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立秋了,可太陽仍像個無賴似的往人們的身上撒著灼熱的光線,那一縷縷光線像一根根鋼針,紮在人頭皮上生疼。畢杏波腳下生風地瞪著自行車。來到廠子,令她沒想到的是,車間裏冷冷清清,機器隻開了一半,而廠辦公樓的走廊裏卻人頭攢動,像浮在水盆裏的泥鰍一樣格格怏怏。原來為把廠裏積壓的紗錠賣出去,廠領導要求全廠職工各顯神通,不管是工人還是幹部,隻要能把積壓的紗賣出去,就按利潤提成。畢杏波還聽說,如果積壓紗錠賣不出去的話,就得有一部分人下崗。廠辦公室走廊的小黑板上清楚地寫著,某月某日開優化組合會議,有一部分人已經先被優化回家了,但小黑板的字仍像一隻隻蒼蠅似的在人的眼前飛。本來,畢杏波想上班能開基本工資就行,夠毛毛和母親吃飯的了。可一上班看到這情景,她心裏像壓一塊大石頭。一下班,她沒精打采地回了家。毛毛一大上午沒看見媽媽,一聽見院門響,就從姥姥的懷裏往出掙,“這孩子耳朵才尖呢,離老遠就聽見你的聲了。”母親把毛毛抱出來說。
“哭沒哭?”畢杏波滿臉是汗。
“沒大聲哭,有點唧唧,我喂了一個雞蛋黃兒好了!”母親把毛巾遞給畢杏波。毛毛張著手讓媽媽抱,“等一會兒,媽媽喝口水再抱你!”畢杏波把母親晾的涼開水一飲而盡,她抹了抹嘴衝著女兒拍手說:“來吧,媽媽抱抱!”
“先別給她吃奶,你風風火火地回來歇會兒再吃,要不,孩子該上火了,告訴你多少回了也沒個記性。”母親埋怨女兒。
“媽,丁力軍幾點走的?”畢杏波若有所思地問母親。
“你剛走他就走了,有啥事兒啊?”母親急切地問。
“沒事兒,我在單位沒看著他,就問問。”母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聲。
“單位要減人增效,你咋不告訴我?”傍晚丁力軍一進門畢杏波就問他。“我說不讓你上班,讓你在家帶孩子,你偏要上嘛?”丁力軍嘟囔著說。“不上班,靠你養我們呢?掙那倆錢還不夠你自個喝酒呢。”畢杏波瞪著丁力軍說。“那就上,你準是第一個被減下去,不信你看著。”丁力軍為自己倒一杯水。畢杏波剛要發作,母親抱著毛毛進屋,她咽了口唾沫。
第二天,畢杏波剛把車子鎖到車棚裏,就看見廠門口圍著很多人。她急急忙忙地走了過去,貼在紅磚牆的大白紙上寫著第一批下崗人員名單,畢杏波從頭看到了尾,沒找到自己的名字,卻看到了丁力軍三個字。雖然,畢杏波有思想準備,但是看到丁力軍的名字她還是倒吸一口冷氣。她快步地走進了車間,沒找著丁力軍,問了好幾個人都說沒看見。畢杏波想到廠區裏找他,剛要出車間迎麵碰上已經當上車間主任的劉三,“你都知道了吧?”畢杏波點點頭。
“這人太不爭氣,才好幾天呢,又開始遊手好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上班,喝點酒就雲山霧罩得不服天朝管,太不像話。”劉三氣憤地說。
畢杏波平靜地看著劉三上下翻動的嘴唇想,得跟丁力軍談談。
畢杏波找到丁力軍已經是三天以後。“知道你下崗了嗎?”畢杏波問。
“嘁,算啥呀,我隻不過是先走了一步。”丁力軍不屑地看了一眼畢杏波。畢杏波壓住火氣說:“你得有點責任感,你現在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都往四十奔的人了——”丁力軍看著畢杏波半天才說,“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們娘倆餓著的。”畢杏波沉吟了一下,“但願你能說話算數,隻要你像個樣,有啥困難我都能和你一起克服。”聽了畢杏波的話,丁力軍眼睛裏有亮晶晶的東西一閃而過,他趕緊站了起來走出去。看著他的背影,畢杏波心裏一陣發酸,其實丁力軍人心眼不壞,或許自己對他態度好點,別老不冷不熱的,他能改好。再說,不管丁力軍啥樣,他永遠都是毛毛的爸爸——畢杏波輕輕地歎口氣。
“哎,力軍,你去買點菜,把杏豔、杏珍她們叫過來吃飯,你順路再把老弟也喊過來,他收拾房子累得夠戧不說,媽不在家他盡糊弄飯。”畢杏波第一次這麽稱呼丁力軍
“嗯、嗯那!”丁力軍慌忙地站起來。結婚以來,畢杏波從來沒有這麽和風細雨地和他講話。他慌張地看著她,丁力軍使勁地晃著腦袋又眨眼睛,他手足無措,他的眼神兒像孩子受了委屈,見到大人要傾訴一樣,也像一個離家很久的孩子,終於見到媽媽,興奮得要哭出來——
一冬天,丁力軍啥也沒幹,他那些大計劃小安排都沒有實施,有的是他自己沒幹成,有的則是畢杏波不讓他幹,他大多時候待在家裏幫母親帶毛毛,把屋子燒得暖乎乎的,畢杏波一進門,丁力軍就把飯菜擺在桌上。“我得幹點啥,老這麽待著沒意思,再說毛毛一天比一天好帶了,媽一個人就行。”丁力軍對剛進門的畢杏波說。“你別老是想投資,別說咱家沒有錢,那幾千塊錢也不當啥事兒,就是有錢咱也得看準了。能不能找個臨時工先幹幹?”畢杏波誠懇地對丁力軍說。“問題是我不會幹啥,出力人家不用我。”丁力軍心虛地看著畢杏波。“那倒也是,蓋房子你不會,車鉗鉚電焊你也沒學過,這些年你就會……”看到丁力軍手足無措的樣子,畢杏波把要說的話咽回去。“也行,明天我出去轉轉,看看有沒有哪個飯店用廚師啥的,我不能當大廚先幫幫忙學點東西,不要工錢唄!”畢杏波沉吟了一下說:“你這個主意不錯,可以找楊秀芝幫幫忙。”“她能幫?她都煩死我了。”丁力軍剛剛興奮的眼神暗淡下去。“你要是不喝酒,她咋不幫你?”畢杏波的聲音提高了。毛毛被他們的說話聲驚醒了,畢杏波趕緊俯下身子哄她繼續睡覺。
“她不能睡了,聽見你的聲音還能睡得著。”丁力軍對著毛毛笑。毛毛咧開小嘴叫:“媽、媽——”看著毛毛絨呼呼的臉蛋,畢杏波使勁地親了一口。
“毛毛說話要早!”丁力軍幸福地看著女兒。
“你咋知道,你又沒帶過孩子?”畢杏波反問丁力軍。
“那,媽說得還有錯?”丁力軍說完這話就去為毛毛衝橘子汁水去了。
丁力軍並沒有去找楊秀芝而是騎著自行車在鬧市區裏穿行,看見掛著幌子的門臉他就進去問:“用幫忙的嗎?”
