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流轉千地纏綿萬裏的桃色, 今朝沾染著辛辣草藥氣息的撲麵驟風暮雨,淅淅瀝瀝間,被打落成一地殘粉褪嫣。

雨水和著花瓣互相遮蔽, 像一麵舊夢裏明明滅滅的鏡子, 好似能倒映出遙遠的九重天之上……

那道觸不可及的泠泠天光。

不用思量今古, 俯仰昔人非。

蒼慈還守在藥聖仙尊的居院裏,收整淨仙天壇內天界仙官的生魂, 探看天帝天後殘留的魂魄是否還有轉圜的可能。

碧嵐與厲昀出了門, 去找孟槐。

一滴雨落在了碧嵐手心,碧嵐心中悵惘無限, 伸手去接不住飄零的桃花花瓣。她開口問道:“厲昀殿下, 你是怎麽猜到, 水麒麟在地脈遇到的那個神秘人是藥聖仙尊的?”

一把傘盡數擋住了碧嵐頭頂的暮雨,傘柄墜著一枚紅線係著的碧色骨玉。

厲昀執舉著傘,藹聲回道:“要想在天界君華上神仙陵動手腳修一條地脈,可不是什麽小事, 天帝天後不可能對此事毫不知情。加上, 我看出來了他們在青丘所施陣法十分吊詭,並不像是他們口中所稱保護之意那麽簡單……能做到此事,又不為天界眾人熟知的, 算來算去, 便隻有這位,天後在青丘時性子古怪又不易接近的老奴, 也就是藥聖仙尊……”

碧嵐點了點頭, “我之前暫時隱瞞了一條線索, 故意沒說。水麒麟說過, 那個神秘人身上帶著草藥的味道……”

說到此處, 碧嵐歎了一口氣,“藥聖仙尊應當並不認同此事,但為了天後,才不得不這麽做。所以那個時候,他才會惡聲惡氣趕我們走……而那些他口裏搶了他藥草的白猿,我懷疑,他們就是失蹤仙官的一部分神軀。藥聖仙尊惜藥如命,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草藥被白猿搶走,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些草藥是他故意給白猿的。但白猿知道天帝天後也在,所以非常驚恐害怕,不敢再接近青丘。隻能引我們而去……”

厲昀頷首道:“所以,你來青丘前,便囑咐孟槐他們去找那些白猿了。”

話正說到此時,兩人麵前疾轉出一抹紅影。

“妖尊,不好了,那些白猿不見了。”孟槐拳頭緊捏地嘎吱響,死咬住牙,痛恨自己的不爭氣。

“怎麽會?”碧嵐心疑驚愕道:“天女跟天帝天後都不在了,現在沒有人能動手,白猿怎麽會不見了?”

孟槐烏木般的瞳孔一下如同凝固的死灰,他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不僅白猿不見了,你們之前讓我守著的白色神力光團也不見了……還有……”

孟槐垂下頭去,胸口氣得痛如刀絞,隻覺難以呼吸。他的神色異常凝重,“妖尊之前讓我把扶桑烏木換成一個假的,以防天女盜取之後修複浮生九夢琴的琴身。可我今日發現,假的扶桑烏木與真的扶桑烏木一並消失了。”

碧嵐心跳加速,有一個不好的預感在她腦海中炸開,但她怎麽也抓不住。

“什麽人搶的,你可看清了?”

“沒有看見。但我派人搜尋了一番,又遇到了飛廉,得到的線索都是往往生海的方向去了。”

“往生海?”厲昀凝思片刻,眉一凜,“難道,是他?”

“遭了,是醴淵……”碧嵐陡然驚醒,“水麒麟跟青鸞還沒回來,他們還在醴淵!”

……

醴淵。

亂瓊飄灑,如混沌初辟,將天地刷成一片沉寂的雪亮。

鍾聲磬韻,連響了十二聲。

依舊是水晶珠簾逶迤傾斜,玄麾金冠男子拂簾而出。

容顏如畫、清朗高貴的男子偏偏病態孱弱之氣籠罩,黑玉般的眸子露出無底寒氣,明黃錦緞壓邊的玄紋雲袍包裹下的頎長身體空空****,如瓊枝一樹卻又偏偏蒼白枯槁,使人不欲久看。

正是醴淵國主沈慈。

他居高臨下,一瞬不瞬看向碧嵐。

“鬱青姑娘,你終於又來了,一路勞頓,叫我好盼。”

碧嵐仰頭望著他,神情戒備,開門見山。

“國主,你現在,到底是以什麽身份跟我說話呢?”

“哦?”沈慈掩袖咳了咳,嗓音冷淡,眼底浮現出一絲探究,“鬱青姑娘這話倒有點意思,不如鬱青姑娘說說,我該是什麽身份?”

碧嵐被他的話一激,神色也沒有明顯改變,她看了看四周,確認厲昀沒有跟她一起成功過來,已是明白一定是沈慈動的手腳。

心中微微不寧。

沈慈心事浮沉,回給碧嵐一個無波無瀾的眼色,“鬱青姑娘,勸你一句,還是別看了,這裏除了你我,並沒有其他人。連接現世與詭境的神烏扶桑如今可是在我手中。我那位好王兄這次雖然沒法跟著你過來,但你且放心,至少目前,他也無任何疾恙。”

沈慈雙眸微抬,微覺遺憾道:“這醴淵的故事裏,本來有他才是完整。可惜,我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不能讓他毀了我的計劃。”

“醴淵的故事?”碧嵐蹙眉,定定望向“沈慈”,“君華上神,你什麽意思?”

