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河神其實是個實誠人,完全不像他女兒那樣,生得個七巧玲瓏心。

可也正是如此,一個心眼太過實誠的人,尤其是還是在天庭這種地方,其實在很多時候都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已經惹下了麻煩。

就算是當年在這黑水河,他將水府之事全都交給女兒打理,而自己跑去閉關修行,不照樣惹得禍事上門?

也就是那小鼉龍手下留情,若是換一個行事暴戾的,恐一條老命不保……

其實不論是老河神,還是小鼉龍……以他們的脾性也很難在“官場”中生存下來,反而是這位黑水河的公主,頗有心計,若給她一個機會,未必不能證明自己。

也是老河神主動的起的頭,他知道自己在三藏法師這位“聖佛”麵前也藏不住,此番借著跟著三藏法師出水查探兩岸的由頭一同出來,本也是想要請三藏法師指點一二。

但……似他這種實誠人,往往在這種求人的時候,便不知道該怎樣開口。

否則當年三藏法師師徒來到黑水河的時候,也不會是小鼉龍先露麵……他更是聽了大聖的呼嗬之聲,這才現身相見。

若當真說來,他也是個不作為的。

明明身為一河府君,卻坐視河中水族做大,導致妖魔成患……似他這種性子,如何能勝任那“巡檢校尉”的職責?

“勞煩聖僧救我一救。”這會兒老河神也顧不得許多了,向著三藏法師就是大禮行拜。

法海也不讓他跪下去,伸手將他抻住,道一聲:“施主有話不妨直說,且讓貧僧先聽聽事情的經過始末。”

老河神不敢隱瞞,連忙就將天庭水部提拔自己的事情告知給了三藏法師。

法海此前就是知道此事的,但也並沒有打斷,認真聽老河神說完……再與適才公主所言對照,便知曉二人所言基本一致,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偏差。

尤其是在“女兒勸說,老河神執意要證明自己”這件事情上,他們父女兩個的說辭更是高度吻合。

“所以,問題出在何處?”法海看向了老河神。

“小神惶恐……”老河神麵色局促,躊躇一番之後,終究是開口講明實情:“不怕聖佛笑話,小神初上任的時候,也曾在心中暗暗許諾,要做出一番功績來……畢竟這個巡檢校尉是怎麽來的,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小神雖然不成器,但也不願意就此丟了臉麵,即便是不為自己,就算是為了女兒,也要爭下口氣。”

老河神的話,法海深以為然,雖然是借了西海與二郎真君的勢,但既然到了這個位置,不論是什麽緣由,總不能懈怠。

有些時候,還是要看切實行動的。

而三界論心與論跡之說,也始終是一大辯題,甚至於許多修行之法,也是多是圍繞這兩者進行探討。

不過兩世為人的法海,則認為兩者還是應當並重,畢竟沒有一顆足夠堅韌的心,隻是論跡的話,又能支撐自己走多久呢?

法海並沒有說話,而是給了對方一個堅定的眼神,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而小神上任後不久,才發現事情根本不是自己想象中那麽簡單,這巡檢校尉……看似位卑權重,其實……其實……唉,就是個擺設。”

老河神說到這裏,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不對,稍稍頓了頓之後,又趕緊補充了一句:“是小神無能,不能施行神職……”

“別說這些虛言。”法海伸手一攔,道:“不論是施主力不能及,還是巡檢校尉這個神位本身的問題,貧僧現在隻想要知道施主具體遇上了什麽麻煩,又想要讓貧僧如何幫你?”

老河神咬牙道:“聖佛明鑒,因為當年萬聖龍王勾結九頭蟲一事在三界也鬧了不小的風波,雖然碧波潭之事已經了結。但小神以為碧波潭勾結妖魔之事,並非是特例,便接著巡檢之責,鬥膽去巡查了幾處水域……”

“結果你發現了什麽?”