店主上下打量著丁力軍半天才問:“你會幹啥?”
“擇菜洗菜切墩啥的我都能幹。”丁力軍說。
“就你——”店主不相信地看著丁力軍。
“真的,不信你試試!”丁力軍想搖兩下胳膊,但一想到自己的胳膊瘦得像雞腿似的就放下了。
“不用,怕把你累著。”店主用不容商量的口氣說。
“那我不要錢還不行嗎?”丁力軍硬著頭皮說。
“走吧、走吧,到別人家看看,別影響我做生意。”一連幾天下來,丁力軍都遭到這樣或那樣理由的閉門羹。
到處碰壁,丁力軍又開始喝起酒來。
“好事多磨,上火也沒用,再說,喝酒算啥能耐?”母親軟語勸丁力軍。“媽,我心裏憋屈,憋屈得很,很憋屈,一喝酒就好,酒是糧食精啊,頂餓。”丁力軍的眼睛裏充滿血絲。“你就去找找楊秀芝,她現在也不來家裏了,要不我跟她說,好歹她在飯店幹的時間長,有些門路。”“她咋不來了呢?”母親本來是和丁力軍說話,又轉向畢杏波。“忙吧,飯店不像別的地方。”畢杏波一邊喂著毛毛雞蛋糕一邊說。“要不你去和楊秀芝說說?”母親看著女兒。畢杏波轉過身去專心地喂毛毛,丁力軍一仰脖喝了半杯酒。
“唉——”母親長歎一聲走了出去。
丁力軍不停地喝,嘴裏嘖嘖地弄出響聲。畢杏波回頭看了他一眼。
“瞅啥瞅?我就有喝酒的能耐,咋的?跟你睡覺都別扭,連吭嘰聲都沒有,知道你還活著,不知道以為我整個死人。”丁力軍瞪著兔子一樣的眼睛把唾沫星子迸出去。畢杏波呆呆地看著丁力軍,她啥都不想說,累得要虛脫了似的。丁力軍不敢和畢杏波的目光對視,他心虛地晃了幾下腦袋,又順勢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酒。
“嗨,香,酒是糧食精啊,一頓不喝……”丁力軍唱了起來。“你小點聲別嚇著孩子。”畢杏波冷冷地說。“嚇著,嚇著——”丁力軍從凳子上站起來,他那樣子像是要找啥東西,踅摸了一會,他看看手裏的酒瓶子,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終於下決心把手裏的酒瓶子摔出去。酒瓶子啪嚓地碎了——立刻,酒的香氣像女鬼的魂兒一樣在屋子裏繚繞起來,毛毛哇地一聲哭了。
楊秀芝徹底地住進小酒館。丈夫來接過她幾次,有一次還把兒子帶來了,求她回家。楊秀芝流著眼淚從兒子的頭上撫摸到腳下,又把頭埋在兒子的懷裏,鼻涕眼淚都蹭到兒子的身上。丈夫看到楊秀芝的樣兒以為她動心了,可哭過蹭過的楊秀芝**著肩膀說:“你好好帶孩子吧,等我有個安定的住處就把兒子接過來!”丈夫不死心,他說:“有啥了不起的,這點兒事你就鬧騰得沒完沒了,我又不是要娶她,隻是和她玩玩,你還真往心裏去?”丈夫的嘴臉令楊秀芝惡心,“你可真不是人,夠不要臉的,還玩玩?都玩到炕上了,還腆著臉說。”“我幹啥不要臉了?我沒挑你就不差啥了,你說你是在這兒當服務員,誰知道你幹啥勾當。”丈夫說話惡毒。“你、你滾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看到楊秀芝冷冷的眼神兒,丈夫知道完了,他的婚姻像江水一樣嘩嘩地向下遊瀉了下去。
開始楊秀芝非常思念兒子,雖然在小酒館裏當服務員快一年了,把兒子留給他爸自己已經習慣了,但自從看到丈夫和那個女人在**的事兒,楊秀芝除了惡心還強烈地思念兒子,常常在睡夢中喊著兒子的名字一身大汗地醒過來。那一時刻,楊秀芝恨不能立即回到家,把兒子抱在懷裏,可她起床在地上轉了兩圈,看著漆黑的夜色,隻是到廁所撒了泡尿,躺在**睡不著。想著兒子那麽小就不在媽媽的身邊,冷不冷?餓不餓?楊秀芝控製不住地流下眼淚,心口窩那兒像戳了把刀子般的難受。
楊秀芝夜裏這樣一折騰,白天就沒精打采。開始,老板一看到楊秀芝搬到酒館裏來住,還滿心歡喜。心想,這下可好了,她可以全心全意地為自己幹活了。可是看到楊秀芝喪打悠魂的樣子,對顧客也不像以前那麽熱情,對那些常來的酒客愛搭不理的,他心裏多少有些不高興,但又不好表現出來。一年下來,小酒館裏已經有了固定的吃客,就是說,這些人都是衝楊秀芝來的,他得罪不起她。老板隻好婉轉地問:“最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臉色不太好,要不,休息幾天?”楊秀芝馬上明白老板的意思。就問,“咋的,嫌我老了還是嫌我吃閑飯?”“哪裏的話,我這是關心你,從我開店那天你就來了,咱們在一起幹這麽長時間,表麵看我是老板,你是服務員,可實際上,我啥事兒不聽你的,這酒館有你一半呀!”老板討好地涎著臉。“真有我一半?要是那樣的話,我就舍出命來幹,我現在就是缺錢。”