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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這夏天般的熱情,方心寧匆匆趕到了辛縣實驗中學,參加該校的招聘麵試。

他到現在都這麽認為,實驗中學選擇在盛夏酷暑要他們來,絕對也是一道考題。

假期裏的校園很冷清,地上零星的枯樹葉被風吹得跑跑停停,發出吃吃啦啦的聲響,像幾隻淘氣的小動物。

在小花園的角落裏,方心寧一眼看到了一棵無花果樹。大概是因為自生自長,一副很落寞的樣子。他靠近它,撫摸了下它鴨蹼似的葉,如同與一位老友握手。

順著顯眼處粉筆書寫的指示牌,他來到實驗大樓一樓的一個大廳裏。裏麵已經有百十號人,個個表情嚴肅,靜靜地候著,也有的在那裏忽喇忽喇翻書。

他突然感覺有人在注視他,順著投過來的目光看過去,哦,就是剛才路上遇到的那兩個打著陽傘的女人。

他向她們微笑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看他望過來,她們二人也對視了一下,笑了,羞澀澀地。

這次麵試,對於前來應聘的老師們說,是很重要的一關,也是最後一關。大家都在仔細聽著,叫到自己的號時,便走進一間教室;而從裏麵出來的,連話也懶得說一句,麵無表情地徑直離去。這給現場的候考者增添了緊張情緒。

方心寧抽到的是語文組第16號。他在心裏默念著:“要順,要順……”他極力地要讓自己靜下心來,可這一招一點兒也不管用。他便自言自語地口述眼前所見:大家都在積極準備,工作人員都一臉嚴肅,樓裏樓外幹幹淨淨,窗外就是綠化得很漂亮的校園……

他嘟囔出了聲,引得近旁幾位老師怪怪地看著他。

嘴裏這樣說著,目的是想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可他的心思還是不自覺地回到了從前。

四年前,方心寧從省城師範大學畢業後,就來到家鄉辛縣的黑山鎮初級中學任教。當時因為與季梅婷的關係正處在最冷淡的時候,特別不想去辛成市工作,再考慮到年邁的母親一個人在家,自己時不時還要回家照顧,所以他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他是他們班裏唯一一個選擇了鄉鎮中學的學生。

他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時從遠處看黑山鎮中,院牆上刷的一行大字特別醒目: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教學樓上也懸掛著八個血紅的大字:百年大計,教育為本。

能在如此受社會重視的學校裏工作,不正是自己無悔的選擇麽?

老校長見了他後興奮異常,怎麽形容呢?反正他說話的時候,話語裏有一種老太太買菜時多抽了人家一棵芫荽的那種沾沾自喜,那表情呢,活像一個孩子磕傷了膝蓋剛欲張嘴大哭卻意發現一枚渴求已久的硬幣,瞬間就能變出笑臉。

帶著熱血沸騰的勁頭,他恨不得馬上紮進教室,使出自己渾身的本事,給同學們好好上幾節。他也確實用自己的認真與努力贏得了同學們的心。

不久後,方心寧就了解到,在這所擁有近百名教職工的學校裏,他是那四五年間分配來的僅有的三名大學生之一。直到最近一兩年,縣城裏實在不好安排了,分配到這裏來的大學生才多起來。位置偏僻,硬件設施也差,事先了解學校底細的人一般是不願到這裏來的。

這所學校,除了集資建的一座嶄新的教學樓和一圈還算完整的圍牆之外,再也沒有象樣點兒的建築了。尚未整平的操場到處亂石橫臥,一副鏽跡斑斑的籃球架從老校裏搬來後就從沒立起,幹屍一樣斜躺在校園的角落裏。

據說他來的時候學校就已從老校區搬來兩年多,一直就這樣;及至現在他想要離開它的時候,也依然沒有絲毫改變。

這四年中,最讓他想不到的是扣工資的事情時常發生。修路,扣你五十,訂報,扣你一百,過節發桶花生油,也要在下個月按市場價從工資裏抵扣。即便這樣,教師們工資也總不能按時發放。學校不斷推出這樣那樣的校規校紀,生搬硬套外地經驗,大搞所謂的教職工全員聘任製、崗位目標責任製和等級工資製等等改革,結果畫虎反類犬。領導與老師原應齊心協力搞教學,生硬的改革卻讓他們成了對立鬥爭的兩派。學校一味看重學生的考試成績,導致老師們每天都布置大量的作業,讓學生們天天疲於應付,而方心寧嚐試的“小組合作教學法”,不僅沒有得到學校的支持,還被扣以“不務正業”的帽子。

