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母親哀求的目光,還是畢洪亮的勸慰起了作用,送走了弟弟和弟妹,畢杏波終於回到紡紗廠上班。雖然,畢杏波做了充足的思想準備,但一走進廠大門,畢杏波的腿還是有點發軟,有幾個熟悉的人跟畢杏波打招呼,有的人隻是愣愣地看她。畢杏波低著頭走進車間,她的心狂跳,出了一身虛汗。粗條車間的人大都是過去的同事,新來的幾個也是從本廠別的車間調過來的。看見畢杏波同事們都擁著她問長問短,誰都沒提趙文。畢杏波心裏清楚,他們是怕她難過。這一年,也有不少人到家裏看望畢杏波或者把她約出來,但這麽齊地聚在一起還是第一次。主任把畢杏波叫過去,他過去是副工段長跟趙文非常要好。他問畢杏波,“上長白班吧?”白班人多不願意看見同事們憐憫和好奇的眼神兒,畢杏波沒有說出原由,隻是搖搖頭。“那好,你啥時候願意上白班跟我說一聲就行,我來安排!”主任笑著對她說。畢杏波點點頭就去換工作服了。畢杏波不做擋車工在班上做計量。
上第一個四點班時,蕭何來找畢杏波。
“有事嗎?”畢杏波冷冷地問。蕭何蒼白的臉微微泛紅。“我,我來看看也順便告訴你,這個星期天我結婚!”蕭何支吾了一陣兒把後麵的話說出來。“那好啊,恭喜你。”畢杏波還是不冷不熱的態度。倆人誰也沒有說話,僵持地站著。“還有事嗎?我要幹活了。”畢杏波麵無表情地打破僵局。
“我告訴你,我心裏喜歡的永遠是你……”蕭何一字一頓地說。
“不要老那麽自信,你得問問我的感受。既然要跟人家結婚,就一心一意地過日子,別傷害人——”畢杏波誠懇地對蕭何說。
“不是我傷害她,是她害了我,她能做我家兒媳婦兒是她媽用了手段。”蕭何看著畢杏波憤然地說。
“你娶的是人家女兒,跟她媽有啥關係?”畢杏波討厭蕭何那股狂傲勁兒。
“介紹人把我領到薑敏家,她媽當晚沒讓我走,就把我和她安排住在一起——你說,我能不負責任嗎,我是不負責任的人嗎?交往起來我才知道,她媽對我、對我家早就了解了,她就安的這心。”蕭何一臉無辜。
“你說誰?”畢杏波睜大了眼睛。“我說薑敏她媽。”蕭何愣怔地盯著畢杏波看。
“薑、薑敏。”畢杏波夢囈般咕噥了一句。
“是、是叫薑敏,後來我才聽說,她爸是強奸犯死在監獄了。她媽看我家條件好,想拴住我,就使卑鄙……”畢杏波傻了一般地看著蕭何。
“哎、哎,你咋了?”蕭何的手在畢杏波的眼前亂晃。
“啊,突然有點頭暈。”畢杏波的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
“其實,我可不放心你了……”畢杏波沒有力氣再和蕭何說一句話。這些年,畢杏波拒絕回憶過去,心頭壓的東西也太多,今天又被蕭何攪和起來。
畢杏波從來沒有留意過蕭何,今天聽蕭何說了這番話,她才重新打量起他來,看著他漸漸走遠的背影,畢杏波長出一口氣,命運真是太過分了。
丁力軍一參加工作就分到粗條車間,畢杏波到粗條車間的時候,他們不在一個班,隻有車間開會或者搞個活動時和丁力軍見過。偶爾碰麵,也隻有簡單地打聲招呼或者點點頭。關於丁力軍畢杏波聽說的多。畢杏波一年多沒上班,再上班和丁力軍分到一個班。丁力軍本來也是擋車工,但他整天喝酒清醒的時候不多,車間怕出事兒,就讓他在班上幹一些零碎活。廠子和車間三令五申不許酗酒,但管不住丁力軍。有時他從家裏喝完了來,有時在屁股兜裏掖一瓶酒,一進車間就藏到晴綸條子堆裏。車間對他采取很多措施,開會批評,扣過工資,甚至還要挾過要開除他,這些都無濟於事。他不喝酒時基本不說話,隻要一口酒下去,這口酒就像一把鑰匙,啪嗒地打開他說話的鎖頭,全班的人就遭殃。趕上丁力軍沒喝酒時,車間領導批評他,他就嗤嗤地笑。“不喝了,不喝了。”喝上酒,誰說他,他就能薅著脖領子跟人家理論,誰都怕丁力軍說話,他沒完沒了地講大道理,直到你服氣。“你咋老看我不順眼,你這不是馬列主義尖兒朝外嗎?毛主席教導得好,凡事要多做自我批評……”丁力軍不僅說還把唾沫星子嘣到別人臉上,被他薅著領子的人就用手遮住臉說,“我服了,你喝吧。”
全車間上下都拿丁力軍沒辦法,“他也不惹啥大事兒,讓他喝吧!”從車間領導到班組都達成了沒說出來的共識。
雖然,大家都煩丁力軍,但是,真要是他哪天沒來,整個班上會覺得缺了不少東西,沉悶得令人窒息。特別是上夜班的時候,沒有丁力軍就犯困,哪怕是看丁力軍幾眼,困勁就過去了。為此,丁力軍曾經自豪地說,“每月要給我多發點錢,我讓咱班的產量名列第一,這是我的功勞!”丁力軍說啥,車間領導和工段長都不跟丁力軍計較,一笑就過去了。丁力軍每天總會有一些故事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
去年剛入冬。全廠有一批出口紗的任務,廠子提出了全廠“會戰一百天”的口號。粗條車間的領導很快領會了廠領導的意圖,召開全車間職工大會。“我們粗條車間是全廠龍頭,咋能保質保量地完成任務,還要靠我們全體職工。要想讓領導相信我們,我們不隻要有行動,還要做出書麵保證……”車間領導看上去情緒飽滿,也非常有信心。接下來是職工們表決心。本來是按照白班、四點班、零點班的順序發言,可丁力軍等不及了,他順手從旁邊人的手裏搶過兩張紙,搖頭晃腦地念起來——