楊秀芝盯著老板的小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老板的臉騰地就紅了。“我、我是說,我是想勸你,為那樣的男人傷心犯不著!別把自個的身子骨弄垮了,你說呢?”老板看著楊秀芝說。“他媽的,老奸巨滑。”楊秀芝心裏罵著嘴上卻說:“你真是關心我,還是為你的生意?”“我真是關心你!不信?你問問我頭上的燈?”老板指著天棚頂上垂掉下來粘滿蒼蠅屍體的燈泡起誓。楊秀芝一撇嘴笑了。“你說的就是假話我也不在乎,我倒有一件真事兒想說,今天我打算請假,喝一頓,不過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就在你一半我一半的這個小酒館裏喝,也就是說,我今天不是服務員,是你這裏的顧客!熱情招待我哦,要不,我掀桌子。”
楊秀芝是看到丁力軍進門才說這番話的,她說完哈哈大笑。
“那行,咱們館子裏的招牌菜你盡管點,算成本價!”老板心裏像貓抓地一樣疼。老板不明白,進門的這個瘦男人咋讓楊秀芝這麽興奮?老板像一瓶酸黃瓜罐頭,一擰開蓋,酸味就咕嘟咕嘟地冒了出來。
丁力軍像賊一樣溜進楊秀芝當服務員的這家酒館,他做好讓楊秀芝連數落帶罵的準備。沒想到楊秀芝不但沒說啥,還熱情地張羅酒菜,要陪他喝酒。丁力軍一時蒙了,他想,是不是自個整錯了,還在做夢呢?他使勁地晃了幾下腦袋,又用手拍了拍。“坐下啊,老撓扯你那豬頭幹啥,咋的,讓門框擠了?”楊秀芝瞪一眼丁力軍。
“嘁——不是,我想是不是走錯了?”丁力軍緊張地在凳子上搭了個邊。
“你坐好嘍,別一會兒再仰過去,摔出腦震**,我可負不起責任!”丁力軍看了楊秀芝一眼,在凳子上蹭了兩下屁股。
“今天咋喝?”楊秀芝看著丁力軍那張像核桃皮似的瘦臉問。“你說咋喝就咋喝唄,我聽你的。”丁力軍不敢正視楊秀芝的目光低下頭說。“那好,我們喝銀泉,一人先一瓶!”楊秀芝招呼老板。老板趕緊拿過兩瓶銀泉酒,他把酒放到桌上看了楊秀芝一眼。
“咋的,怕我不給錢呐?你不會從工資裏扣。”老板急忙賠著笑臉說:“這咋還沒喝呢就說酒話了?”楊秀芝和丁力軍沒用酒杯都對著瓶子喝,手裏的銀泉酒一會兒就見了底,丁力軍瞪著血紅的眼睛盯著酒瓶子看了老半天說,“酒、酒、酒要、要沒了,再來一瓶?”“哎、哎、哎就哎,我、我怕你啊?”楊秀芝舌頭不聽使喚。老板看到他們喝到這個樣子就跑過來說,“今天就別喝了,留點量明天再喝!”“誰、誰,說誰喝多了?”丁力軍趔趄著站起來拽住老板的衣裳領子,老板用一隻手就把丁力軍推坐在凳子上說:“你放手。”“我不、不、不放咋的?”丁力軍站起來還要試圖去拽老板,老板拍了一下丁力軍的肩膀,丁力軍就勢坐下了。楊秀芝哈哈大笑,笑得咳嗽起來,她趴在桌上,老板趕緊跑過去為她捶後背。“喝太多了不是,別喝了。”“你、你、你家沒有酒啊,我、我給錢!”丁力軍把手裏的空酒瓶子扔了出去。咳嗽得滿臉通紅的楊秀芝指著碎了的酒瓶子又哈哈大笑起來,“你——你——你家真沒酒,我——我——我還真不給你錢,有我一半的酒館還不夠一瓶酒錢?”楊秀芝一拳砸在老板的肩膀上,老板咧了一下嘴。“嘖、嘖,行,你喝吧。”老板把一瓶銀泉酒咣當一聲蹾到丁力軍麵前,“給你。”丁力軍泛著紅血絲的眼睛和老板對視著,最後是丁力軍先低下頭。“來,喝、喝,對瓶吹,你一口我一口。”丁力軍把酒瓶子遞給楊秀芝。“行——行,誰說,不、不喝,誰這麽大個!”楊秀芝把拇指和食指揻成圈對丁力軍比畫。“對——對,誰要是不、不、不喝,就這麽大個。”丁力軍也學楊秀芝的樣子比畫一下。“唉,唉,你最近咋老沒到我家裏去?”丁力軍把臉貼在桌上,嘴角壓出了口水。“我,我咋沒去啊?你說我咋沒去?我他媽的活得憋屈,我、我、我不願意見江中、江中、江東的人!”楊秀芝舌頭大得咬不準字音,她也像丁力軍一樣把半張臉貼在桌上。
“憋屈、憋——你還、你還、還憋屈,我他媽的娶了一個、娶一個半死不活、不活的老婆,娶老婆可——”丁力軍剛抬起來的腦袋又咣當一聲磕在桌上……沒聽見楊秀芝說話,丁力軍伸過胳膊去扒拉她,“咋、咋不、咋不說話?”楊秀芝雙手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咋,還,咋還——哭了呢?”丁力軍一拳頭砸在桌上,桌子上的杯盤碗筷像是受到驚嚇一樣嘩啦啦跳起來……
為參加畢洪江的婚禮,畢洪亮扛著大包小包回到了家。
“哥——”畢洪江高興地叫。
