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慈回想著碧嵐抱著畢方鳥蛋的一幕, 心中雖全無頭緒,但這一幕,又令他觸動心事, 心生了一種感覺十分陌生的澀然甜蜜。

他心事重重, 乃至碧嵐整理細節思緒, 抬起眼來,一路向他重新提出問題, 他也不能完全打起精神來, 整個人神思不屬,不由地處於一片恍惚之中。

“對了, 蒼慈殿下, 有個問題想要請教你, ”碧嵐搖頭不解問道:“我剛剛想起來,你之前給我看的記錄失蹤仙官名字的冊子,裏麵一共有一百零四位仙官。那這本冊子的由來,到底是天女所撰, 還是跟天女沒有關係的其他仙官造出來的?”

對上碧嵐的視線, 蒼慈目光有些躲閃,他極力穩了穩心神,撫住心頭悸動, 表麵依舊撐起一派鎮定, “是我信得過的仙官所記錄,在你跟鬼王殿下之前, 隻有我, 飛廉還有這個仙官看過這本冊子。其他人, 並不知曉冊子的存在。”

“那就奇怪了。”碧嵐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思前想後, 疑道:“要說,天帝天後也失蹤了,天女用靈力化了假的天帝天後,天界那時無人真的知道天帝天後出了事,冊子上沒有記下他們,倒也很正常。仙官本就分布極散,蒼慈殿下你的人要毫無錯漏盤算統計出失蹤的一百零四名仙官,想來也十分不易。”

碧嵐轉動心思,“可為何假成親之日,天女她也主動提到了一百零四位仙官?她並不知道這本冊子的存在,也不知道我們掌握的也是一百零四這個數字,不是麽?她為什麽,就沒有把天帝天後算進去呢?”

蒼慈漸漸冷靜下來,他咳了一聲,眉頭一皺道:“也許,天帝天後的失蹤之法,與別的仙官並不一樣。又或許,天女隻是在試探我們……”

“試探我們?是也有這個可能,”碧嵐低聲重複了一遍後,她略一遲疑,開口又道:“這件事或許可以先不提,可君華上神仙陵裏那條地下仙脈,我至今覺得還是很古怪……”

“你之所以覺得古怪,是不是因為你相信天女說的話,這條地下仙脈,並不是她弄出來的,她也是後知後覺……”厲昀似笑非笑看著碧嵐,了然道:“碧嵐,你不用覺得困擾,因為,我也是這麽想的。天女的一切如今都攤開了,她沒有必要在這事上做文章欺騙我們。”

碧嵐櫻口半開,一臉愕然。但旋即想到眼前的人是厲昀,她很快釋然想得通了。

“厲昀殿下與我想的確實一模一樣……不過,除了這一點,我其實還有別的原因。水麒麟當日為尋找青鸞,卻與我一道誤打誤撞,發現了君華上神仙陵中地下仙脈的蹊蹺。水麒麟認定地下仙脈與青鸞的失蹤聯係頗為緊密,此事深為一樁陰謀。所以,他便與我約定,他自封心脈斂盡氣息縛於地下仙脈之中,以靜待其變,好隨時感知那個修建地下仙脈的神秘人的動靜,以知曉他的意圖……”

碧嵐想了想,又道:“可,除了天女,我問過水麒麟,他在地下分明能感覺到還有其他人動用了這條地下仙脈。而且,天女使用地下仙脈的次數,比那個神秘人要少得多。但天女和那個人至今都不知道水麒麟就躺在地下仙脈之中,這隻能說明……”

蒼慈驟然回了神,他意識到事態嚴重性,冷冷斂容道:“碧嵐,你的意思是,對於真正修建地下仙脈的人來說,他心裏所期盼的時機未到?水麒麟之前感知到的動靜,也並不是地下仙脈真正意義上的用途。所以,即便你失去記憶錯過了與水麒麟原本約定的日子,但那個神秘人也沒能發現得了地下仙脈之中的水麒麟,水麒麟因此才堪堪避過一禍?”

“是。我所猜的,差不多便是這樣。”碧嵐長籲短歎,“除了失蹤的仙官,天女的心思幾乎都花在浮生九夢琴上,又都拿來對付我了。”

蒼慈麵色變得愈發凝重,“難怪,你心急如焚要先去君華上神的仙陵。”

碧嵐硬著頭皮苦笑了一聲,她點了點頭,“君華上神仙陵中的地下仙脈一事上,那個神秘人在我這兒動機未明,因此,在我這兒,他的嫌疑比天女更大一些。”

……

等碧嵐一行見到傳說中的藥聖仙尊時,藥聖仙尊正在院子裏煎熬著味道十分難聞的草藥。草藥濃鬱滾沸,撞擊爐壁咕噠作響。

“藥聖仙尊。”

人就好端端地杵在眼前,但半晌卻無人回應。

蒼慈開口喚他,他竟也一點麵子都不給。

藥聖仙尊弓著身,腰背壓得極低,洗得褪色的衣袍在他身上鬆鬆垮垮掛著,像搭在一截隨意撿來的枯枝上。

“藥聖仙尊……”

蒼慈無奈又叫了他一次。

藥聖仙尊勉強背過手來,斜睨了蒼慈一眼,這一眼,便像是一股渾濁冷風倒灌了進來。

雖然藥聖仙尊看的是蒼慈,連目光都沒有一絲一毫分給碧嵐,但這股撲麵而來的淩冽,連帶碧嵐她的身子也抖了抖。

——她算看出來了,藥聖仙尊的眼裏盡是嗤之以鼻的嫌棄。

可這個過程裏,藥聖仙尊一言不發,始終一句話也沒說。

很快他又轉了回去,麵上蒸騰了一片草藥熬煎出來的霧氣,霧氣又掛在他下巴灰白微翹的一綹胡須上,凝結成了淡褐色的水珠。

蒼慈麵子上掛不住,理屈情虧之下,他掩飾性地清咳了一聲,撤回目光移開眼道:“來之前,本座都已經跟你們說了,藥聖仙尊此人性情非常古怪。我們在他這兒,莫說能得到什麽線索,他這門,今日都不一定要讓我們進去。”