“也正如小神此前所想,各處水域,不論是龍王的龍宮,還是水府的水神,皆與當地妖魔勾結甚深。”老河神說著又低下頭來,他想到了當年的自己。

自己雖然沒有同黑水河中的妖魔勾結成奸,但……那種放任不管的態度,恐怕才更是糟糕。

法眼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所想,畢竟在他麵前還能掩藏心跡的,即便是在三界之中也沒有多少,否則他也當不起這“正遍知”的尊號。

“若隻是一處如此,你會認為是那方水域出了問題;可處處皆是如此……”法海雙手合十,目光如炬,“你便會懷疑,是不是你出了問題……”

老河神低下了頭,看向了三藏法師:“我是仔細探過來的,雖然各處的河伯與龍王,不是受了天庭敕封,便是領了龍王敕令……可似小神這等微末法力,又如何與那些妖魔相爭?”

“倒也不是小神有意替他們開脫,但小神所言,也正是實情……若不能與那些妖魔勾結亦或是妥協,便隻能如小神當年一般,把水府封起來,對他們放任不管,視而不見……可這樣一來,又算什麽水神?”

老河神早已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甚至對“能力”與“責任”這兩個字,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自身的能力,是在根本上決定了自己所能背負的“責任”的上限的。

而自己,一個微末小神罷了……連一個黑水河的河伯都當不明白,若是再占著這巡檢校尉不放,那可就不是爭不爭氣的事兒了。

多多少少是有些自不量力了。

“施主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有自知之明是好事情,但有些時候事情也不是這樣算的……畢竟這一路上,妖魔殺了河伯,強占了水府的事情也不在少數。

況且他們這些水神們還算是好的,這一路上的山神土地才是艱難……遠的不說,隻說黑水河東岸的號山,當年紅孩兒仗著自己牛魔王的兒子,根本就是將號山的山神土地們當成是奴仆使喚。

再往東還有平頂山,金角銀角一句話,便能讓山神趕山而來……甚至念動真言咒語,拘喚山神土地在他洞裏,一日一個輪流當值。

那些授命上任的下界小神,除非是真有什麽大能耐,不懼這些妖魔,否則若不跟這些牛鬼蛇神服軟,如何能保住性命?

“還有一事……”老河神向著三藏法師說道:“小神之女與鼉潔的婚事,在水部早不是什麽秘密……眾神與群妖畏懼二郎真君,故而經常向小神行賄……讓小神有機會在西海龍王,亦或是二郎真君麵前,替他們美言幾句……”

“你收了?”

老河神連忙擺手,道:“小神怎敢?!”

“那你何懼之有?”

“小神不收他們的賄賂,便不是自己人……不是自己人,便始終被他們排擠,處處為難。”老河神長歎一聲,道:“或許也是因為鼉潔的緣故,這水部也沒將小神這個巡檢校尉的神位直接免了,就隻是明裏暗裏的下絆子……恐怕是想要讓小神自己知難而退。”

事情說到這裏,便差不多明了了。

世道就是如此,或許對於現在法海來說,幫一幫這老河神,無非就是舉手之勞,輕而易舉……但若是想要從根源上解決這個問題,即便是他如今被尊為佛門“聖佛”,也是力有不逮。

好消息是如今的天庭有了二郎真君,銳意革新,神仙與妖魔們,總歸不敢太過放肆,一個個也都收斂了起來。

但三界實在是太大了,二郎真君要做的事情也太多了些……他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三界所有的神仙與妖魔,故而難免會出現紕漏。

亦或是……二郎真君隻是將事情分了一個輕重緩急,優先處理那些危害更大的案子。

而真君神殿的人手也一直在填補,但始終不夠。

這甚至會讓真君神殿的人有一種錯覺,是不是隻有我司在幹活?

