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城。
師徒一眾便直奔金光寺而去。
路上也遇上了小白龍之前提起過的沿街乞討的僧人,不過法海並沒有跟他們有什麽接觸。
雖然不知道這一國君臣究竟是何等模樣,但法海隻是略看這些僧人一眼,便知道他們身上也沒有什麽功德……又因金光寺有舍利子照顯祥瑞,不說祭賽國日常香火,便是四國朝奉祭賽國時,順帶來的貢品,也足夠金光寺眾僧衣食無憂。
此般寺廟,莫說功德了,沒有業障便已經沾了舍利子的光。
並非是剃光頭了的就能叫和尚,便是手上有寺廟行文的度牒,也不見得就是正經僧人。
法海自己是和尚。
因此他最見不得的,便是此類“假僧”,當然……不能說的金光寺沒有高僧,隻是一路走來所見,皆為凡庸罷了。
此前既享受了舍利子給他們帶來的福緣,如今舍利子丟失……也叫他們嚐嚐的人間的苦難。
不知人間苦,如何渡得凡世人。
法海甚至能夠想到,以往舍利子還在的時候,金光寺的僧人在祭賽國,將會受到何等禮拜。
而這些崇敬……究竟是對金光寺?
還是金光寺的僧人?
亦或者根本就是對金光寺塔頂之上的舍利子?
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寺廟如何?
山中孤廟多破敗,坊間佛寺富貴來。
而眼前位於上邦國都之中的金光寺,早無往日香火。
師徒一眾瞧著門上橫寫七個金字:“敕建護國金光寺”,內中不見人影,一副清冷之象,也叫在眾人生出幾許唏噓感歎。
“不修德行,隻憑佛寶。”法海對著幾位弟子告誡道:“也難免落得這般下場……爾等也要時時謹記,神通法術隻是護身之道,品行為人才是立身之本。否則空有一身通天徹地的本領,上不能安天立民,下不能懲奸除惡……要之何用?”
八戒笑道:“師父這話倒不像是也尋常佛門中人。”
大聖笑問了他一句:“什麽才是尋常的佛門中人?”
“南無阿彌陀佛。”八戒雙手合十,笑嗬嗬道:“尋常佛門中人,應是看破紅塵,俗世於我如無物,任憑三界風雲起,我自獨坐山間冷眼觀之——”
“嗬。”大聖笑道:“照你這樣說法,菩薩也不是尋常佛門中人了。”
“對對對!”八戒撫掌而笑,“靈山那麽多的菩薩,不也隻出了一個菩薩?菩薩自然不尋常,否則豈非靈山皆如菩薩?”
“有理,有理。”大聖難得認同八戒之言,也在一旁笑道:“菩薩如此,師父亦如此……隻是師父說自己是人間一介凡僧,卻總是做些不凡的事。”
“閑話少說。”法海笑罵他們一句,道:“且入寺中。”
師徒們進得門來觀看,才更覺幽寂。
不知道還以為是山間的野寺,若是書生到此,或許還能遇見些個女鬼許身也未可知。
大聖在院中粗略環視一圈兒,湊到師父身邊兒,開口道:“這寺中建築雖然無人打掃,看著灰塵滿地,但一應擺置俱全,頗具章法,倒也未見什麽淩亂之處……”
走過落葉滿地虛廊,進入清冷的古殿中,大聖見燭台上還有些燈油,本想要過去點上,但被師父伸手阻止,道:“先莫掌燈了,以防驚動了城中巡邏,節外生枝。”
“師父!”大聖驚呼一聲,指著前方方丈簷住處,急聲道:“你們快看,此地還鎖著幾個小和尚!”
眾人連忙上前,幾個小和尚奄奄一息,幾乎都快沒了氣,又被鎖在後麵,若非如此……也不至於到此時才發現他們。
大聖也不等師父吩咐,隻伸手一抹,便解除了他們的枷鎖,以法力拖著他們,將小和尚們緩緩落在地上。
各自渡入一口清氣,護著他們的心神,不叫他們散了精氣。
“八戒。”法海對著八戒說道:“去煮些熱粥來。”
此刻法海也不理會是否節外生枝了,還是救人要緊。
“唉!”八戒答應一句,挑起自己的行頭便往廚房去,淨刷鍋灶,便開始添材造飯。
法海將一個小和尚一一探查之後,知他們性命無憂之後,這才起身。
又見殿上有佛祖金身,法海上前請了香,拜了拜。
眾弟子見了,也跟著拜了拜。
至於心中究竟有幾分誠意,那就得看個人了。
若是依著大聖等人心中所想,叫他們誠心給佛祖磕頭也不是沒可能……前提是佛祖得是他們的師父。
但師父連成佛都不願意,更別說是當佛祖了。
況且,師父自己想當佛祖,靈山的佛祖能同意麽?