畢洪亮屋裏屋外地看了一遍連聲說,“不錯,真不錯,再把媳婦兒接到家就萬事大吉了,還缺什麽東西?”“就缺你和嫂子了,你要是沒有任務能早點回來,婚事早就辦了,你都耽誤我生兒子了。”畢洪江看著哥哥笑嘻嘻地說。“我先去把媽和姐接回來!”畢洪江說著話一蹁腿就上了自行車。一聽說畢洪亮回來了,母親手足無措地對畢杏波說:“快點,快,我和你老弟先走,你把毛毛的東西收拾一下啊,快點!”母親不停地囑咐。母親走出了門口又踅回身說:“杏波,不行,把你老弟的東西接過來,咱倆一起走,讓他去接你妹妹她們去!”“哎呀——媽,別催了,我知道。”畢杏波讓母親催得手忙腳亂,拿起毛毛的衣服放下,又抓起桌上毛毛喝水的奶瓶子。
黃昏的餘輝還沒有落盡,畢杏豔、畢杏珍夫婦都趕回了家。畢洪亮抱著毛毛左啃右咬,毛毛一會兒咧嘴要哭一會兒又咯咯地笑。
“這要是李男看著毛毛,還不得把她領部隊去!”畢洪亮把外甥女高高地舉過頭頂。
“那麽稀罕毛毛,自個不會生一個?”畢杏豔咂著嘴看著畢洪亮。
“就是,都三十歲的人,該要孩子了。你們倆也是別光說你哥,趁我身板還利落幫你們一把!”母親接過畢杏豔的話茬說。
“你們說話老掛扯我幹啥?他們都生了,我才要!”畢杏珍噘著嘴說。
“媽,您知道李男為什麽沒回來?”畢洪亮把毛毛重新抱在懷裏問母親。
“為啥,不會是生病了?”母親瞪大了眼睛。
“嗨,您想哪兒去了,您不是一直想抱孫子嗎,李男有了!”畢洪亮看著母親。
“真的?”母親驚呼起來。
“那還有假,要不她還能不回來,她呀,野著呢,就願回咱家!”畢洪亮笑嗬嗬地看著母親。“可下有了,你們啊,趁我活著把孩子都給我生出來,讓我看到你們的孩子都長啥樣,明個我去見你們爸爸時,好對他有個交待——”母親撩起衣襟兒抹眼睛。“媽,您應該高興才對,怎麽還哭了?”畢洪亮拿過毛巾為母親擦臉。
畢洪亮回家的第三天,丁力軍回來了。一見到丁力軍,畢洪亮的心咯噔一下,是疼。“齷齪。”不知為什麽,畢洪亮想起這兩個字。他蹙了一下眉頭,盡管是很輕微的動作,還是沒有逃過畢杏波的眼睛。見過世麵的畢洪亮馬上調整了狀態伸出手來,“哎,姐夫,我還準備一會兒去看你。我回來那晚老弟去找你,說你上江邊買新鮮魚了,沒找著,你看我們今天才見麵!”丁力軍被畢洪亮魁梧的身材和魄人的氣勢嚇住了,雖然畢洪亮隻穿著便裝,但是他身上有一種英氣,這種氣勢他似乎在啥地兒見過。丁力軍一下子呆了,在啥地兒見過?其實,畢杏波眼睛裏就有這種東西,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正在喂毛毛香蕉的畢杏波。丁力軍撓腦袋,大概覺著一隻手撓不過癮,另外一隻手又要上去抓撓,撓了一會兒,他可能也覺察到這樣不好,兩隻手就舉在半空中,那樣子像投降。畢洪江撲哧笑了,“你那是幹啥呢?”聽了畢洪江的話,丁力軍嚇得激靈一下,他才把雙手放下來搓著,眼睛卻盯著畢洪亮伸出的手嘿嘿地笑。
“你手掏廁所了,不敢伸是不?”畢杏豔不屑地瞪了一眼丁力軍。被畢杏豔搶白一頓,丁力軍像是才從夢中醒過來一樣和畢洪亮握握手。
“你吃錯藥了,整天暈乎乎的?”畢杏豔狠狠地瞪丁力軍。
“你不是在學廚師,今晚你做飯,我們先檢驗一下你學得咋樣兒?”畢杏珍放下手裏正在刮著鱗的魚,慢騰騰地甩著手上的水。
“行,行——”丁力軍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用手擦著滿腦門子的汗。
“你們倆就能欺負人,我和姐夫一起做,你們女的都放假!”畢洪亮看一眼姐姐說。
“哥,還用你動手,我們給姐夫打下手。”不等畢杏波說話,兩個妹夫搶先忙活起來!
從做飯到吃飯,丁力軍都一言不發,隻是不斷地擦汗。“姐夫,你熱了,先喝一杯涼啤酒?”畢洪亮為丁力軍倒一杯啤酒。啤酒沫子溢出杯外,丁力軍伸長了舌頭舔了一圈杯子,大家都看他,他又用手在杯子口上抹抹。看到畢杏豔要發作,畢洪亮急忙說,“我不怎麽喝酒,也不會倒酒,你看,我也舔舔——”說完,畢洪亮也裝模作樣地用舌頭舔了一下杯子口。那晚,丁力軍沒怎麽喝,可畢洪亮卻喝多了,畢洪江把哥哥扶到裏屋躺下。畢杏波給畢洪亮送水,畢洪亮接過水杯,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姐姐拍拍弟弟的肩膀搖搖頭。
母親讓丁力軍住在家裏別回小飯館,晚上也好商量一下畢洪江的婚事,可丁力軍說啥也不肯,他說飯館還有事兒堅持要回去。兩個妹夫也留丁力軍說,“等一會讓大哥醒醒酒,咱們玩撲克好好贏你和大哥。”丁力軍嘴裏說要走眼睛卻看畢杏波,畢洪江用手指捅了一下姐姐輕聲說,“姐,你快說話。”畢杏波抬頭看看丁力軍說:“你就留下跟大夥一起熱鬧熱鬧!”