“鎮日被天界捧到青雲之端的蒼慈殿下,沒想到竟會在藥聖仙尊這兒吃了癟。我倒不覺得這個藥聖仙尊古怪,反而自今日一見,心中覺得,他這對客欠伸的態度實在真性情,有趣得緊。難怪,除了固封生魂之事,你們天界平日都不會找他。”

說話間,厲昀慢悠悠地坐在了一塊幹淨的石板上,他眉目溫潤,姿態從容地伸了一個懶腰。

“不過,蒼慈殿下被拒後,麵上雖有惱怒,但也算沉得住氣。你之言行,也算沒有辱沒天界太子這一身份。”

“你……”蒼慈簡直要被厲昀的話給氣笑了。

厲昀這語氣,怎麽說得好像他知道該如何當好一個太子似的?

他又不是什麽太子。

……

一路上這兩人便時時吵得不可開交,碧嵐心中腹誹,麵上則是籲了一口氣。

她見厲昀似乎坐得舒適愜心,心得意會之下,索性她也盤腿坐了下來。

碧嵐揉了揉腿,安心聽了一會兒煎藥之聲。她忽然靈光一動,豁然開朗,便抬起眼道:“蒼慈殿下,要不你也坐下來休息會兒。我們要不再等一會兒吧。”

蒼慈如何也不肯跟這二人一般在別人家門口舉止散漫輕浮。他怎麽看這二人,怎麽覺得古怪,又見二人舉止默契,似乎有什麽事瞞著他。

……他心中有股燥熱的悶氣無法派遣,始終橫懸在胸口。

聽到碧嵐這樣問,蒼慈不知所以,悶聲脫口而出道:“等什麽?”

“等藥聖仙尊把他的草藥煎好啊。”見蒼慈一臉疑色未解,碧嵐笑著解釋道:“我看藥聖仙尊心無旁騖,做事專注,現在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熬藥的事上。可能也是我們今日來的時機不巧,打斷了他熬藥,他剛剛才會生氣。也許,等藥都熬好了,他就願意理我們了。”

蒼慈剛想皺眉出聲反駁碧嵐,草藥如此辛辣難聞,世界上哪有人會無視功名利祿,反而在心裏真把熬藥這種事視作第一位,隻為了這個原因,便拒人於千裏之外。藥聖仙尊即使對他們不瞅不睬,斷也不可能是為了這個……

但話剛到嘴邊,他的腦海中驀地浮現出了還是他的仙侍時的碧嵐,每天勤懇揩抹擦淨他殿內每一個角落,不放過一粒塵埃的樣子。

蒼慈猶豫了下,終是拿她無法,鬆了口,“好,就等幾個時辰。若是他還不願意出來見我們。我就用別的法子,讓他請我們進去。”

兩個時辰之後,碧嵐她們麵前各自出現了一碗熬好了冒著熱氣的草藥。

“蒼慈殿下,你心高氣傲,以前身體畏寒,今日瞧著心火又盛,兩氣相撞,身體消解不得,可不是什麽好事。你,喝這碗。”

“這位綠裙子的小姑娘,你之前身子虧補太重,雖然有人把你從鬼門關強行救了回來,又給你喂了不少好藥。但你底子還是虛耗,你呐,你的身子隻適合溫補。你,就喝這碗。”

“這位白衣年輕人嘛,”藥聖仙尊看了半天愣是沒看出來什麽問題,他叉著腰,趨前半步,一副要把厲昀身上看個窟窿眼才肯善罷甘休的樣子,“你,身體雖然不錯,但就是心眼太多。臉皮雖然厚,但實則外勇內慫……你,就喝這碗。”

藥聖仙尊一一給他們指了熬好的湯藥。

他深陷的眼睛裏的神色顯得比之前平和了許多,饒是他行動之間,身上空空****的衣袍翻卷,闊大的袖口無數次灌進隨風卷入的粗糲塵埃。

他的一身破敗染上了暮色孤獨滯重的昏黃,之於青丘桃花喧鬧無比仿若燃燒起來的千裏燦爛。一新一舊,一輕一重,一鬧一默,那種感覺,就像他仍是一縷被大千塵世遺忘已久的孤魂。

碧嵐猶處於怔愣中。

厲昀則是順手將碧嵐麵前的草藥端起,先湊近嗅了嗅,又拿自己藥碗中的勺子淺嚐了碧嵐的湯藥一口,才把藥碗放心重新遞給碧嵐。

“是好藥,藥聖仙尊沒有騙你。不過現在還有些燙,碧嵐,這藥你慢慢喝。”

藥聖仙尊咬牙半晌,上下冷冷打量著厲昀,“年輕人,老朽剛說了你心眼多,話音都還沒來得及變涼。怎麽,你還是不信老朽剛剛為你們熬的東西,你居然,還敢當著老朽的麵前先質疑上一番?!”

“多有冒犯,實在因這女子是我心上之人,厲昀將她性命,看得遠比自己性命還要重要,斷不敢再讓她受一絲一毫的危險。”

厲昀目光坦然迎視。

“這兩日,因白猿無端發狂咬傷碧嵐,我護她不及,心中已是十分愧疚。適才之舉,請藥聖仙尊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