雖然大聖有時候經常把打上靈山,請師父繼位的事情講出來圖個樂,但他心裏也知道……這就跟自己當年想要做玉皇大帝的想法是一樣的,屬於是異想天開。
禮佛之後。
見八戒還在廚房操持,法海便對悟空等人說道,“那你們在此處候著,為師去那塔中瞧瞧。”
悟空也望著那塔尖兒,一旁道:“師父,塔中有些水族氣息。”
法海想了想,道:“想來是那九頭蟲與萬聖老龍布置……到也無什麽妖氣在身,便拿住了他兩個,全當做個認證。”
三藏法師在離開長安時,曾經在法門寺裏立願:上西方逢廟燒香,遇寺拜佛,見塔掃塔。
如今香也燒了,佛也拜了……且自己正也要會還舍利子,順帶也清一清這塔中的汙穢。
法海尋了一個笤帚,獨身一人出了大殿,往後院去。
師徒幾個隻是目送了一程,也沒人跟著伺候。
那淩雲高塔正在佛寺後院之中,一路上多見落葉殘花,早將道路鋪滿,牆角簷前還布著許多蛛網,懸鍾失了佛韻,繪壁彩象蒙塵……
不多時,八戒端著熱粥便過來了,眾人先將熱粥放放涼,以防燙著那些小和尚。
而正在殿外目送師父的悟淨忽然開口道:“寺中雖然無講經聲,但那堂之中傳來的鳥語,卻倒也有幾分幽靜禪意。”
大聖聽了歎道:“師父說的沒錯,果真是沙師弟一貫有佛性。”
小白龍也在一旁附和:“還得是三師兄提點,似小弟眼中便隻有人走茶涼這等俗見……見此景象,最多言語些淒涼寂寞而已。”
八戒一旁琢磨了許久,開口道:“我卻不同,我還看到了拜佛無用,連自家信眾也護不住。”
大聖一旁笑道:“八戒此言差異……若是誠心信徒,佛豈能不救?依俺老孫看,是這些侍奉佛祖的和尚不誠心,才叫他們有此劫難,活該受罪。”
“卻不知究竟如何才算誠心。”小白龍搖搖頭,師兄弟之間,數他的佛法天賦最差,師父對自己的教導,也一向不在佛法之上。
“似師父這般吧。”八戒下意識說道。
悟淨提出疑問:“師父心誠麽?”
師兄弟幾個頓時一愣,而後麵麵相覷。
“粥溫了!”大聖端起一碗粥來,返回大殿之中。
眾師弟急忙跟上——
此刻才到了塔前的法海,也將他們的言語聽在耳中,卻不知他們都是從何處學來的習慣,抓住些痛腳,便要內涵幾句。
隻是佛……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似乎自己對佛法的感悟越深,便距離“佛”越遠,反而不如初悟時,似乎伸手便能觸摸。
眼見的金光寺進香,法海心中隻有一個想法——
佛前雖有香爐設,灰冷花殘事事空。
拜佛,終究不如求己。
或許那些流落在外的金光寺僧眾,對比以往在金光寺時的無憂無慮,便已經算得上是苦難……但比之那些吃不無食,穿無衣,隻在生死邊緣苦苦掙紮的凡眾窮苦……又算的了什麽?
或許渡盡眾生根本無法做到,但自己如何不能救一救那些可救之人?