“嗯!那我上趟廁所。”夜風一吹,丁力軍站在廁所裏流下兩行眼淚。
畢洪亮有二十天的假期,畢洪江結婚的酒席剛擺完,母親就催畢洪亮回去。
“媽,您怎麽老趕我走啊?”畢洪亮笑嗬嗬地問。“那還不明白,媽是惦記他孫子!”畢杏珍搶著說話。“把李男自個扔在家裏我不放心,要不是毛毛沒人帶,我——”母親看了畢杏波一眼不說話了。畢洪亮也要說啥,他看見姐姐低頭就過去把外甥女抱過來說:“明年毛毛跟姥姥一起去舅舅家,長大了在舅舅家上學,不回來了行嗎?”畢洪亮把毛毛舉過頭頂,眼睛看著姐姐。“那咋行?你知道帶一個孩子多累,再說,我憑啥給你和李男添麻煩。”畢杏波笑著看畢洪亮。“姐,到我那兒送托兒所,本來現在的孩子就是獨生子,再不過集體生活,對孩子的成長有弊端!”畢洪亮看著姐姐說。
“真要是把毛毛送走,別說她媽想就是我們也受不了。”畢杏珍從哥哥的懷裏抱過毛毛。“叫小姨!”“小——姨——”毛毛奶聲奶氣,畢杏珍在毛毛的臉上使勁地親。
“放到你那兒我當然放心,可是……”畢杏波說不下去了。
“姐,你和我姐夫要是舍不得的話,我不能強行帶她走,但要從毛毛將來的發展考慮,還是在我那兒比較好,你倆商量,我隻是提個建議!”畢洪亮看著姐姐和丁力軍耐心地說。丁力軍靠在自行車上頭也不抬,使勁地摳著車把上的膠皮粒。
“這孩子交給她舅舅、舅媽管,比在你們跟前強。你們呐,非得把她寵壞不可!”母親讚成大兒子。
“那是,誰不想讓毛毛有出息,再說毛毛也招人稀罕,胖嘟嘟的像咱們家人,哪像——”畢杏豔使勁地剜一眼丁力軍。
“一會兒帶毛毛去照幾張相,給她舅媽帶回去!”畢洪亮急忙打斷二妹的話。“那你和姐去。”畢杏豔一吐舌頭說。“我才不去,我在家做飯。”畢杏波躲避畢洪亮,她知道畢洪亮想跟她單獨在一起說說丁力軍。說啥,說自己和丁力軍結婚純屬被他欺負了,畢洪亮要是知道實情都得有殺他的心。多少苦水自己都咽了,何況現在還有毛毛。一想到女兒,畢杏波有點欣慰。“你們去吧,我在家做飯,隻要你們想吃啥,我保證滿足。”看到姐姐愉快的樣子,畢洪亮輕輕地歎口氣。
由於棉紗大量積壓紡紗廠停產,工人們全部放假。畢杏波走出廠大門到車棚推自行車時,心裏油然生出了悲涼之感,十八歲參加工作就在紡紗廠,不僅熟悉廠子的一草一木,人生最好的時光是在這裏度過的,庫裏積壓的那些紗錠,有多少是自己的汗水,她親眼目睹廠子由輝煌走向衰敗,紡紗廠也見證了她的人生——畢杏波的淚水潸然而下,她趕緊推著自行車往出走,她不想把自己陷入到一個不能自拔的狀態。放假就意味著連百分六十的工資都拿不到,畢杏波還要為生活奔波。丁力軍完全投入到學廚師的熱情裏了,還是畢洪亮走時,回過一次家,他吃住在小飯館裏。畢杏波沒有埋怨丁力軍,隻要他能學點謀生的本領,將來毛毛的生活也有保障。自從有了女兒,畢杏波還是時不時地牽掛丁力軍。一騎上自行車,畢杏波臉上的淚水轉瞬間被秋風吹幹了。街上,燒落葉的煙火嗆得畢杏波咳嗽起來
晚上,丁力軍突然一身酒氣地回來了。畢杏波正在給毛毛洗澡,看見丁力軍進門,畢杏波對女兒說:“你看,爸爸回來了!”毛毛看著丁力軍樂了。
“爸、爸——”毛毛張開兩隻小手。
“來,爸爸抱抱!”丁力軍伸出手去。
“不行,她剛洗完澡。”畢杏波為毛毛披上毛巾被。毛毛眼睛嘰裏咕嚕地亂轉,眼光始終沒離開丁力軍。
“看看,你老也不回家,她都想你了!”畢杏波看著丁力軍。
“爸爸不是忙嗎,等爸爸把手藝學成了開一個大飯店,給毛毛掙錢!”丁力軍低頭來親毛毛。
“這股酒味,你這是才喝完?”丁力軍坐到椅子上,右手托著腮不回答畢杏波的問話。“你牙疼?”畢杏波看著丁力軍又問。
“不、不疼!”丁力軍把手放到腿上。
“我今天想上去找你了,毛毛有點咳嗽,媽一個人喂藥我不放心——”畢杏波為女兒輕輕地拍著後背。
“找我,你有事啊?”丁力軍不等畢杏波說完就急赤白臉地問。
畢杏波疑惑地看了一眼丁力軍,“也沒啥事兒,就是好久也沒看見楊秀芝了,順便看看她。”
“哦——”丁力軍長出一口氣。
“我放假了,啥時候上班沒說,估計這次是要長期放下去。”畢杏波看著他。
“哦——”丁力軍又哦了一聲。畢杏波看丁力軍心不在焉的樣子就問:“你咋這麽晚才回來,有啥事啊?”
“嗯、有、有事兒,其實也、也沒啥事兒。”畢杏波背過身去,哄毛毛進被窩,她不願看丁力軍肉筋筋的樣子。屋裏多個人,毛毛說啥也不睡覺。深秋的夜風像巫婆嘴裏的咒語一縷一縷地從窗子的縫隙處飄進來,畢杏波覺得清爽可她怕毛毛凍著,就把女兒的衣服穿上。毛毛的嘴裏一直“爸、爸……”地叫著。看到毛毛穿好了衣服,丁力軍過去把她抱在懷裏,畢杏波看到毛毛和丁力軍的親熱勁,她心裏熱乎乎的,她為毛毛洗著換下來的衣服,她覺著丁力軍怪怪的。毛毛用手揪著丁力軍的鼻子,又把小手指塞到他的嘴裏,丁力軍輕輕地咬了一下她的手指再啊一聲,毛毛咯咯地笑,她笑得直咳嗽。
“哎呦,毛毛咳咳了——”丁力軍一邊說一邊為女兒捶後背。
毛毛終於玩累了,畢杏波把她按到被窩裏,毛毛還惦記著丁力軍,畢杏波就用身子擋住她的視線。好不容易把她哄睡,畢杏波脫了衣服也要躺下。
“你先別睡,我說點事兒。”畢杏波看著丁力軍。
“我現在學得差不多了,我想,我想把家裏的錢拿著,開一家小飯館。”畢杏波沒想到丁力軍是回來拿錢的,她低下頭想了一會兒又抬起頭看看他,“咱家就那三千元錢,要是幹一個小點的飯館也行。你這樣,選好了地點我去看看,咱倆幹,不用顧別人,反正我這放假跟下崗沒啥兩樣!”