讓方心寧真正受刺激的,或許該說是那次噩夢般的見聞。

那是四月份的一天,他所帶的班裏有幾個學生不去上體育課,偷偷跑教學樓一個角落裏下起了象棋。方心寧知道後,就找他們幾個談心。

“操場不平整,跑步把腳崴了。”一個學生的話明顯是應景的。他看著方心寧,試探著這樣說。其他人紛紛這樣附和。

組團崴腳?好吧,方心寧拉出架勢,要查看他們的傷情。

就在這時,一輛警車直奔他們而,吱得一聲停到他們身邊。

車上跳下來幾個人,問道:“誰是趙亮。”

方心寧就指了指正在上體育課的一位青年教師。

這個趙亮是才參加工作一年多的大學生,學政法的,長得高高大大,在大學裏擔任過籃球隊隊長,校領導根據學校裏的師資情況,讓他臨時帶體育課。

幾個人圍過去,問道:“你就是趙亮?”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其中一個身穿警服卻沒佩戴警用標誌的小夥衝上去,一腳把趙亮就踹倒在地,然後幾個人蜂擁而上,銬起他來。趙亮沒有任何防備,被銬起來時還一個勁地問為什麽。

方心寧下意識地過去想護住他,不讓對方帶走他。那個莽撞的小夥子雙目圓睜,用生硬的口氣說:“你要妨礙公務?”不容分說,把方心寧推到一邊,緊緊扯著趙亮往外走。

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正在上課的老師,一個人高馬大的小夥子,就這樣被連推帶搡地帶走了。警車傲氣地尖叫著,絕塵而去。那聲音,就如一根根毒針,深深刺痛了方心寧的心——好像就是自己這麽輕輕一指,才讓趙亮遭此橫禍。

第二天,老師們都聽說了事情的原委:趙亮被人告了狀,罪名是“幼女”。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整個黑山鎮頓時像炸了鍋一樣,傳言如四濺的碎片與塵埃般迸發彌漫。其時,鄰縣剛剛傳出某小學副校長猥褻數名女生並每人給20元“封口費”的醜聞,趙亮的事再一傳,就如火上澆油:“鎮中女生被老師糟蹋了。”“現在的老師連最起碼的道德底線都沒有了。”

從那一天起,方心寧就覺得抬不起頭來,跟自己幹了那種事一樣。想到自己的處境,從來都是安於現狀的他,竟然開始後悔了:難道這裏就是自己要大幹一場的地方?當讀到遠在辛成日報社工作的女朋友季梅婷的一封封來信時,他的情緒更會一落千丈,連自己也覺得,與她的距離已遠不是辛縣到辛成這一百多公裏了。

他終於下定了決心,要用自己的能力,主動去改變現狀。

為此,他很在乎這次應聘的機會。

“16號。”一位戴眼鏡的男老師從教室裏伸出頭來喊。一縷頭發一下耷下來,遮住了眼鏡。這位老師真像是哪部電影裏見到過的土匪特務。

方心寧深呼一口氣,應聲跟了進去。

直到這時,他才知道是要抽篇課文來說課,準備的時間隻有20分鍾,而他帶來的那大包材料卻被人家工作人員收走了。

方心寧抽了題目,但腦子裏嗡嗡一片。20分鍾的時間轉瞬即過,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個趕赴戰場的英雄,悲壯情緒油然而生,什麽黑山鎮中,什麽季梅婷,統統擱到腦後了。

說完課,一位麵試官突然發話:“請用一句話來概括你心目中的語文。”方心寧說:“生活處處是語文,最高境界是不教。”麵試官問:“那你能簡單解釋一下這句話的意思嗎?”方心寧說:“我崇尚大語文教育,葉聖陶先生也說,‘教是為了不教’,老師最有意義的工作是把學生領進門,激發學生主動到裏麵去品味,去發現,去創造……”

“好,你可以出去了。”麵試官打斷了他的話。

臨場的準備,對於他來講,幾乎沒有起到多大作用,最終還是靠平時那點積累。教學是一門遺憾的藝術,說課亦然——在別人看來,這堂課也許還有點兒可圈可點的地方,到了自己這裏,也隻會是不滿意的地方更多;而今天,在這樣緊張的情況下,他所感到的,除了遺憾,還是遺憾。

他想到了黃花生的話,真是句句在理。幾年來的辛勤工作,就算是為今天在做準備吧——時時刻刻的辛苦,都是在為下一分鍾做準備。

畢竟太在乎這次麵試了,他忽然覺出手心裏熱熱的,濕濕的。

兩個女人還盯著他看,那眼神,讓人讀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