車—間—領—導—、同—誌—們—大—家—好—:
丁力軍故意拉長了聲調,一字一頓地念——
我是粗條車間的倒班工人,我堅決響應廠裏提出“會戰一百天”的口號!在這一百天裏,我不喝酒,不遲到,不早退,我還堅決響應廠子提出的苦幹、實幹、加、加“23”幹……全車間的人都愣了,疑惑地看著丁力軍——丁力軍也發現氣氛不對,就抬起頭掃了大家一眼又看看手裏的紙,“是‘23’幹呐?”丁力軍一邊嘟囔一邊對他身邊的人說:“你,也真是地,廠裏讓會戰一百天,你為啥偏要‘23’幹,就不能‘100’幹,還差那幾十幹了……”坐在丁力軍旁邊的人,本來因為丁力軍搶了自己的決心書就很生氣,一聽丁力軍還不知好歹地埋怨,一把搶過決心書說:“啥‘23’幹,那是‘巧幹’,你文盲啊?”全車間的人都哄堂大笑起來,“哈、哈……‘23’幹,你‘23’幹吧……”車間主任把桌子敲得山響,混亂的秩序總算靜了下來。
“喝酒這勁兒像他爹!”車間齊書記咬著牙說。
丁力軍的父親是紡紗廠的老職工,為照顧一些生活困難的家庭,紡紗廠招一批家屬工,丁力軍他媽順理成章地到紡紗廠,分到落筒車間割線頭。丁力軍他爸比劉三他爸還能喝,劉三他爸是借酒消愁,丁力軍他爸就是好這口。看著丁力軍他爸整天喪打幽魂的樣子,他媽也沒心思過日子,她報複的手段就是拚命地找男人。丁力軍他爸身心都被酒泡著,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看丁力軍他媽跟男人們打情罵俏。丁力軍他媽要是有一刻閑了,男人們也耐不住寂寞,就找機會撩扯她。
“哎,這幾天沒人裹你奶啊?”男人們圍著丁力軍他媽問。
“你餓了吧,你要是裹老娘的奶,白送你。”坐在地上割線頭的丁力軍他媽毫不示弱,真從圍裙裏往外掏白花花的奶子。這陣勢隻能嚇跑膽小的男人,膽大的男人把手伸過去。其實,丁力軍他媽不願意讓男人們跑。
“這個‘賣大炕’(指婦女的生活作風不正派)的騷娘們——”家屬工們吐著唾沫罵丁力軍他媽,不解氣,她們就到丁力軍他爸那兒告狀。“你們把自己老爺們看好不就行了。”丁力軍他爸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說。女人們討了個沒趣。“呸,丁王八!”丁力軍他爸也不生氣。女人們吐過罵過之後一想,“丁王八說的話有道理,對,看住。”她們真就寸步不離地看著自家的男人們。“看,能看住算,見著耗子不抓的貓,那不是傻貓病貓呆貓嗎。”幾個在丁力軍他媽那兒占了便宜的男人們湊在一起哈哈大笑。
用電高峰時,得根鎮按街限電。每條街限電的時間不會太長,也就個把小時。紡紗廠倒班的人都願意停一會兒電,能歇一歇不說還能幹點別的事兒。轟鳴的機器一停止轉動,亮如白晝的車間突然漆黑,歡快的口哨聲就響了起來。於是,談戀愛的借這個機會趕緊走到一起分吃點兒好東西,互相看上幾眼親熱一會兒;好朋友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拉過紗包坐在一起扯閑篇兒;調皮的半大小子也往女工的堆兒裏紮,故意講鬼故事,嚇得女孩子們吱哇地亂叫,他們卻哈哈大笑;家屬工湊到一塊說說孩子,講講婆婆;男人們有的跑外麵去過煙癮,有的聚到一起大談女人……丁力軍他爸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他憑著自己對各車間的輕車熟路,手拎著布袋子摸黑往落筒車間走,他不是去找老婆,用丁力軍他媽的話說:“自個丟上三天,老爺們也想不起來找她。”丁力軍他爸是想等一會兒來電,快點把丁力軍他媽和那幫家屬工割下來的紗頭返回粗條車間。他常年喝酒已經扛不動紗包,隻好幹一些零雜活。
落筒車間的紗池子靠著車間的一麵間壁牆,兩頭是用磚和水泥砌的,前麵的牆比較矮,這樣方便割紗工把碎紗倒進去,也方便丁力軍他爸他們再把紗裝回去,重新加工。丁力軍他爸打著酒嗝慢悠悠地往紗池子那兒走,他蹭到紗池子前還自言自語,“快點幹完活,一會兒來電好再喝兩口。”他聽見紗池裏有響動,又傳來啪嘰啪嘰的聲音,像啥東西掉進水裏,丁力軍他爸眯起眼睛想了一會,“又是一對偷腥的貓!”他不屑地咕噥一句。
“老丁,你褲襠裏的東西指定不好使,要不你老婆能跑?”聽到這話,丁力軍他爸一點都不惱,有時還嘿嘿地笑。