“不用你,我和——我自個幹,你在家帶孩子!”丁力軍緊張得聲音都提高了。
“你一個人咋幹?有媽帶孩子。”畢杏波起身倚在床頭上。
“你就別管我咋幹了,把錢給我就行!”丁力軍又蠻橫起來。
“錢給你也行,我得看看,咱家就那三千元過河錢,要是賠進去了,以後咋辦?”畢杏波的聲音也提高了。
“那你管不著,錢也有我一份!”畢杏波不想和丁力軍吵架,怕驚醒母親和女兒,就和衣躺下了。
“你到底給不給?”丁力軍站在地上壓著嗓子喊。
畢杏波的心髒像一匹受驚的馬,她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一張嘴心就跳出來。丁力軍看畢杏波不動彈,他薅著畢杏波的頭發把她從**拽起來。畢杏波憤怒了,她不知道丁力軍為啥火氣這麽大?她用盡全身力氣想推開丁力軍,可丁力軍拽住她的頭發不放,畢杏波用腳踢丁力軍,丁力軍兩條腿換著躲畢杏波,手說啥也不鬆開。畢杏波索性一言不發,任憑丁力軍拽著頭發。“到底給不給?”丁力軍咆哮起來,他抬手給畢杏波一個大嘴巴——毛毛哇地一聲哭了,母親光著腳跑過來。
“咋回事兒,這是咋了?”母親把丁力軍推坐到椅子上。
畢杏波的鼻血一滴一滴地流了出來,沒一會兒內衣的前襟被血洇了,可她的眼睛像著了火,她不哭、不罵、不喊、不叫,死死地盯著丁力軍。
“你幹嗎回來就打人?要是該教育也輪不到你。”母親一邊哭罵著一邊推搡丁力軍。丁力軍用胳膊一扒拉,差點把母親推倒。畢杏波站起來走到丁力軍跟前,“你要是再敢碰我媽一下,我跟你拚命!”
“媽。你抱毛毛進裏屋。”畢杏波把毛毛塞進母親的懷裏。“你也跟我去,別搭理他,他瘋了。”母親不放心地拉著女兒的手。
畢杏波後來怎麽想,丁力軍都是有意識有預謀地回來跟她找茬。
換了好幾種治咳嗽的藥,可毛毛就是不好。晚上,畢杏波給毛毛洗澡,她想洗完澡再用酒給毛毛搓搓,聽人說,用酒搓前胸後背敗火。母親正在擦地,“再要不好明個就去打針。”毛毛一聽說要打針就衝著姥姥哇地一聲哭起來,“聽話,不給毛毛打針,給姥姥打針!”母親心疼地哄外孫女。
“都呼哧得這樣了,還是去打針吧。”母親停下手裏的活看著畢杏波。
“媽,非得用打針嗎?”畢杏波把毛毛用一床棉被包上抱在懷裏,她憂心忡忡地問母親。
“這都咳嗽十多天了,再不打針別轉成肺炎。”母親堅定地說。
“媽,你看呐,毛毛死了——”畢杏波聲音都變了。
“燒抽了,快給我拿一根針來。”母親把拖布扔在地上奔過來抱過毛毛,毛毛嘴裏吐著白沫,眼睛向上翻……畢杏波站在地上哇哇大哭。
“快給我拿根針來,再倒點酒精,點著火——”畢杏波根本沒聽到母親的話還是哇哇地大哭。“你哭啥?”母親一聲大喝,才讓她停止了哭,她按照母親的吩咐把東西拿來。母親用在酒精上消過毒的針紮毛毛的人中,毛毛一點反應都沒有,母親又紮毛毛的十指,毛毛還是沒有醒。母親用袖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看了看畢杏波,“還有最後一個地方,如果再醒不過來——”母親沒有說完,就掀開被子,毛毛的小腳丫露了出來,母親長吸一口氣,在毛毛的腳心處一針紮下去,毛毛的腳**一下,母親又紮另外一隻腳心,毛毛好像是剛睡醒一樣,睜開眼睛看看又閉上了。
“毛毛,你看看媽媽,毛毛你說話,要不,你唱歌——”畢杏波晃動著毛毛的肩膀。
“……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毛毛果真唱了起來。
母親和畢杏波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咱們現在就去醫院。”母親說。
“不用吧?明早去,今晚再看看。”畢杏波商量的口吻看著母親。
“為啥?再抽咋辦?”母親不解地看著女兒。
“沒事兒,我看著她。”這回,畢杏波的口氣堅決。
看到女兒這麽堅持,母親擔心地又摸摸外孫女的頭。“媽,把藥頂上,明早咱們就去醫院。”畢杏波看到母親擔憂的眼神兒安慰她說。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母親催畢杏波快點走。“等八點再走。”畢杏波推脫著。“你這孩子就是強,醫院啥時候都有大夫,昨晚不去,今早還非得等到八點再走?”“不是、不——”畢杏波忸怩地轉過身去。“不是啥呀,那就快走吧,我都穿好衣服了。”畢杏波看一眼母親,母親果然把大衣都穿上了。畢杏波拉開衣櫃門,翻開抽屜,“媽。丁力軍回來過?”畢杏波臉色緊張地翻著抽屜。“嗯呐,回來過。”母親想了一下點點頭。“咋了?”看見畢杏波著急的樣子,母親也焦急地看著她。“存折被他拿走了。”畢杏波看著母親。“多少錢?”母親也睜大了眼睛問。“還不是那三千塊錢,上次就是回來要錢。”畢杏波告訴母親。“哦——”母親點點頭。“你是不是給孩子看病沒錢?我這兒有!”母親拍著大衣兜。畢杏波抱起來躺在**呼呼直喘的毛毛。“拿就拿吧,橫是有用,等毛毛好點你去找他,跟他好好說說,都有孩子了咋也得過下去。”一路上母親勸畢杏波。毛毛被確診為“喘憋性肺炎”。大夫說:“要是早點來看不至於這麽重。”
畢杏波在心裏責怪自己。
