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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從縣城開往黑山鎮的公共汽車上,車窗外的一切像是電影裏的快鏡頭,在眼前浮現。記憶的閘門又一次被打開——他想到了父親方保國。

父親方保國曾是一位民辦教師,在他們家所在的黑山鎮遠山村小學任教。那時候,民辦老師家裏都有責任田,方保國除了上課,還要抽時間去種自家的責任田。上班時間,方保國去學校給孩子們上課;放學之後,他還要去幫著妻子幹農活。

方心寧還有個姐姐,大他10歲,叫方心靈。自從家裏添了這兩個孩子以後,方母被拴在家務上的時間長了,地裏的農活隻好由讓父親一個人幹。白天擠不出時間,父親就在晚上下地。澆水,割麥子,很多活兒都是方保國乘著月色一個人在那裏忙。正是這個原因,方心寧走夜路時見到月夜趁涼收麥子的人,總會停下來,在一旁聽一聽那“喳——”“喳——”的割麥聲,似乎這樣就會看到父親直起腰來,用胳膊捋一把臉,向他笑。這“喳——”“喳——”聲,正是父親亦師亦農的生活節奏,以至於方心寧的回憶裏總少不了這種聲音。而每當這種聲音在耳畔響起,方心寧就會覺得父親的目光就在身後,正看著自己向前走。

方心寧很小的時候,父親偶爾帶他去學校。那是村子裏最寬敞的一個院子,成排的平房,高聳的白楊,蔥綠的冬青,青磚砌出花邊的花圃,還有木樁上釘塊板做成的簡易籃球架。學前的方心寧最樂意在這裏跑跑跳跳,享受一個小學生才有的快樂。有時候,到辦公室裏,撿幾顆粉筆頭,隨心所欲地畫個什麽圖形,接受方保國的兩個同事——小梁老師和老黃老師——的誇獎。在幼小的方心寧心裏,那是世上最愜意的事了。

往事的細節多已淡忘,但有一回,黃老師指著小方心寧說過:“孺子可教,是有誌之士。”語出突兀,小梁老師和父親不解地看著他。他指了指方心寧的脖子後麵,惹得大家都大笑起來,原來,彼“誌”乃“痣”。後來,方保國還真就常拿這個痦子常常給兒子礪誌。現在想起來,父親那些教育他的話,仍然如在耳邊。

方心寧有時趴在窗外聽父親講課。父親用他那帶有濃重鄉音的辛縣普通話,抑揚頓挫地講著,聲音洪亮,能讓每一個學生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學生們都很喜歡他,喜歡他的博識,喜歡他的和藹,特別是他在課堂上那保持始終的微笑。

在這所隻有三個老師的學校裏,學生並不多。師生們天天生活在一起,早已融入了更多的親情。每當雨雪天裏,父親總要想辦法把學生們全都送回家之後,自己才離校。有時帶去的午飯勻給了學生,他隻好餓著肚子捱到傍晚。

一次,天又下了大雨,父親正在上課,發現漏雨的房頂嘩啦啦地落東西。父親忙指揮大家趕緊往外跑。房頂忽地坍下一大片,一根房梁重重地擊中了他的背。門距他站的地方隻有一步之遙,輕輕一邁即可出去,但他不能這樣做,因為屋子裏還有學生,他得指揮他們全部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好在父親福大命大,在家躺了幾天,總算躲過一劫。上級聽說了房頂坍塌的事情後,要獎勵那位勇於救人的好老師。就在同一天,學校裏年齡最大的黃老師在校門口泥水裏不小心滑了一跤,把腿摔得骨折了,正為醫藥費發愁。身為教學點負責人的父親就把黃老師的名字報了上去。再後來,上級不僅為此給黃老師痛痛快快地報銷了醫藥費,作為獎勵,還特地優先把他轉成公辦教師,沒過多久,又為他辦理了退休手續,這都是後話。

這個秘密,隻有遠山村小的三個老師知道,他們不說,外界永遠無人知曉。

上級又給學校蓋了幾間新房子。這把父親給樂壞了,在學校裏樂不夠,到了家還“嗬嗬嗬嗬”地笑個沒完。母親不高興了,數落他:“把功勞讓給別人咱不說,房子塌時你不會先跑出來嗎?你有個三長兩短的讓我們娘兒們怎麽活?”父親很幹脆地說:“我是老師嘛。”