丁力軍他爸一參加工作就在紡紗廠倒班,他啥都明白,“年輕嘛,誰不愛吃點野食兒?”他倚著紗池子的牆靠一會兒,堅持不住了就勢出溜下去,他還把手裏的布袋子團巴團巴坐在屁股底下。丁力軍他爸除了喝酒,既不多言也不多語,就是看見誰掖到褲子裏幾個紗穗或者一胱棉條,喝多少酒都不說,哪怕是醉得像一攤爛泥也不會說出一句格外的話。不管誰幹啥都不背著他,有時候人們還求他,“丁師傅,門口檢查,你看咋辦?”丁力軍他爸會意地點點頭,用身子擋住那個人,人家趕緊跑進更衣室,把身上或者飯盒裏的棉紗掏出來,然後大搖大擺走出去。被掩護的人感激丁力軍他爸,找空兒對他說一句:“謝謝!”他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問:“謝我,我咋的了?”說謝謝的人被弄個大紅臉。時間長了,大家都知道丁力軍他爸的秉性,也就順其自然啥也不說了。紡紗廠不僅噪音大還高溫,達不到一定溫度,紗脆沒有韌**斷。一走進車間不管是力工還是擋車工都穿得少,停電以後要是不出車間根本不用換衣服。丁力軍他爸熱,就把工作服的扣子解開用手呼搭著衣襟兒,還是熱,他就拽著紗池子的矮牆站起來想出去走走。嘩地一下,車間裏的日光燈霎時全都亮了。丁力軍他爸被突如其來的亮刺得睜不開眼睛,他趔趄了幾下腳步,“嗨,這麽快就來電了?”他試了幾次才勉強睜開眼睛。他一眼看見紗池子裏躺著兩個人,上半截身用碎紗蓋著隻露出四條腿。“自殺了?”丁力軍他爸跳進紗池子裏用手胡亂地撥拉開碎紗,他老婆瞪著一雙眼睛驚恐地看著他。丁力軍他爸沒有再去扒拉老婆旁邊那個人頭上的棉紗,他一屁股坐到紗池子裏。這一坐下不要緊,他看見一雙穿著黃膠鞋的腳。丁力軍他爸糊塗了,自個穿黃膠鞋了嗎?他把自個陷入紗堆裏的腳抬了抬,是雙黑布鞋,可摟著老婆的那個人分明穿了一雙黃膠鞋。他又抬了抬自己的腳,“那不是我,真不是我!”丁力軍他爸確定了不是自個,就一邁腿出了紗池子。
丁力軍他爸一時轉不過磨兒,他背起了裝滿了棉紗的布袋子就走。看見人他就說:“唉,不是我摟我老婆,是一個穿黃膠鞋的人摟我老婆。不信你看,我穿的是黑布鞋。”他把腳抬起來讓人看。
“丁師傅,你是不又說酒話呢,要是沒喝多就是開國際玩笑。”人們認為丁力軍他爸又喝多了。“真的,我沒騙你,是穿黃膠鞋!”丁力軍他爸瞪著眼珠子跟人強。
全廠都在哄哄這事兒,丁力軍他媽再怎麽臉皮厚也不好意思到廠裏來了。家屬工們高興得直吐唾沫,“呸、呸,這個‘破鞋’可走了,早就應該把她辭回家。”從此後,紡紗廠再也沒人敢穿黃膠鞋。平時穿黃膠鞋的男人們都經過了一番“嚴刑”逼供,所謂的“嚴刑”就是自己的女人不跟他們同床。倒班的時候多,好不容易才熬到白班,再等孩子們睡著,小半夜了。男人們把手剛伸過去就被女人打了出來,“說,是不是你?”女人們大聲小氣地盤問。“不是我,不是——”不管男人們咋央求,女人們繃著的臉就是不開晴!男人們隻好跳下地,咕嘟咕嘟地往肚子裏灌半瓢涼水,才把鼓脹起來的欲火壓下去。第二天一上班,男人們個個黑著眼圈,“哎,咋樣?”得到的回答都是搖頭。於是,男人們從心裏恨丁力軍他媽,“這個婊子養的,再有機會一定整碎她。”男人們得不到發泄,罵起人來狠毒。
丁力軍他爸在一個晴朗的星期天上午,參加同事兒子的婚禮。剛一落座,就有人說:“丁師傅,這是喜酒你敞開喝!”說話的人不怕事兒大,還想聽聽“黃膠鞋”的故事。丁力軍他爸也不聽這個邪,他先是拿起一杯酒仰頭一口喝下去,大家為他鼓掌叫好,他又拿起第二杯,給兒子辦婚事兒的同事過來奪丁力軍他爸手裏的杯子,“這麽喝,哪行?”
“你家沒酒是吧?我自己去買。”丁力軍他爸又強起來。
“有酒,有,你喝吧,沒人管你。”同事勸不住隻好無趣地走了。
不知道喝第幾杯了,丁力軍他爸像一截爛木頭一樣咕咚一下倒了,手裏的玻璃杯子也啪嚓一聲碎了。“黃膠鞋”的故事,隨著丁力軍他爸的死亡,永遠地成了一個謎。
喜新厭舊是人的本性。一些陳年故事隻有那些愛嚼舌根的人才搬出來嚼,每嚼一次都添枝加葉,隻是快樂快樂嘴。丁力軍他爸和他媽的事兒早被人們嚼夠了,是接他爸班的丁力軍讓還在紡紗廠裏工作的一些老人又提起他爸他媽。丁力軍要是老老實實地上班下班,別人也不會太注意,可他偏偏繼承了他爸的遺誌,喝酒,卻剔除了他爸的沉默寡言,繼承了他媽的嘮叨,又把他媽的多情撇得一幹二淨。丁力軍三十二歲了還沒找著對象,他一喝完酒就找人說話,也開玩笑,班上的人都了解,其實他沒啥惡意,隻是說說而已。再說,上夜班又累又困又寂寞難捱,有這麽一個現成的活寶,誰能放過。丁力軍也有不說話的時候,躺到哪個旮旯呼呼大睡,班上的人就到處找他,拽著他的耳朵把他的瞌睡趕跑。
“唉,你從來不穿‘黃膠鞋’啊,唉,你咋不穿呢?那玩意兒結實。”正揉著眼睛的丁力軍破口大罵。問的和聽的都愣住了。本來是想逗個樂子,沒成想把嗑嘮散了。丁力軍不記仇,不搭理他,一會兒就耐不住了。丁力軍跑到機器跟前,“你今天有多少產量了?”說了半天人家不吱聲,他也不生氣,再到另一個人跟前,“今天天挺冷啊?我給你講個笑話,熱乎熱乎!”
“有個農村婦女,挎著一籃子雞蛋趕集,走著走著,覺著後麵有腳步聲,她就回頭瞅,這一瞅不要緊,那個跟著她的男人也停下來,這婦女又加快了腳步,後麵男人也加快了腳步。她一緊張就鑽進了苞米地,那個男人也跑進苞米地一個惡狗撲食把女人壓在下麵。完了事兒後,女人一邊係褲子一邊說,原來是這點兒事兒,我還尋思搶雞蛋呢!”