“你叫我君華上神?”“沈慈”欣慰地笑了,他點了點頭,“少淵一把拉扯大的孩子,果然聰慧。”

“醴淵本是混沌時期一個受祖神庇護的富饒之國。混沌之初,少淵上神在醴淵的身份,本來如同沈昀一樣,本也應是國主之命。少淵之前遭遇,也同他相似。但醴淵並非如同傳言那般,一開始就知道少淵會飛升成上神。到了後來,醴淵繼任的國主知道少淵的神緣,恐少淵飛升後會報複於他,便不遺餘力讓人傳言造謠,說少淵的天神之命占據了醴淵的福分……”沈慈眉宇間冷意翩飛,“他們說,醴淵會因少淵而發生禍事,便要求尚沒有飛升成為天神的少淵,為了醴淵,獻出自己的性命。甚至假借天意,告訴少淵,這將是對他的一場最大考驗,如果他不接受,他將會失去他的天神命格。”

“少淵上神”四個字像是沉寂黑夜裏竄起來的煙火。

碧嵐在聽到“少淵上神”時心神不可控製地一晃,不知不覺,她眼裏已噙滿了淚水。

“君華上神,少淵上神當年並沒有受人言所製,獻出自己性命,這事我知道了。少淵上神飛升成為上神後,你對醴淵所作所為,我也知道了。”碧嵐深深吸了一口氣,“所以,你剛剛說有沈昀在這個故事裏才完整,是因為你想把王位讓給他,因為你覺得,當年在醴淵的少淵上神,也理應得到本屬於他的王位。”

“不錯。”

“沈慈”蒼白的玉麵久違騰起一些緋色,目露讚歎,“不如,你再猜猜,我的計劃,我為何會讓你來。”

碧嵐心中擔憂之至,已沒多少耐心,四下環顧,擰眉道:“君華上神,水麒麟在哪兒?青鸞在哪兒?還有那些失蹤神官的仙力,如今到底又在醴淵什麽地方?”

“一個小姑娘,性子別這麽急嘛。”沈慈掩袖又咳了一聲,“不瞞你說,你雖然叫我君華上神,但我其實隻是君華上神的一絲魂魄,聚形不了多久,也遠遠不如從前的修為靈力。我要做的事,一個人完成不了,還需要你們來幫我。”

沈慈循循善誘道:“鬱青姑娘,你也很想再見到少淵上神,對不對?”

少淵上神?

“我,很想很想再見到少淵上神。”

碧嵐閉上了眼睛,有一滴瑩然輕顫而落。

空氣裏有一陣帶著雨後青鬆的淡淡新鮮香氣,綿綿密密鑽入了碧嵐的身體。

她恍若還是往生海裏的一枚不起眼的碧色骨玉,一抬眸,便對上了一張如同逝雪般美得耀眼的臉,她的視野,登時變明晰洗練起來。

少淵上神的眼睛,輕漾著散漫而又溫暖的笑意,他的眼裏,倒映出碧色。

少淵上神唇瓣含笑,伸出手來。

“沒有優點,不正是你最大的優點了麽?”

“小骨玉。不如,以後你陪著我,我陪著你。”

……

鱗雪密密匝匝,紛紛揚揚,沒有稍停的意思。

一粒無骨雪屑落在了碧嵐蒼白瘦削的脖頸上,碧嵐終是微微清醒,自思緒中拎回了神。

“君華上神,你早就知道天女想要複活你之事,對不對?所以,你才把玄黃玲瓏塔跟九夢浮生琴留給她,為的就是她幫你抽取神力?”

沈慈有一瞬黯然,但轉瞬即逝,又恢複了淡漠,搖了搖頭,“我隻是撿了她作玉劍首後,才猜到她跟魔神後卿可能有些關係,我為了安穩人心,隻能假裝不察,將計就計,對她知疼著熱,關懷備至,以期能感化她一二…… 但我確實從未親口告訴她,要讓她為我做什麽事。”

“感化?倒不如說是利用吧。”碧嵐於雪中站立,怔怔看著沈慈,漸漸麵露譏刺,“君華上神會不會把自己摘得也太幹淨了?天女因你恨極了天界仙官,也恨極了少淵上神……預天石那些動靜,還有白猿,想必也是你搞出來的吧?天界天帝天後因為這些,被迷得喪失心智,癲狂到獻出自己與眾仙官魂魄,就為了複活你?而你呢?明知他們做的這些,你卻樂見其成,因為你想的是,用這些神力……”

嘴邊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碧嵐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

沈慈抬起頭,看著茫茫雪天,眼裏不知怎麽灼傷了一般,於刺痛間閃過一絲極複雜的懷緬神色。

“為何不繼續說了呢?”

“君華上神,早日放下執念吧,你複活不了少淵上神……”

碧嵐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她搖了搖頭,丟掉了魂魄一般。

“因為,少淵上神他,永遠不可能回來了。”