還有一次,幾個上一年級的小學生調皮,敲著他們家的後牆一遍又一遍起勁地唱:“老師老師老老師,逮住老師炒炒吃。”當時姐姐聽了非常生氣,撿起一塊石頭追了出去,方心寧跟她後麵。父親剛好在家,喊住他們兩個,說:“鬧著玩的,當真就沒意思了。”他出去,笑著對孩子們說:“誰編的?還怪押韻哩。”聽了這話,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蜂散了。

父親當然最疼自己。每次放了學回家,不進大門就喊:“寧寧,寧寧。”這時,父親必定給方心寧帶回來好吃好玩的東西了,或者一個甜果,一個糖人,也或者一隻蟈蟈,一條小魚。這些東西,有的是人家給的,有的是自己買的或親手捉的。

那時,父親在鎮裏一直是一個典型人物,經常出去開會。回來,他就把鎮裏縣裏的新鮮事講給兒子聽,拿出開會發的皮包和各種本本,指著上麵的字,細說開的什麽會,得的什麽獎。他不止一次說:“寧寧,等我轉正了,一定帶你去縣城逛逛。”

父親一連串的美好設想,為方心寧的童年增添了不少生趣。

方母有時埋怨丈夫,學校裏開不了幾個錢,地裏的莊稼也常常給耽誤了。這時,父親就一聲不吭,隻默默地聽著。其實方母隻是心疼他忙裏忙外,怕他受不了那份罪。被說急了,父親就隻一句話:“我是老師嘛。”言外之意是說,我別無選擇。方母也就沒法再與他吵,歎口氣走開。

有一回,父親見妻子不再跟他計較,就帶著勝利的笑意,對方心寧說:“每個人都是一朵花,你也是,對不,兒子?”

幼小的方心寧就問爸爸:“爸爸,你呢,是朵什麽花?”

父親想了想,說道:“從來都是有狀元學生沒有狀元老師,我呢,就算是無花果吧。”

父親說了很多,但自己記著的隻有這些,尤其是他說這些話時的神態,方心寧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這些話,讓他深深地銘刻在心,讓他明白父親為什麽整天那麽有幹勁,讓他在一種無奈的語氣中,聽出了一些別的東西。

其實,父親曾有三次機會可以不幹這個民辦教師。一次是附近的煤礦讓他去做文書,他本來報了名並且已經去了,可思前想後,總覺得舍不得這夥孩子,在礦上待了不到兩天,就又跑了回來;一次是村裏的老會計年齡大了,村裏要他去當會計,可他總不能按村裏幾個領導的意思辦事,跟人家鬧了矛盾,索性又回到學校;第三次是鎮裏某辦公室要找一個文化人去寫材料,村裏推薦了他,可他說什麽也不去了,賴在了學校裏。

方心寧終於上了小學,每天跟父親一同去學校。

然而,有一天,在去學校的路上,父親突然暈倒。方心寧嚇的大哭,引來了大人才把他送去醫院。可是,這一去,他就再也沒有活著回來。醫生說,他得的是肝裏的病,跟焦裕祿當年得的一樣,這種病到了那種地步,很疼很疼。

老黃牛一樣能幹而又能忍耐的人走了。很少有人去想,看上去身體健壯、吃苦耐勞的老黃牛,倒下去的時候會是轟然墜地,那麽突然,甚至不留絲毫挽救的餘地。

母親帶著孩子呼天搶地地把父親的屍骨從鎮衛生院迎了回來。出殯那天,他的學生能來的都來了,有小學生,也有青壯年,陪著他們,安慰他們,跟他們一起落淚。

親眼看著父親倒下去,自己說不清心裏有多難過:以後,誰還會“寧寧”“寧寧”地喊著,給自己帶來那些稀罕的玩意?誰還會答應帶自己去縣城?

在方心寧的眼中,那時的父親,簡直就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台機器,一台不用保養又不知停歇的機器,也難怪當時鎮裏都稱他為“教育戰線的鐵人”。而對於方心寧來說,關於父親的一切,從此都變成了記憶。家中的頂梁柱就這樣倒下了,家庭的重擔全壓在了母親的肩頭。

父親去逝不久,全縣的民辦教師開始陸續轉正。父親為了等這一天,整整等了20年,這一天來了,他卻已長眠地下。

辛苦一生,平淡一生,父親對人生所有的渴望,都隨著他人生句號的突然出現而如煙一般散了。

那時的方心寧才上三年級,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