丁力軍不笑,看著別人笑得直捂著肚子,他轉身就走。丁力軍就不和畢杏波開玩笑,他看她的眼神兒有些異樣。
“姐,我結婚你送啥?”畢杏豔歪著頭問畢杏波。“我給你買台洗衣機!”畢杏波說。“真的?”畢杏豔搖著坐在床邊上畢杏波的肩膀不相信地問。“那還有假。”畢杏波拿掉畢杏豔的手。“那咱倆現在逛商店去!”畢杏豔心急火燎地拽畢杏波。“得了吧,你以為咱這兒有賣的,得求人上省城買。”畢杏波推開畢杏豔的手。“嗯,也是。”畢杏豔垂著頭。“姐,你看能不能再給我買台落地音響,才三百二十九元!”畢杏豔期盼地看著畢杏波。“才三百二十九元,說得那麽輕巧你自己咋不買?”姐姐笑嗬嗬地看著妹妹。“我還有好多東西沒買呢,再說他們家給的錢也不多,你知道我自個沒攢多少錢。”畢杏豔的手始終沒離開畢杏波的大腿。“趕時髦,人家買啥你買啥,盡是些沒用的東西,用錢的時候傻眼了吧!”畢杏波彈了畢杏豔的腦門。“姐,你答應了?”畢杏豔拍了一下手。
楊秀芝眼睛哭得通紅,來找畢杏波。“咋的了,楊大小姐?”畢杏波接過楊秀芝手裏的孩子笑著問。“這日子沒法過了,我非得跟他離婚不可。”說著話楊秀芝又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行了,看你把孩子嚇的,不是愛得死去活來,咋的不麻了?”吧嗒!畢杏波在孩子的臉上使勁地親了一口,孩子眨巴著眼睛看她,剛要咧嘴又用胖乎乎的小手揉臉。“看你多狠,臉都給整紅了,到底不是親媽。”楊秀芝一邊往兒子的臉上吹氣一邊又哄著他說,“乖,你畢媽媽是稀罕你,她是猴稀罕孩子。”說著話,楊秀芝自個噗嗤笑了。“誰是他媽,我要是他媽的話就把他賣倆錢花!”畢杏波對楊秀芝大叫。楊秀芝剛要回敬畢杏波,孩子在畢杏波的懷裏哇一聲哭了。“媽媽,不賣……”畢杏波和楊秀芝都愣了。楊秀芝從畢杏波懷裏接過孩子,孩子趴在楊秀芝的肩膀上抽嗒,“不賣、不賣,就是媽媽要飯吃也把你養大。”孩子又哇一聲哭了,這回楊秀芝也哭了。畢杏波眼圈紅了,她說,“瞅你家那破孩子,那麽個小人兒心事還挺重。”“啥心事重啊,你沒聽說過母子連心?”楊秀芝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她滿臉是淚。“嗯,還連心呢,你都要離婚了,他不是沒爸就是沒媽。”畢杏波故意氣楊秀芝。“狠毒。”楊秀芝扛起孩子去追畢杏波,兒子在楊秀芝的肩頭上咯咯地笑了。“不鬧了,看嚇著孩子!”畢杏波喘著粗氣舉著雙手求饒。“看在我兒子的麵子上,放你一馬!”楊秀芝一屁股坐到**。“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有人疼,還有這麽好的兒子吵兩句嘴就離婚,我媽要是在家又罵你了!”畢杏波勸楊秀芝。“這一天沒有消停時候,他媽他爸這事兒那事兒的不說,不是他姨就是他舅辦壽。你說,過日子哪兒不花錢?我跟孩子省吃儉用,都給他們省了……”楊秀芝噘著嘴跟畢杏波訴苦。“你呀——還沒老呢,就變得婆婆媽媽典型的家庭婦女,俗,惡俗。”畢杏波撇著嘴故意譏諷楊秀芝。“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沒家,要是有家……”看著畢杏波轉身去逗弄在地上玩的孩子,楊秀芝沒再說下去。
“你倆上街唄,我在家看孩子。”畢杏豔過來打圓場。“行,你看孩子我放心!”楊秀芝看著畢杏波說。
畢杏波抿嘴樂了。
“那你們倆得給我看看東西!”畢杏豔趁機討價還價。
“啥東西?”楊秀芝問。
“我姐知道。”畢杏豔一努嘴。
“我不知道。”畢杏波歪著腦袋看妹妹。
“姐,好姐,你知道——”畢杏豔哀求著她。
楊秀芝看慣了她們姐妹的瘋鬧,她也不說話隻是笑。
“哎,你猜前些天我看見誰了?”土路還沒走過去,楊秀芝吊著畢杏波的膀子問。“我咋知道。你拽著我把我當成誰了?”畢杏波推楊秀芝。“你猜猜嘛!”楊秀芝還纏著畢杏波。“不猜,累。”畢杏波搖搖頭。“嗨,跟你在一起真沒意思,像個老太婆似的,一點兒幽默感都沒有。”楊秀芝推了一把畢杏波。“生氣了?都是孩兒他媽了,還矯情。行,我問?”看著站在路邊上的楊秀芝,畢杏波笑著說。“我還不告訴你呢。”楊秀芝站在原地沒有動。“不告訴,我可走了,真走了。”畢杏波試著往前邁幾步。“行了行了,拗不過你。”楊秀芝快跑幾步追上畢杏波。“我看見袁濤了,他還問你呢!”楊秀芝盯著畢杏波的臉。“袁濤?”畢杏波懷疑地看著楊秀芝。“嗯,是袁濤啊,沒錯。”楊秀芝肯定地點點頭,畢杏波的臉微微泛紅。“哈、哈——”楊秀芝哈哈大笑。“你笑啥?”畢杏波指著楊秀芝問。“你臉紅啥?”楊秀芝又指著畢杏波說。倆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都笑出了眼淚。
“哎,袁濤後來上大學還是到體校當教練了?”畢杏波問楊秀芝。“你問誰呀,我還想問你呢?”楊秀芝賣關子。
“我要是知道還問你?你不是啥都知道嗎?”畢杏波一本正經地說。
“行了,看在老同學的麵子還看在你當年告訴我袁濤上體校的份上告訴你吧,袁濤自從咱們學校離開後直接上了省體育學院,後來咋開始做生意我就不知道了。”楊秀芝捶了一下自個的腦袋。
“一晃,都畢業這麽多年,你兒子都那麽大了我們能不老?”畢杏波的眼光虛虛地看著前麵。
