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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中學與泰雲學校的合校工程已經開始,中間的鐵柵欄被工人們拆除了。
那天,方心寧一眼看到那棵無花果樹被人與亂草一同清理出小花園,胡亂地躺在路上。他把它撿了起來,眼見得它已經被暴力弄斷了。他就像自己的老朋友受了傷一樣,拿起它,急急地趕回家裏,找了個盆栽上,放置到窗台上。
我——“幾點吉慶”——所寫的關於“無花果”的故事就要煞尾了,借暑假的空閑兒,特地又來到泰雲學校。走之前,我向我們學校的領導提交了份申請,不想再教課了,希望學校領導考慮能把我安排到清閑點兒的崗位上去。
到辛縣時,電視台正在播出首屆優秀教育楷模候選人方心寧的專題采訪報道。
一位女播音員用極富磁性的語音介紹說:
方心寧是一位平凡的“師者”,也是一位偉大的園丁;他不僅是教書的“經師”,更是育人的“人師”;他有大愛,為了挽救一名身患重症的學生,想盡了一切辦法;他有寬廣的胸懷,把一個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老人,當作親娘一樣孝敬;他敬業愛崗,以校為家,不懼誤解和埋怨,終使一所陷入困頓的學校逐漸走上正常軌道;他潛心教研,在全市的新教法推廣中屢立新功……
片子裏,王保林那段抱怨倒成了亮點,至少已經深深打動了我。
方心寧見我看得認真,忙不迭地把電視關了,解釋說:“這媒體就是個放大鏡,就喜歡把事兒放大,其實不過是些普通人普通事。”
我見他正在利用暑假,寫一本關於語文教學規律的書。他寫的那篇小文章《追夢行》就手邊,文章不長。卻能深入人心。文章結尾寫道:“追逐,是一次豐富,是一種財富。品味過去。走向未來,這就是每個人的生活曆程。這一切也許有些平淡。但隻要值得回首,那就稱得上是壯舉。”是的,我們每個人所做的事大都跟走路一樣平凡普通,但能把平凡普通的事做到極致者,都是了不起的。
這一次,我居然也見到了那塊石頭,格外在一張小桌上擺放著。那“寧”字果然筆畫飄逸,精神飛揚,稱得上妙手偶得的佳作,但如果說是出於天然。確實太神奇了。原來,王靜芝湊足了錢,偷偷地把它買回來了。方心寧連說不值,王靜芝卻說:“能保平安,就是無價之寶!”
這張小桌靠著的牆壁上。就懸掛著黃鋒老師寫給方心寧的那個條幅。
我突然驚呼道:“無花果!”
他被嚇得一跳,驚訝地看著我。我指了指窗台上的那盆無花果,他籲了一口氣,說:“我們老家,房前屋後。到處都是。你看,它從不挑地方,隻要有土,在哪兒都能生長,一樣結果。”
那被粗心的工人摧殘過的枝幹上,僥幸留下一枚青果,仍能讓人懷揣一種收獲的遐思與渴望。
我沒有俗到去問他為什麽會以“無花果”做自己的網名,隻是頗費心思地把話題引了過來。
沒想到,他倒先問起我來:“你為什麽起這樣一個網名?”