在醫院裏住了六天,毛毛就開始咯咯地嘮嗑了。“這小孩子呀就是不藏病,你看,這不就好了!”醫生笑著對畢杏波說。從醫生辦公室裏走出來的畢杏波和來送飯的畢杏豔走個碰頭,“姐,毛毛咋樣?”畢杏豔抖落著紗巾問。“好多了,大夫說多住幾天再出院,吃點中藥,要不,去不了根,一著涼還犯。”“那就多住些日子,你別心疼錢,這麽多人還養不了她一個小人!”畢杏豔為姐姐捋了一下頭發。“哎,你在這兒多待一會,我出去一趟,要不,媽不讓我走。”畢杏波拉住二妹的手。“你幹啥去?”畢杏豔奇怪地問。“嗯,我去給毛毛買玩具!”畢杏波低下頭。“騙人,昨天畢杏珍買來那麽多吃的玩的,你到底要幹啥去?”畢杏波示意二妹小點聲。“去找丁力軍,讓媽知道不讓我去。”畢杏波小聲地說。“那行,等一會兒讓毛毛二姨父陪你去!”畢杏豔說。“嗨,又不是去打架,去那麽多人幹啥?我就是想告訴他毛毛住院的事兒。”畢杏波拍拍妹妹的肩膀。“那行,快去快回。把紗巾給你,外麵風可大了,看來要變天,你騎車小心點兒!”妹妹不放心地囑咐姐姐。
畢杏波來到小酒館。她推門進屋,長著一張包子臉的服務員熱情地招呼畢杏波,不是小陳。畢杏波四下踅摸了一會兒又看看服務員懷疑自己走錯了,桌子比以前多了好幾張,牆好像也剛粉刷過。“你是找人呢還是吃飯?”看到畢杏波遲疑的樣子服務員不耐煩地問。畢杏波確定走錯了,她沒回答服務員轉身走了出去。“有病!”服務員的咕噥聲畢杏波聽見了,她走出門在心裏嘲笑自己,土生土長竟然走錯了,是有病。畢杏波走出小酒館站在門口四下望望,這就是原來小酒館的位置,一點沒錯,咋會錯?畢杏波又長出一口氣。隻是門上由一個幌變成了兩個幌,招牌也改成了“秀芝鮮魚館”。咋變成秀芝鮮魚館?畢杏波又重新走進飯館,“我、我問一下,楊秀芝在嗎?”“哦,找我們老板娘啊,她和老板去江邊買魚去了!”服務員包子一樣的臉終於開了,像一朵芍藥花。畢杏波長出一口氣,這是從前的小酒館,可楊秀芝咋變成老板娘了?她滿腹疑問。“小酒館咋變成鮮魚館了?”畢杏波試探著問。“我也不知道,我是鮮魚館開業才來的。”服務員剛要給畢杏波倒水,又警覺地盯著她。看到服務員疑神疑鬼的神情畢杏波笑了,“我和你們老板娘是同學,沒啥事兒我就是來看看她!”“哦——”服務員哦了一聲之後才嘩嘩地為畢杏波倒了一杯水。“那你跟我們老板娘是同學,也認識我們老板?”服務員像那暖瓶一樣,敞開了口。“好個楊秀芝,當老板了也不告訴我一聲!”畢杏波低頭想著。畢杏波一抬頭看見服務員正看著她,才想起她剛才問的話。“啊,認識,我和你們老板娘啊從小玩到大。”畢杏波貪婪地看著服務員那張年輕的臉。“那你們老板不上班了?他們兒子誰帶啊?他們全家都住在這呀?”畢杏波並沒有去喝那杯水而是把雙手環在杯子上輕輕地轉。“沒有兒子,還沒孩子呢?”服務員臉上的表情由驚異又警覺起來。“你到底是誰呀?”服務員咕噥著一屁股坐到另一張桌子的椅子上看著畢杏波。畢杏波也愣了,“沒兒子,難道楊秀芝真離婚了,現在的老板是以前小酒館的老板,那丁力軍不在這裏學了……”想到這裏畢杏波躁動得站了起來。“你們老板叫啥?”服務員也緊張地站起來,“我、我們老板叫丁力軍!”“叫、叫啥?你再說一遍。”畢杏波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死盯著服務員。“叫、是叫丁力軍,咋了?”看到畢杏波的樣子服務員站起來把笤帚拿在手裏。
畢杏波跌坐到椅子上。
那天,楊秀芝吐得昏天黑地,丁力軍也吐了。倆人吐得滿桌子滿地滿身都是,吐夠了就趴在桌子上。屋裏人都惡心得直捂鼻子。眼看顧客一撥一撥地來了,老板也捂著鼻子吩咐服務員小陳快點收拾,把楊秀芝架到裏屋去。小陳不情願地把楊秀芝連拖再撈地拽走了。“嗯。”小陳看一眼還趴在桌上的丁力軍,朝老板一努嘴。“把他撇外麵去!”看著像死狗一樣的丁力軍,老板氣憤地說。小陳上來要把丁力軍拽出去,拽了幾下沒搬動。“咋辦,我整不動?”小陳看著老板喊。“快點吧,影響別人胃口,去叫上灶的師傅過來幫忙。”服務員噔噔地跑到灶房去叫人。上灶的師傅在衣服上擦著油漬麻花的手對小陳說:“你躲了,我一個人就行!”上灶師傅像夾個麵口袋似的要把丁力軍扔到門外。“回來,一點筋骨囊都沒有,別死在我門口,喪氣。整進去吧,算我倒黴。”老板氣得直跺腳。上灶的師傅看也沒看,把丁力軍啪嚓地撂到楊秀芝的身邊,走了。
楊秀芝睜了半天眼睛,才勉強睜開一條縫兒。
“水,給我拿點兒水。”楊秀芝喊。
正是飯口,外麵喧嘩得像一鍋粥。楊秀芝喊了半天,沒人搭理她,她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給我拿點兒水啊!”楊秀芝的意識還沒有完全清醒,她感覺到身邊躺著個人,就推了一把說:“去、去,小陳給我倒杯水喝。”身邊的人哼哼兩聲沒有動,楊秀芝使勁地睜眼睛,她想看看是誰這麽不給麵子。“媽呀——”楊秀芝一聲慘叫,嚇得服務員小陳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楊姐,你咋了?”“他、他咋跟我睡一塊?”楊秀芝趔趄著身子指著丁力軍問。“你倆喝多了,吐得哪都是,老板讓我把他扔外麵去,我沒,就把他放這屋了——”小陳討好楊秀芝,她還要說,外麵的顧客嚷著叫服務員,小陳急忙跑了。楊秀芝靠在牆上直喘粗氣。丁力軍也被叫聲驚醒,他睜著惺忪的睡眼四下踅摸了一陣,“我這是在哪兒?”“在你媽炕上。”楊秀芝咬牙切齒地罵。“我媽,我……”丁力軍還沒有完全醒酒,他坐起來晃了幾下腦袋,又搖幾下脖子,“咋混漿漿的?”丁力軍自言自語,他終於看清了地上站著的楊秀芝,又看看小土炕,撲嗵一聲蹦下地問:“咱倆在這睡覺了?”