“別老愁眉苦臉地,當心長褶子。人家袁濤可沒變,還像小時候一樣白淨也跟你一樣沒結婚。”楊秀芝笑嘻嘻地看著畢杏波。“啥叫跟我一樣啊?沒結婚的人多了。”畢杏波冷著臉說。“瞅你,說撂臉子就像門簾子似的,呱嗒就撂下來。我是說,我給你們撮合撮合,我看你們挺合適的,從小就了解——”楊秀芝滔滔地說。“你咋那麽煩啊?”畢杏波推搡一下楊秀芝。“哦,你同意了,趕明我找袁濤去。”楊秀芝興奮地拉著畢杏波走進了商場。
“成家和不成家的不一樣,有兒子了更不一樣,你看,你選的東西除了兒子他爹就是兒子的,早上還要離婚呢,誰信呢?”畢杏波抹著汗津津的臉說。“唉,這過日子吧,一有了孩子以後就牽腸掛肚,等明兒你結婚——哎呀,咋說,我也——”楊秀芝語無倫次。“說的啥呀?亂七八糟的。”畢杏波瞪了一眼楊秀芝。“哎,你能不能請我下頓館子?我肚子裏沒油水。”楊秀芝懇切地央求畢杏波。“不管你兒子了?”畢杏波拍了一下楊秀芝的腦袋。“放在你們家我最放心了。”楊秀芝得意地晃著腦袋。“哎,說到吃飯,我告訴你一件事,聽說閻小蘭到南邊去了,在那兒做大買賣,說是發了。”楊秀芝用手掐一下畢杏波的胳膊。“啥大買賣?”畢杏波驚奇地問。“就是那種不用本錢,也不用——嗨,咋跟你說,啊,就是皮肉生意。”
“批肉?”看著神秘兮兮的楊秀芝畢杏波問。“真老土,就是用女人的色相勾引男人,說白了,就是賣自個連這個你都不懂,現在南方那邊可時興了——”楊秀芝跺著腳說。“誰說的?”畢杏波還是不相信地問。“不信拉倒,我媽他們院子裏那些人都這麽議論,連閻小蘭他媽的穿戴都是南方貨……”畢杏波想念閻小蘭,而且是那種揪心的想,她一直想找她,想知道她的下落,可沒想到竟然聽到這個結果,她的心忽地沉了下去……
“你,你上街了?”畢杏波被突如其來的說話聲嚇了一跳,是丁力軍。“啊,我,我買點兒東西。”畢杏波揚了揚手。“嗯、嗯,那,我走了——”丁力軍匆忙地從畢杏波和楊秀芝的中間穿過去。“這人誰呀?咋這麽走道?”楊秀芝驚訝地看著丁力軍的背影問。“我們班上的同事,一個大酒鬼。”畢杏波拉了一下楊秀芝。“他沒病吧,臉咋通紅?唉,他不會暗戀你?”楊秀芝看著畢杏波問。
“呸、呸——”楊秀芝急忙吐幾口。
“說啥呢你,就他?就他……”畢杏波抬手照著楊秀芝肩膀就是一巴掌。
“我說也不能,要是嫁他還不如剁巴剁巴喂鴨子,你瞧他瘦得跟柴火棍似的,也叫男人。”楊秀芝絲絲哈哈地揉著肩膀,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畢杏波。
“瞅啥瞅,不吃飯了,跟你上回街,事兒這個多——”畢杏波扭起楊秀芝胳膊就走。
人們似乎沒留意冬天就來了,寒風冷颼颼地刮過來,清雪就貼著地皮跑。畢杏豔和畢杏珍相繼結婚,連畢洪江都把婚事拿到議事日程。
母親高興得眼睛裏閃著亮兒,可她的眼神兒一看見畢杏波就閃爍不定。畢杏波心裏清楚,隻是不好說出來。她極想告訴母親,等畢洪江結了婚你可以放心地到畢洪亮那兒養老去,自個能行,但她知道母親不會答應。小時候,母親無論有個大事小情都要和畢杏波商量,她是母親的主心骨。畢杏波沒想到,現在自己卻成了母親的累贅和包袱。雖然母親唉聲歎氣時都背著畢杏波,半夜的時候,她還是能感覺到。母親一看見過去的同事,開口的第一句話,“幫我們家小波介紹個對象!”為這,畢杏波沒少和母親慪氣。母親流著眼淚說:“我還不是為你,不看到你有個著落我死都閉不上眼睛。”看著母親淚水漣漣的樣子,畢杏波的心也軟了下來。
這晚,畢杏波上零點班。母親為她裝好了飯盒說:“快點走,到宿舍早點睡覺。”
“畢洪江又得小半夜才能回來,我把煤都撮回來了,夠今晚一宿燒的,你把門插好早點兒睡。”畢杏波提著裝飯盒的兜子走出了家門。
“你可加小心哪!”母親追了出來。
“媽,你這是幹啥?挺冷的,我又不是第一次上夜班。”畢杏波笑著把母親推回屋裏。畢杏波的失眠越來越重。上四點班和零點班幾乎不睡覺,偶爾眯了一會兒也會被噩夢嚇醒。母親給她買了好多藥,一把一把的藥片吃下去也不見好。索性,畢杏波啥藥也不吃,就熬著,看你睡不睡。“強脾氣又上來了,不吃藥能好病?非得把自己磕打壞了?明個我給李男寫封信,讓她給你弄點兒好藥。”母親心疼地看著女兒。“還用你寫信?我自個不能寫。”畢杏波笑著說。
上零點班的人都哈欠連天地來到車間,隻有畢杏波的眼睛像兩盞燈泡。畢杏波的工作就是把班上每個人的產量記好,填好報表報到車間,月底按照每個人的產量發工資。上夜班時,畢杏波都拿一本書放到抽屜裏,看書的時候把抽屜拉開,遇著廠裏值班的領導不睡覺搞突擊檢查,她就把抽屜關上,班上的同事都知道畢杏波愛看書,就有意地為她站崗放哨。這晚畢杏波拿一本魯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翻到《狗?貓?鼠》,看了半天竟然沒有讀進去,心裏有一點兒慌亂。畢杏波覺著奇怪,從來沒有過的事兒。她強迫自己看下去,還是心猿意馬,翻了幾頁再回頭去想都不知道是啥內容。畢杏波索性把抽屜關上,她看了一眼轟轟作響的機器,紗條不會很快出來,她想到外麵走走。