我說:“‘幾點’是從‘凡’的字形上來的,‘吉慶’是從‘休’的字意上來的,一閃念的東西,並沒著意要怎麽樣。”
他說:“一閃念的東西最真實。我當時想起網名的時候,腦海裏蹦出了好幾個,最終卻用了這個‘無花果’。一個人,也許沒機會在人前開放,但卻總不能沒有結果。”
他簡單的幾句話,已經讓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這次,他隻有不間屋子的家裏再無法安排我了,隻能帶我去劉墅的房間。我們兩個說著話來到劉墅的宿舍門前,聽到裏邊有動靜。再仔細一聽,裏麵有人在講話:“同學們,我先給大家來個饒口令:‘八百標兵奔北坡,炮兵並排北邊跑,炮兵怕把標兵碰,標兵怕碰炮兵炮。”話音剛落,就聽有人鼓掌,隻有一雙手。
“同學們,”裏麵的人又接著又說,“我再來給大家朗誦一首詩:《將進酒》,李白,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方心寧笑著對我說:“這是他在練習普通話呢。”說完,他就走上前去敲門。果然,從裏麵出來的就隻劉墅一個人,紅著臉很,難為情地說:“我……過來幫你們收拾收拾一下……”
我們沒跟他計較他剛才到底在做什麽。
然後,我就在這間屋子裏住了下來。白天,我就問方心寧一些問題,有時也到周圍轉一轉,到了吃飯的時候就回方心寧家,晚上回來寫東西。
過了四五天,我們那邊學校來通知說有事,要我回去一趟。方心寧聽說了,神秘地笑著說:“好,明天中午,我請兩位好朋友來一塊為你踐行。”
真的麽?這樣對我的禮遇可太高了,我內心充滿了期待。
第二天中午,我跟著方心寧來到當地的一家飯店,見到了等候已久的潘念剛。寒暄一陣之後,我就聽他們兩個聊。但我一直在想,另一位會是誰呢?可他們二位並不理解我的心情,隻是談論教學工作上的事。潘念剛此時已經做了果東鎮一中的校長,原來的校長去鎮教辦工作了。
潘念剛說:“要說像我這樣從一線做起來的,做一把手還真是一時難以應付,老是想把心思放在教學教研上,別的方麵就很被動。那些不從一線起的,教學上也許不如咱們懂,但各方麵工作協調得卻好一些。”方心寧說:“如果說工作協調方麵出了問題,我可以給你引薦一位導師。”潘念剛問:“誰?”見方心寧笑而不語,他向我求證。我也隻好笑笑——我自己還被他蒙在鼓中呢。
不大一會兒工夫,方心寧的電話響了。從方心寧的話裏可以聽出來,對方有事脫不開身,來不了了。
接完電話,方心寧兩手一攤,表示無奈。我就問:“到底是誰?”他對我說,當然也是對潘念剛說:“任——南——德。”我更奇怪了,又問:“你請的另一位朋友是他?”方心寧很鄭重地點點頭。
“他不來就算了,來了我也跟他無話可說。”潘念剛說。
“我就是想讓你見證一下他的變化,沒想到他會有事。”方心寧說。
“別是借口啊。”我說,但這句話一出口,我就覺得不合適了。麵對如此大度的人說這樣的話,我也太“小人”了啊。
他們二人笑了笑,沒接我的話。
潘念剛說:“還是你們有福氣,堅持到最後,成了實驗中學的正式老師。”
方心寧說:“你也做了領導,比我們強啊。”
潘念剛說:“哪有你好,我可聽說了,新學期,要在實驗中學召開合作教學推進交流會,是你提綱主角。”
“聽誰說的?”方心寧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在局裏開會的時候,聽齊局長跟人家說起的。”潘念剛說。
方心寧搖著頭說:“沒影兒的事了,讓大作家聽了要笑話了。”
我聽了後麵這句話,臉騰地一下紅了。好在他們誰會在意我的反應呢?
然後,大家就說些學校的事。潘念剛說:“我們是一處鄉鎮中學,學校不大,可雜事不少,教學不說,買箱粉筆,也得你親自過問好多遍。保衛科與外來人員吵架了,家長與老師鬧矛盾了,學生在網上發布學校的負麵帖子了,沒一個不讓你操心的。”
方心寧說:“這邊的情況,你也知道,合校以後會怎樣,還真不好說……”
菜很快端上來了。
我一直沒有插話,是怕影響了他們說話的思路。潘念剛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說道:“我提議,為大作家一路順風,我們先幹它兩杯。”
大家齊聲說好。我們便開始痛快地喝酒。不一會兒,潘念剛接到一個電話,說是學校出了什麽事情,要他趕緊回去。潘念剛就坐不住了,不顧我們的挽留,爬起身就往外走。
我們沒有送他。方心寧說:“經曆越多,就越希望所有的事情都有一個好的結局。”
我不知道他為何而發這樣的感慨,就問他今後的打算。他笑著說:“不出意外的話,該帶畢業班了,我不能再耽誤他們了,我需要時間備課,需要安靜下來,好好總結一下教學中一些規律性的東西……”
“那教學法會不會繼續搞下去呢?”我問。
“別人會不會繼續搞下去我說不好,”他說,“我是一定會搞下去的,但也可能會不斷地否定自己,幾年後的合作教學很可能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甚至也不叫現在這個名字。我也在想,也許用不了多長時間,局裏真會推出一種更新穎的教學方法。”
“為什麽?”
“很顯然,一種教學方法,剛推出來時,它也許是科學的,凝聚了許多專家學者甚至一線老師的智慧,但當他推開之後,很多一線老師會把它逐步變成應試教育的工具……我的意思是說,這也許並不是方法本身的錯……”
我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