至於自己的拜佛之心誠不誠……法海自認為是誠的,隻是這個誠心,向著的是自己心中的佛,並非是靈山佛祖吧。
此時滿天星月光輝,譙樓上更鼓齊發。
夜色更深了些。
略有寒風起,萬家燈火起參差。
正是這夜中,卻有些學子誦讀之聲,漸漸傳入法海的耳中。
念得是中原儒學經典。
法海運轉法眼觀之,正見一位故人,正在城郊一處茅廬之中點亮了的燭光,身邊圍著些衣衫襤褸的孩子,一句一句學跟讀。
這是夜課。
那先生似有感應,轉身與法海對視一處,抱以文禮。
法海以佛禮還敬之。
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相逢有一笑,足矣。
正此時,二郎真君也到了祭賽國,身後哮天犬與梅山六將壓著九頭蟲與萬聖老龍以及萬聖龍女,具是此案要犯。
他們藏雲在天,並沒有顯身,隻是散出了些氣息,叫三藏法師能夠感應。
同時,楊戩也發現了這位在祭賽國國都之中,傳道的子輿先生。
儒家有兩位子輿先生,眼前的這一位,孔子的愛徒之一,曾氏,名參。
而另一位孟子,孟軻。
具是人族先賢,曾子授命下凡傳道,而孔孟具在火雲洞中。
楊戩並沒有去叨擾這位在人間傳道的子輿先生,二人也是相互對視一眼,各自行禮之後,便就此作罷。
法海立於塔前,對著此塔行了一個佛禮,開口道:“弟子三藏奉東土大唐差往靈山參見我佛如來取經,前於碧波潭除妖時得舍利子,隻乃祭賽國金光寺佛寶……今行至此,竭誠掃塔,以清汙濁,歸還佛寶。”
法海畢竟佛門中人,這些儀式感是刻在骨子裏的東西。
說罷,法海才推開了塔門——
隻見這塔,真是崢嶸倚漢,突兀淩空。
此塔喚做五色琉璃塔,因為塔巔有個舍利子,也有個別名叫千金舍利峰。
自外邊觀瞧時,數得這塔高十三層,可謂是絕頂留雲,造就浮屠繞霧龍。
若是登臨頂峰,凡人眺之可觀千裏外,心高遠望如臨九霄。
可此刻法海身在塔中,見這塔中層層皆有琉璃燈,卻有塵無火;步步簷前白玉欄,但早生了汙垢飛蟲。
若非他有些法力,否則隻憑一把笤帚,當真是難以將此塔掃幹淨。
塔中層層見佛像,隻是佛像前的香爐之中香煙盡絕;窗欞外,角落處,蛛網明結……法海一路不知掃出了多少老鼠屎。
法海一路掃上了十二層,愈發精神抖擻,哪兒絲毫懈怠應付之意?
也就是法海這等高僧了,若換個尋常的僧人來此,根本沒有如此大的精力。
便是能上得這十二層來,這清掃功夫,又能及得上法海幾分?
因法海早知道十三層有水族暗守,因此他在掃塔的時候,也並沒有刻意收斂動靜,本想著將兩隻水族精怪引下來,一把拿住,問明了緣由。
卻沒想到……此兩個水族精怪,竟始終不為所動。
若非法海嗅到了酒氣,還以為他兩個還要反埋伏自己。
見不能引二怪下來,法海也不強求,便自己提著笤帚走上了十三層……果不其然,隻見第十三層塔心裏坐著兩個妖精,麵前放一盤下飯,一隻碗,一把壺,在那裏猜拳吃酒……玩的好不開心!
法海都走到他兩個身側,還是未曾發覺,一副醉醺醺的模樣,隻管玩樂。
“孽障!”
“哎呀——!”
法海雷音震耳,一聲“孽障”出口,直把兩個精怪嚇了個半死,大叫一聲之後,齊齊跌在地上,驚出了一身冷汗,似乎把酒氣也散了去,猛然驚醒。
兩個精怪見是個穿著大紅袈裟,卻提著個笤帚的和尚……心中正在奇怪,究竟是何處的僧人膽敢來此消遣他們時……忽心中出現了一位妖……高僧的名號。
三藏法師!
壞了!
唐三藏竟然來了!
卻也不用他們多想,法海舉著笤帚,揮擊了兩下,兩隻精怪便捂著腦袋跪在了地上,連連告饒:“聖僧饒命,聖僧饒命,我們不是妖怪!不是妖怪!”
他們顯然也是聽過三藏法師的事跡,知道這位三藏法師超渡吃人妖魔毫不留情,此外……隻要不是作惡多端的,皆有一線生機。
他們兩個是碧波潭水族,一個鯰魚怪,一個黑魚精……也都不是吃人的,自認以往也未曾行過什麽惡事。
磕頭快一些的話,或許能保住一條小命兒。
“不是妖怪?”法海冷聲道:“你們是什麽來曆,在此做甚,如實招來,如若不然……”
還不等法海說完,兩個精怪便連連磕頭,道:“招了,全都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