剛走到門口,迎麵和丁力軍撞個滿懷。“沒、沒撞壞你吧?”丁力軍抬起手要拽畢杏波。“沒、沒有。”畢杏波擺著手往後退了好幾步。丁力軍把抬起的手放下站了一會兒又驚慌失措地走了。“這人真怪,酒有啥好喝的。”畢杏波咚咚亂跳的心平靜下來,她看著門外滿天的繁星,心情頓時清涼起來,她真想到外麵走走,可她沒有勇氣置身到冬天的黑夜裏,她朝車間裏望望,大家都在忙碌。畢杏波抱著膀在門口站著,思緒又亂了起來,真像母親說的那樣,人到了一定年齡,就該過正常日子,要不,這人就變得各色。那麽,啥是正常日子呢,隻有婚姻嗎?她把臉貼到門玻璃上,冰涼的玻璃令她全身舒服地打了個冷戰。她想再貼一下,一想到把臉弄得通紅,像哭了似的不好看就把臉挪開往車間裏走去。畢杏波沒有回到座位上,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像小山一樣的晴綸棉堆那兒,看著像雪一樣的晴綸棉,畢杏波真想躺在上麵。這些晴綸棉經過粗條、細紗、落筒再到準備車間,經過並股、整經等工序織出好看的布。這些布上的南經北緯交織著擋車工人的酸甜苦辣,可是擺到櫃台上的布,人們隻看到了它的漂亮,從來沒有想過紡紗、織布工人的辛苦,畢杏波為自己抱屈起來。轉一圈,後麵還有一垛出口的棉紗整整齊齊地垛著,一想到她們紡的線還出口到國外……畢杏波又為自個的工作自豪起來,“人呐,真說不清楚,一會兒這麽對,一會那樣錯。”畢杏波長出一口氣,準備回去繼續看書。
“你困了吧,躺一會兒?”畢杏波被丁力軍嚇出了一身白毛汗。剛才還在到處轉悠的丁力軍什麽時候又躺在晴綸堆裏喝酒,畢杏波沒說話轉身要走。丁力軍卻忽地站起來,一把拽住畢杏波,她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壞了。“你拽我幹啥?”畢杏波狂叫著試圖掙開丁力軍的手,可他像雞爪子似的雙手死死地箍著畢杏波,她奮力地和丁力軍撕扯起來——在車間裏大家都穿一樣的工作服,又都是用棉紗編成女人辮子似的繩做腰帶,丁力軍把畢杏波按倒在晴綸棉堆裏,他輕車熟路地就解開了畢杏波工作服的衣服扣子、腰帶……畢杏波快要窒息,丁力軍手腳並用地忙活,還張著滿是酒氣和煙味的嘴在畢杏波的臉上和身上胡亂地親起來,確切地說是咬。畢杏波左右搖晃著腦袋,她雙手胡亂地抓撓,腳也用力地踢來踢去,她眼睛裏都噴出火來了,但她顧了上頭顧不了下頭……屈辱和疼痛終於使畢杏波嗥叫了起來,機器的轟鳴聲無情地吞噬了她的哀叫——
起初,畢杏波還有意識,她用盡力氣把身上軟得像一攤死豬肉的丁力軍推下去。畢杏波希望地能裂個縫兒讓自個鑽進去,她希望廠房倒塌把自己壓死,她希望著火把自己燒死……她發瘋一般地抓著自己的頭發……
畢杏波的眼前一片黑暗……
母親一夜沒睡,一大早,她就叫睡得正香的畢洪江。“媽,這麽早你叫我幹啥?讓我再睡一會兒。”畢洪江把腦袋往被窩裏縮。“你醒醒,跟媽說說話。這一宿,我心慌得老像有啥事兒似的,你姐昨晚兒上夜班——”母親擔憂地看著夜色。“媽你這不是多餘嗎,我姐又不是第一次上夜班,再說了,我姐幹的是計量的活兒也沒啥危險,你瞎操心嘛?”畢洪江強睜惺忪的睡眼說完這些話又掉過頭去睡了。“也是啊,她都那麽大了還有啥惦記的,是瞎操心。”母親嘀咕著穿上了衣服。母親下地把壓著濕煤的爐子捅著,一股青煙倒回來,她嗆得咳嗽起來。沒一會兒,爐子裏躥出了暗紅的火苗,屋子裏漸漸熱起來。畢洪江伸胳膊撂腿地睡著,母親看著畢洪江的睡相就說:“天天在外麵瘋,回來那麽晚還能不困?哎,還是年輕啊,等歲數大了病就找上了。你說,你姐咋還沒回來呢?”畢洪江沒搭言,母親長歎一聲又接著說:“唉——小雞燉土豆幹兒,這土豆幹兒和肉燉就是肉味和雞燉就是雞味,你姐最愛吃了。”
“媽,你這是幹啥呀?”畢洪江終於在母親的嘮叨聲中醒了。“嘿,你醒了,跟媽說說話。”母親樂了。
畢杏豔帶著一身寒氣推門進屋,“媽,你做的啥啊這麽香?”“我還以為是你姐呢!就你‘毛衫兒’(出生嬰兒穿的第一件衣服)長,跟腳不說,好吃的都落不下你!”畢杏豔嘿嘿地笑。
“媽,那咱們先吃吧!”母親瞪了一眼畢洪江說:“等你姐回來才能吃!”畢洪江衝著畢杏豔吐了一下舌頭。
“你姐咋還沒回來?”母親問畢杏豔。
“興許下班和誰逛街去了或者班上有事兒唄,你著啥急呀?”畢杏豔一邊給自己倒水一邊說。
“不是我著急,她一般都是回家吃完飯才去逛街!”母親執拗地看著二女兒。
畢杏豔抬頭看一眼牆上的掛鍾說:“等會兒,再不回來我去看看。”
“媽今天不知道咋地了,人家還沒醒就開始磨嘰了——”畢洪江看著母親對二姐說。“你說誰磨嘰?我還能動彈你就嫌我老了。”母親抓起炕上的笤帚,畢洪江趕緊雙手護住頭求饒,“媽,我說錯了,下次不敢了……”
“這是咋了?在外麵就能聽見屋裏嘻嘻哈哈的。”畢杏珍回來了。“今兒這是咋了?又不是星期禮拜的,要說回來都回來,要是沒人一整天就我自個!”母親興奮地看著兒女們。“我姐咋還沒回來?”畢杏珍問。“是啊,我這不正跟你二姐和你老弟磨嘰呢。”母親看著畢杏珍,想從她眼裏找出答案。“媽,不說磨嘰行不行?我錯了。”畢洪江笑嘻嘻地說。“哦,媽,我昨晚兒做個夢,夢見有一頭大黑豬咬我姐,心裏可憋屈了就跑回來看看你倆。”畢杏珍看著母親說。“可別迷信了,姐和媽好著呢,我一不在家娘倆就做好吃的!”母親沒理會畢洪江的玩笑,她滿腹心事地看看畢杏豔又瞅瞅畢杏珍,“你姐不能有啥事吧?”