“你個混蛋,你個流氓……”丁力軍被楊秀芝罵得莫名其妙。
“我,我咋了?我啥事兒都沒幹,你看,我褲子沒解開,你褲子——”丁力軍無辜地比比劃劃。
“快閉上你的臭嘴。”楊秀芝一點力氣都沒有,又坐回炕沿上。她努力地回憶昨天的事兒,丁力軍進來,他倆喝酒,後來她吐了……楊秀芝用大拇指使勁地揉著太陽穴。
“我可不知道是咋回事兒?我真不知道。”丁力軍嚇壞了,他雙手亂擺著求饒。
“量你也沒這個膽!”楊秀芝撇著嘴看著丁力軍。“你找我幹啥?”楊秀芝突然想起丁力軍是來找她的,她又恢複了平日的刻薄。
“我,我找你,啥事兒?我——”丁力軍語無倫次拍著腦袋。“對,是、是畢杏波讓我來找你、找你幫忙,我想學廚師。”丁力軍終於想起來了。
楊秀芝氣呼呼地走了。
“昨天的賬算了嗎?我現在就給你。”楊秀芝為自己倒杯水衝著正在算賬的老板問。
“你看你又說兩家話了吧,昨天,算我請客。”老板笑嘻嘻地看著楊秀芝。
“那行,把我這月工資結了。”楊秀芝繃著臉。
“咋的?又要走?我哪兒做錯了,你老折磨我。”老板涎著臉。他知道,楊秀芝就是他這個小飯館的幌,昨天,來吃飯的人沒看見楊秀芝都嗚嚎地喊,沒她損失不起。
“舍不得我走?那行,我有個條件!”楊秀芝一仰脖把水喝下去。
“別說一個,就是一百個也行。”老板討好地看著楊秀芝。
“嗯,把他留下,在咱這學廚師。”老板順著楊秀芝的手回頭看了看。“誰留下?”“就是昨天和我喝酒的那個。”楊秀芝挑釁地看著老板。
“就他,‘瘦雞子’似的,還學廚師?還想在咱這學?”老板苦著臉問。
“嗯呐,就他,行不行?”楊秀芝堅決地看著老板。
老板咽了好幾口吐沫說:“行,行,你是我的姑奶奶。”
“告訴你,看畢杏波的麵子才幫你!”楊秀芝就差沒把唾沫吐到丁力軍的臉上。“我知道,我知道……”丁力軍忙不迭地應著。“快幹活去,別在我麵前站著。”楊秀芝氣哼哼地看著丁力軍。丁力軍樂顛顛地跑到後廚了。
楊秀芝和丁力軍的關係發生了質的變化,還是楊秀芝丈夫幫的忙。
有一天,前夫把那個和他睡覺的女人帶到楊秀芝當服務員的小飯館裏來吃飯。楊秀芝氣瘋了,但已經離婚了,她不好發作,就站在那兒不動彈。前夫喊服務員給他拿瓶酒,楊秀芝把一杯溫吞水揚到前夫的臉上。前夫抹一把臉沒說啥,那女人說:“你真無理,我們是上這兒來吃飯,不是看你臉子來的。”楊秀芝正要把手裏的杯子撇到這個女人的臉上。老板急忙過來打圓場,“有啥話不好說,都別生氣。”接著他不由分說地把楊秀芝拽到一邊說:“人家是咱們顧客,誰給咱送錢不好。”楊秀芝臉都氣青了。她使勁地甩開老板的手,指著那個女人剛要罵,丁力軍衝到她前夫麵前,薅住他的衣裳領子大罵:“你他媽的真不是人,欺負一個女人算啥本事,有本事咱倆出去……”丁力軍把楊秀芝的前夫拽了一個趔趄。“撒開,快點兒撒開——”楊秀芝的前夫吼叫著。丁力軍舉起拳頭把他打得鼻口躥血。廚師也拿把菜刀從裏間衝出來,老板看到這陣勢也站在丁力軍一麵。
知道寡不敵眾,楊秀芝的前夫灰溜溜地走了。
當晚,楊秀芝發高燒。一連燒了五天,丁力軍**床下地侍候,這頓熬小米粥,下頓就做疙瘩湯,變著法讓楊秀芝多吃飯。楊秀芝再看丁力軍的眼神兒就變了。不到半年,老板從楊秀芝手裏接過一遝錢,死死地盯住楊秀芝的臉說:“算你狠!和一個‘瘦雞子’就把我治了,還把你自個也搭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