不過這種情況最近也有所緩解,這也全都是歸功於二郎真君新推出的賞罰與晉升機製……當然了,就算是天庭的神仙之中,也免不了有些“躺平”之流,對於如今天庭的“內卷”風氣非常不滿。

其中……不乏水部眾神。

因為水部眾神,除卻水德星君與跟著水部的二十八星宿中的四位星君之外,便很少留人在天庭……大家基本都是在下界,故而比別部神仙本身就要自在很多。

隻是在地位上來說,他們這些在下界的山神土地以及河伯水神們,總是比在天上司職的“上仙”要矮一頭的。

當然了,似二郎真君、真武大帝這等神仙,不在此列之中。

“若隻是如此……也當不得讓貧僧救命之說。”法海與老河神對視一處:“看來你還是查到了一些,你並不應該知道的東西。”

法海見這老河神正要說,便直接抬手阻止,“貧僧畢竟是佛門中人,此若是天庭內部之事,卻也不必告知貧僧……隻等五日後,等令愛與鼉潔大婚告成,施主不妨親自告知給二郎真君。”

“這五日裏,貧僧自能保你無礙……”

而五日之後,這件事情移交給二郎真君,二郎真君自然也會保護這位老河神。

這邊三藏法師的話還沒說完,便見不遠處一道清光滑落,此光芒在他們二人身邊落地,老河神嚇得直往三藏法師身後躲……

但他卻看三藏法師一副笑嗬嗬的模樣,絲毫不緊張,正在奇怪的時候,卻見那清光散去之後,竟顯露出了二郎真君的身形。

竟然是二郎真君!

老河神這才舒緩了一口氣,又挪動腳步,從三藏法師身後側出來……正準備要見禮的時候,卻還是慢了一步。

因為二郎真君與三藏法師已經在相互見禮了。

“聖僧。”

“真君。”

二人又相視一笑,算是打過了招呼。

老河神發現三藏法師對忽然出現的二郎真君,似乎並不感到意外……三藏法師怎麽知道二郎真君會過來?

“陸兄聽到了聖僧與這位水府運轉使麾下的巡檢校尉的對話,便第一時間通知了我……”

二郎真君口中的陸兄,自然不是別人……正是如今作為真君神殿三界監察使的六耳獼猴。雖然大家心知肚明,但楊戩還是向三藏法師解釋了一句。

這是六耳獼猴的神通,他始終留了一耳朵在師父這裏,隻要師父有難,或者是需要幫助,他總是會第一時間知道……而因為這個緣故,他經常會有一些意外的收獲。

比如今日就是如此。

此事涉及到了天庭水府,這老河神又是楊夫人的表弟的老丈人……六耳獼猴便運轉了神通,將此事也稍稍探聽了一下,而後他便選擇將此事告知二郎真君。

可見這件事情,確實不小。

二郎真君看向了老河神,老河神連忙向二郎真君拜見:“小神水府轉運司巡檢校尉,見過真君。”

“免禮。”

等老河神起身之後,法海對二郎真君說道:“既然真君來了,貧僧便告辭了。”

“聖僧不必如此。”二郎真君將三藏法師留住,道一聲:“此事說來,同佛門還有一些關係。”

既然同佛門有關係,那法海便也不用因此而回避了,還問了一句:“竟然還能同佛門扯上關係,既是如此……貧僧便不回避了。”

“正該如此。”

“說說吧,你究竟發現了什麽事情?”二郎真君雖然從六耳獼猴處已經得知了一些相關信息,但他同三藏法師一樣,也更希望這位老河神能夠親口將他發現的事情說講出來。

若隻是這樣憋在心裏,遲早是會出問題的。

有二郎真君與三藏法師撐腰,這是從來都不敢奢望的場景,老河神甚至想要在這樣的令人舒心的氣氛中多享受些時間。

畢竟這些日子他在水府轉運司當值,也實在是受了不少委屈與憋屈。

“小神偶然發現水府轉運使,想要借西洲諸多水域中的水神與水族為進獻之禮,投入佛門。”

法海:???

法海將適才稍有些驚愕的神情收斂了,轉而看向了二郎真君,十分鄭重的問道:“可知道是哪位菩薩要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