“哎呀,你們一個個咋都這樣兒,能有啥事兒?有事兒廠子還不……不,沒準我姐偷著處對象了!”畢洪江伸著懶腰說。“唉,要是真有對象還好了。”母親歎口氣。
等到中午,畢杏波還沒回來,母親坐不住了。“我去紡紗廠看看。”
“媽,你先別著急,上廠子沒用,現在是上白班的人,人家不和我姐是一個班咋會知道?再說,也不用你去呀,我倆去。”畢杏豔把母親按到炕上說。
“還是我去吧。”畢洪江要穿大衣。
“我和你老姐倆去,你在家陪媽,不會有啥事兒。”畢杏豔和畢杏珍推門走了。
“你說可咋整?都說媽惦記姐,能不惦記嗎?眼看老弟都要結婚了,可姐連個譜都沒有。”畢杏豔往上抻著圍巾說。
“二姐你說話不那麽尖酸不行啊?你說姐能願意自個現在這個樣子嗎?其實她心裏比誰都明白就是不說罷了。姐原來的性格不是這樣,有啥都說出來,可現在她把所有的事兒都壓在心裏。”畢杏珍盯著二姐說。
“也是,姐現在是變了不少,就是心疼咱們的那股勁沒變。”畢杏豔幫著畢杏珍把棉襖的帽子戴上。“明個我去給你買個墨鏡,瞅你眼淚淌的,興許戴個鏡子能好點兒。”畢杏豔心疼地看著妹妹。倆人坐著三輪車來到紡紗廠的門前,“你在這等著,我進去問問。”畢杏珍小跑著進了車間的大門。看到畢杏珍從車間裏走出來,畢杏豔急忙迎上去問,“咋回事兒?”“白班接班的人都沒看見姐,接姐班的計量員說是班長替姐交的班,人家也不知道咋回事兒,我也不好深問。”畢杏珍焦急地說。
“咱倆去他們班長家問問。”畢杏珍都快掉眼淚了。
“也隻好這樣了。”畢杏豔拉起畢杏珍就走。她倆推開班長家的院門,班長推著自行車正要出門。
“哎,你們來了,我正要去你們家呢,看你姐咋的了?”
“我姐不是上班了嗎?”畢杏豔和畢杏珍異口同聲地說。
“是上班了,我還看見她了,後來我困得實在不行,找地兒眯了一會兒,人家有人要交產量找你姐沒找到把我給叫起來了。我問過,有人看見你姐往大門口走了,再就沒注意。我想,她穿著工作服,不會走遠。可能太累了,在哪兒睡著了,我就替她把活幹了,可交班時也沒看見她,從來沒有過呀——這不,我就要去你們家看看……”班長也被畢杏豔和畢杏珍的情緒感染了,說得上氣不接下氣。
畢杏豔和畢杏珍的眼睛都瞪圓了,她們撒腿就跑,班長推著自行車也跟在她們後麵跑。跑了一段路,畢杏豔和畢杏珍忽地站住了,“我們這是往哪兒跑,回家讓媽著急呀?”
“那咋辦?”畢杏珍瞪著眼睛問畢杏豔。
“別慌,先別慌,我們倆分頭行動,你在街上溜,我去她同學或者同事家。”畢杏豔抓著小妹的手說。
班長也氣喘籲籲跑了上來。“商量了咋辦?你倆再跑啊。”三個人呼呼地喘著氣。
“對了,你去班上的同事家,有了結果到我們家告訴一聲,我媽在家等著呢。”畢杏豔都快哭了。
“行,你倆別著急,注意點兒安全,估計不會有啥事兒!”班長看著他倆。
冬日的陽光從玻璃窗反射到屋裏的炕上,母親的臉更加蒼白,原來灰白的頭發這下全白了,眼睛紅腫,滿嘴是血泡,有的泡破了結成紅黃的血痂。看到母親憔悴的樣子,畢杏波欲哭無淚。把畢杏波從長途客運站邊上的小旅館裏找到已經是三天以後。畢杏豔、畢杏珍和畢洪江三人把畢杏波緊緊圍住,生怕畢杏波再從眼皮底下丟了,畢杏豔和畢杏珍拽著畢杏波的手大哭。“哭啥呀,我這不是挺好的。”畢杏波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
“快回家吧,媽這些天水米沒進。”畢杏珍流著眼淚看著姐姐。
“媽,我讓你操心了。”走進家門畢杏波對母親說。
“操啥心,隻要你回來媽就好了。”母親滿臉是淚。
三天來隻喝點水的畢杏波全身輕飄得像一團棉花,本來她還想支撐一下,在家人麵前證明她真的沒什麽,隻是心情不好才躲起來。可她實在撐不下住了就虛弱地靠在牆上,直喘粗氣。“快上炕躺一會兒,看你都瘦成啥樣了?”母親一把扶住畢杏波。“姐,你吃點飯吧。”畢杏豔眼淚汪汪地說。“我去給姐煮麵,媽也吃點!”畢杏豔的丈夫轉身去了廚房。畢杏波吃了小半碗麵,還吃了一個蛋清。“累好幾天了,你們都回家吧,我睡一覺就沒事兒了,晚上我給媽做、做飯。”畢杏波說著話就睡了過去。
母親把畢杏波從煩亂、焦慮的夢中叫醒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啥時候了?”畢杏波沙啞著嗓子問。“你都睡一天一宿了,起來喝點綠豆粥。”母親憐惜地看著畢杏波。“睡這麽長時間咋不叫我?”畢杏波咧開嘴角勉強地笑了一下,幹裂的嘴唇滲出了血絲。“你連喊帶叫地撲騰,哪兒是睡覺好像打架——”母親的語氣裏充滿了懷疑。畢杏波強支撐著坐起來,下身疼得她出一身冷汗,她剛要咧嘴怕母親看見就倒吸一口氣。等畢杏波洗漱完了母親把她叫到跟前問:
“現在家裏就咱倆人,你告訴我,到底出了啥事兒?我是你媽,別看我往六十歲奔了,我能給你做主,弟弟妹妹也不會看著你。”
“真沒事兒。”畢杏波裝作很無辜的樣子。
“指定有事兒,你告訴我!”母親近乎哀求。
“媽,我實話說吧,我原來總認為自個是老大,沒爸,就應該把家裏的事兒多擔點,沒想到弟弟妹妹都結婚了,你看我都三十歲了,倒讓你為我操心,我心裏煩……”看母親半信半疑的樣子,畢杏波在心裏說,媽,你別怪我不跟你說實話。
