禁打。哎,就算了——”畢洪江擺了一個造型。“我看你能練成‘雞’肉。”畢杏珍站起來盛飯順便敲了畢洪江的腦袋。

“你看這個媳婦兒咋樣?”母親擇著手裏的菠菜問畢杏波。“我看不咋樣。”畢杏波故意沉吟了一會兒才說。“那,那你說,她哪兒不好?”母親驚愕地瞪著大女兒。“哈、哈……”看到母親認真的樣子,畢杏波實在忍不住了大笑起來。“媽,你就是想讓我誇你兒媳婦兒唄,繞彎子幹啥?直說。”被畢杏波揭穿,母親也笑了。“其實,你弟是個有福氣的人。”母親嘖嘖地感歎。“又拐彎了不是,是你有福。”畢杏波抿著嘴看母親。這回母親恬靜地笑了。“你們說什麽呢?這麽熱鬧。”李男從屋裏走出來。“正說你呢,媽覺得自個有福還不好意思說。”畢杏波告訴李男。“媽,你得注意身體,身體好了才有福!”“你就是職業病,看誰都像病人。”畢洪亮從後麵親昵地拍一下李男。李男回頭笑了一下。

“再好,你們也快走了。”母親的聲音哽咽。“媽,你又來了,我都向你保證了,一有假期就回來。再說,交通這麽方便您隨時都能去,等她們都出去了,您就搬過去住。”畢洪亮勸慰母親。畢杏波的眼睛裏掠過一絲無奈,李男拽一下畢洪亮的衣襟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畢洪亮要走的前一天晚上,把畢杏波約到外麵。

“姐,咱們小時候吃了那麽多苦,但誰也沒有你和媽苦,雖然你是姐,可我們對你都像對媽一樣。你不能老封閉自己,人是群體動物,去上班吧!這樣可以多接觸一些人,有合適的人你就處處看——你不能老以趙哥做標準,哪有兩個一樣的人,就是雙胞胎還有差異呢,不信你問李男……”六月的江邊很涼爽,江風把畢杏波的頭發吹了起來,畢洪亮看了一眼姐姐又說:“姐,咱們家人頭發都好,你看你的頭發像枯草,這就說明啊,你的身體大不如從前——”“我也老嘍!”畢杏波看著弟弟。“媽都沒說老你就敢裝老,該打。”畢洪亮揮起拳頭在畢杏波的眼前晃了晃。“姐,說真的,我說的那些話你考慮考慮,你要是穩定了,我們放心媽也安心,你說呢?”畢洪亮看著姐姐。

“行,我考慮。”沉默了許久,畢杏波鄭重地點點頭。畢洪亮笑了,畢杏波看得出來,弟弟是發自內心地笑。“姐,舅舅他們那頭怎麽樣?”畢洪亮不想讓話題太沉重。“你咋想起他們了?”畢杏波好奇地問。“這些年,在部隊我是踏踏實實地幹,每取得一點兒成績,都想起小時候咱們吃的苦。”畢洪亮陷入回憶,他的眼睛看著遠處。“我是為自己爭口氣,也為咱爸媽。那天,我在咱爸的墳上把自個的心裏話都說了……”

一陣風吹過,畢洪亮的臉上留下兩道白色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