“這孩子呀不管多大,有媽就有家,不管我有多老,我永遠都是你媽!有啥事兒也別憋著,沒有過不去的河……”母親的眼睛裏透著堅毅。
“我知道了媽,咱倆吃飯吧。”畢杏波不能讓母親再說下去了,她最後防線快要崩潰了。
剛要端起飯碗吃飯,畢杏波的視線裏有一個黑影閃進來,她以為是自個的眼睛花了,定睛一看,是丁力軍。畢杏波一下子又掉進了一種無可名狀的深淵裏。她想喊,想把手裏的碗砸到丁力軍的臉上——畢杏波把雙手攥成了拳頭,她聽見自個的骨頭都在響,她想撲上去把麵前這張醜惡的臉撕爛、嚼碎,可她沒動,她像木偶一樣一動沒動——她知道母親這幾天為找她在鬼門關那兒轉了一圈,她連說話的聲音都很虛弱。如果因為她母親有個好歹,畢杏波沒法和弟弟妹妹交代,也對不起死去的父親——畢杏波的心狂跳起來,好像一張嘴心就能蹦到地上,她的臉痛苦地**著。
母親也愣愣地看著女兒。
“你是誰呀?”母親的聲音明顯地比平時高了一倍。
“我,我,我和她是同、我們在一起上班,是、是來看、看看她。”丁力軍指了一下畢杏波結巴著說。
“哦,那你快坐吧!”母親放鬆了警惕。
“不用坐,有啥事兒你站著說吧。”畢杏波嘴唇哆嗦著。
“我、其實、我,就是——”丁力軍一句囫圇話都沒說出來。母親看著丁力軍問女兒,“他真是你同事,我咋沒見過?”畢杏波對母親點點頭。
“嬸兒,我跟她是一個班的,真是一個班。”丁力軍好不容易說一句完整話。
母親把碗筷子收拾下去,問丁力軍,“你吃飯了,要沒吃就在這吃點兒?”丁力軍站在當地搖搖頭,不知道是說沒吃呢還是不在這吃。
“要不,你們先說會話,我去買包煙。”母親走到門口又不放心地回頭對畢杏波說,“好好說話,有啥都能說開,我不走遠。”母親前腳剛邁出門檻,丁力軍就咕咚地跪到地上,“我對不起你,我不是人,我不知道你還是,以為你早就和趙文……我確實稀罕你——”
丁力軍從懷裏掏出一團被血染紅的晴綸棉,畢杏波看到那團浸著自己鮮血和屈辱的晴綸棉,她又再次嗥叫起來,“滾,滾出去……”
但畢杏波發出的聲音卻是微弱的,丁力軍不但沒滾還跪著蹭到畢杏波跟前,“你打我罵我都行,隻要你能好過些。”畢杏波全身顫抖,她真想把丁力軍一刀砍死,但她一點力氣沒有。母親從外麵回來,丁力軍慌忙地站起來,他望著母親,又懦弱地看著畢杏波,畢杏波把頭扭向窗外。不知啥時候外麵竟飄起了清雪,天空像一張失眠又受了驚嚇的女人的臉,看到丁力軍的身影像幽靈似的溜進院子,畢杏波才把臉轉過來。母親正盯著她看,“跟媽說說,到底是咋回事兒?”母親盯著女兒問。“沒咋,咱倆還沒吃飯,再端回來吃點兒。”畢杏波沒有勇氣看母親的眼神兒。
“唉——”畢杏波被母親這聲長歎攪得差點掉下淚來。
丁力軍第二天又來了。這回他啥也不說,進屋就開始幹活,把土鍋爐裏的水燒得咕嘟咕嘟地直開鍋,不得不往裏加涼水。到點就做飯,母親幹啥他都不讓,弄得母親好像是外來的客,搓著手不知道幹啥。丁力軍本人的變化最大,把戧毛戧刺的腦袋理成了平頭,這樣看上去比平時幹淨利落了不少,最大的變化是終日不離手的酒瓶子不見了。他趁母親不注意時對畢杏波說,“我絕對不喝酒了,要是再喝酒就這麽大個!”丁力軍賭咒發誓地對畢杏波比畫。畢杏波剛想發作看到母親看她就轉過身去。丁力軍把自己當成這個家的一員了,該吃飯時就吃飯,把全家所有的活都包下了,畢杏豔和畢杏珍回來,丁力軍出門接送不說,還忙前忙後地為她們盛飯端菜,弄得畢杏豔不知道所以然,她就看姐姐。畢杏波像紙人一樣冷峻地坐在那看到丁力軍猥瑣得像個奴才似的低頭哈腰,畢杏豔幾次想把他轟出去,可她還是忍住了。全家人誰都不說話等著畢杏波表態。畢杏波不好當著兩個妹夫的麵撕破臉,她趁人不注意攆丁力軍,但他嗤嗤地笑著說:“你先別忙著讓我走,保證過個一年半載你就能稀罕我。”丁力軍一副無賴的嘴臉。看著全家人都在看她,畢杏波憤怒到了頂點——她不管不顧地高喊:“畢洪江把他攆出去,揍他。”終於聽到姐姐發話,畢洪江和兩個姐夫忽地躥上來,“老、老、老弟先別讓打、打我——”丁力軍一把抱住畢洪江並連拖帶拽地把他按到炕沿上坐下。畢杏波咬著牙照著丁力軍的臉就是一拳,丁力軍不躲不閃,鼻血滴到衣服上也濺到畢杏波的手背上,他拽過自己衣裳的前襟兒給畢杏波擦手上的血,啪啪,畢杏波氣急敗壞地打丁力軍兩個大嘴巴。
畢杏波的一舉一動都沒逃過母親的眼睛,她終於說話了,母親示意兒子和兩個女婿都坐下。
“小丁啊,我這兩天沒好意思說啥,人多我咋地也得給你留點麵子,你站在那兒也一人來高。你別白費心思了,我女兒歲數大了是不假,可咋也輪不到你頭上,你別再來了。”
丁力軍被母親嚴厲的態度震懾住了,他緩了半天神兒噗通一聲地跪到地上,“媽,我是混蛋,我對不起你們,你別急著趕我走,我就是不能娶小波還能給你當個幹兒子,我以前是有毛病,可自從看到弟弟妹妹,我一定學他們,我長這麽大第一次覺得家這麽好……”丁力軍聳了兩下肩膀,哭了。
“我有兩兒子,還有兩個女婿,幹嘛要一個幹兒子?”母親氣憤地說。
兩個女婿一齊把跪在地上的丁力軍拽起來,扔到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